橘井不情愿地撇撇嘴,对兰台白了一眼,嘟囔道:“就你懂事,是小姐肚里的蛔虫。”

杏林到底稍年长,出来打圆场:“你这是说兰台是蛔虫呢,还是说小姐肚里有虫?”

几个人笑起来。

正笑闹着,一声“皇上驾到”还没通传完,门帘一掀,刘衎走了进来。

“哟,你们这是高兴什么呢?”刘衎道。

兰台使个眼色,三个丫鬟请了安,侍候皇上坐了,沏上热茶,便退下去,留刘衎和王嬿两人。她们十分有眼色,知道每每皇上只愿和皇后两个人待着,并不愿旁边有人伺候打扰。

刘衎握着王嬿的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微笑着,“朕怎么觉得你益发好看了?”

王嬿轻轻推他一下,嗔道,“早晨才见过,这分开不过两个时辰,怎么就像几天没见了似的。”

“才两个时辰?可是我却觉得已经好久了呢。”

王嬿低头浅笑。

刘衎拉着王嬿的手坐下,“太后今日可有难为你?”

王嬿睨他一眼,“倒好像太后天天难为我似的。”

“没有就好。”

王嬿想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反正迟早的事。“太后为皇上选了几位嫔妃呢。”

刘衎似笑非笑:“哦,如何?”

“自是人品样貌无一不好。”

“哦,是吗?”

“嗯。”王嬿点头。

刘衎仔细看她,看得她诧异,禁不住侧脸向一旁的铜镜照了照,没发现不妥。

刘衎叹气:“寻常女子此时不是该醋意横生的吗?”

王嬿怔一下,然后笑笑,“可是皇后不是寻常女子。”

她心里亦有异样感觉。毕竟刘衎已不单纯是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更在心底里,是和她相伴相惜的人。这深宫里,除了自已的丫鬟,就只有他,是可以说真心话,可以信赖的人了。

只是,她也得时刻记得自已是皇后,而皇帝必有六宫,非她能独占。既如此,又何必要那些无用的情怀与心思,徒然为难自已与他呢?

刘衎却不懂这些,只觉心里酸酸涩涩,一股不被在乎的失意与失落。尤其他还那样在乎她,只在乎她……两相一对比,更加觉得自已满腹心意错付。当下情绪急下,闷闷不乐,又坐一刻说是去太后那儿午膳的时候到了,便头也不回地告辞。当晚王嬿尚剪烛静坐读书相候,却听宫人来回话,说皇帝已在傅良人那边儿安歇了。

王嬿惘然一阵,苦笑了下,便也独自安寝了。

不几日,新人入宫,刘衎更是少到椒房殿里来了。王嬿什么也不说,也没任何表示,一切仿佛如常,杏林几个也只私下说说,却不敢拿到明面上来。

新入宫的女子共有5名,除了王婉,其余都是王姓之外的姓氏,李珠络也在其内。刘衎一一临幸了她们,封王婉为八子,李珠络为美人,其余三位为充依、长使、少使,分赐了飞翔殿、茞若殿、增成殿等殿阁居住。据说李珠络格外讨皇帝喜欢,皇帝已是接二连三宿在她茞若殿中。如此,更是有段时日没来过椒房殿了。

这日一早王嬿照例到太后处请安,几位新入宫的妃嫔依礼也向她请安,她一一含笑致意,让杏林送上见面礼。王婉是她的堂姐,自是和她相熟,但碍于太后,却不敢露了颜色,只是面上如常,李珠络却一贯少女娇俏心性,忍不住就要立时过来拉了王嬿的手叽喳一番,反倒是王嬿向她递了眼色才没有妄动。如是,也已落在太后眼里,又不咸不淡地敲打了几句后宫的位份尊卑与应持有的礼仪才算作罢。待得众人被允许散去,出得长信宫,才个个长出一口气。

待离长信宫远了些,又与众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李珠络再也按捺不住,拉着王婉的衣袖,一起行到王嬿面前。她草草率率行了个礼,便一把抓着王嬿的手,叫嚷:“姐姐,我们可不是又在一起了么。”她是真喜悦,完全发自肺腑地雀跃。

王婉在一旁轻轻不着痕迹地甩开被李珠络牵着的衣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大呼小叫的,被太皇太后知道了仔细你吃不了兜着走。难道太后刚才的训示都是白说的?”

王嬿也是如此想法,于是三人带着各自侍女行到了御花园,寻到一处空旷无人的所在才停下来。

王婉满意地看看四周,点头:“这样,有人过来我们马上可以看见,也不必怕说话被人偷听去了。”她这才握住王嬿的手,细细打量她,说道,“皇后娘娘益发出落得美丽了。”

李珠络也不甘落后,握着王嬿另一只手道:“是呀是呀,姐姐现在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呢,是比以前还要漂亮。”

王婉轻轻嗤她一声:“还姐姐妹妹呢,这是宫里,要叫‘皇后娘娘’。”

王嬿有淡淡的不悦,“堂姐这样说,嬿儿可是不高兴了。人前自是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但私下里,咱们是怎样还怎样。你们私下里都要叫我皇后娘娘,可不是生分了么?”

李珠络立刻点头:“是呀是呀,就是这个话,私下里我还是叫你姐姐。姐姐,听说我这次能进宫多亏了你呢,是你向太皇太后提议我的,谢谢姐姐!”说着,她郑重施了一礼。

王嬿略略苦笑,只道:“日后你莫要怪了我便是。”

李珠络头摇的像拨浪鼓,头上的花钿钗环一阵叮当乱撞。“不会不会,珠络谢姐姐还来不及,哪里会怪?宫里这么好,皇上又……”她低垂了粉颈,面上染了一重娇羞,声音也低下来,“……待人那么和气,那么好……”

王嬿一怔,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王婉察言观色,看王嬿无语与片刻失神,当下笑李珠络道,“你个没出息的。皇上对谁不好?对谁不好、对谁真好也不是现下能够看出来的。我们现在刚入宫,皇上不过贪着新鲜,时日一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她帮王嬿掠了掠鬓发,说:“妹妹,你说是不是?”

王嬿一时没有接话。

李珠珞亲昵地倚着王嬿臂膀,挨挨蹭蹭:“姐姐你说,皇上可是像婉姐姐说的那样?”

王嬿尚未开口,王婉睨一眼李珠珞,道:“你嬿儿姐姐是皇后,皇上待皇后自是与待我们这些妃嫔不同。”

李珠珞待要再说,王婉又道:“珠珞妹妹,你何不先回你殿里去,让我们姐俩说说体已话?”

李珠珞面色一僵,很是尴尬,松开始终拉着王嬿的手,站远了些,嗫嚅道:“如此,珠珞就不防碍两位姐姐说话了。”说罢,眼圈一红,黯然离去。

王嬿伸臂待要挽留,却被王婉一格,制止道,“她聒聒噪噪的,只听她说,我们都说不上话了。妹妹,这一向你在宫里可好?”

王嬿叹口气,收回手,看着李珠珞急急而去的背影,知她一定是伤了心伤了颜面,忍不住对王婉道:“堂姐你又何必那样待她,分明知道她就是那样简单无遮拦的性格。”

王婉撇撇嘴,然后笑了,却有陪笑的感觉,想说什么却没说。她敏锐觉察到王嬿有些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对自已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小堂妹,语气神态里都多了些主意和威仪。

王嬿自觉不该出言埋怨堂姐,当下心内抱歉,于是携了王婉坐下,好声好气道:“嬿儿这一向在宫里还好,倒是堂姐你,入宫是否习惯?有什么需要但和嬿儿说。”

她本是好意,谁知末一句听在王婉耳中,却像是有意仗持皇后身份卖弄。当下王婉假借抬腕扶正头上的钗环,把手从王嬿手中抽出来,一面笑着,一面淡淡道:“谢谢妹妹了。姐姐原是太皇太后亲自钦点入宫来帮扶妹妹的,一切有太后在,倒也不曾亏欠过什么。”

王嬿闻言,忍不住略略皱了眉。这一眉峰微动,却也没逃过王婉的眼,当下她又道:“怎么,妹妹难道不知道么?太后知道你我素来交好,妹妹年幼些,未免遇事思虑不够周全,所以着我好好帮扶妹妹,也巩固了我王家声势。”

“哦?太后要姐姐如何‘帮扶’嬿儿?”

“自是笼络住圣心,固宠后宫。”

“太后既然一心想要王家宠冠后宫,何以又纳其它几姓妃嫔?难道不怕分宠么?”

王婉自得一笑,“只纳王氏宗族岂不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如何宠冠后宫,就要看我们姐妹本事了。”

王嬿心内闷堵,只觉话不投机,当下顾左右而言他几句,两下里告辞各自回宫。

王婉却又重新回到长信宫,接过秀甲手中的玉制小锤,轻轻替王政君敲着背脊。王政君斜躺在榻上,闭了双目养神,并未睁眼,只徐徐问:“如何?”

王婉露齿一笑,恭谨又乖巧答道,“婉儿已按太后的嘱咐敲打了她。一切如太后所料。”

王政君点点头,再无言语,整个屋子弥漫着紫铜龟纹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幽静沉郁,一时安静极了,只余玉锤一下一下轻敲在皮肉上的声音。

下午时分,王嬿只带了兰台,行到李珠珞的茞若殿里。她怕上午王婉的驱逐伤了李珠珞的心。

尚未走进殿里,才在门外,便听得里面欢声笑语十分热闹,隐约有男子的声音,听着像是皇帝。自然,除了皇帝,也不会再有旁人。

王嬿正犹豫,想要转身回去,已有眼尖的宫人看见她,赶忙过来一边行了礼,一边已是大喊:“皇后娘娘驾到——”

王嬿待要阻止已是不及,只听得环佩叮咚,李珠珞已如燕子般飞奔而出,匆匆忙忙行了马马虎虎一礼,便站起身拉住了王嬿的双手,喜滋滋道:“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和皇上正说到你呢。”

“说到我?”

王嬿一抬头,看见殿门里站的那人可不是刘衎却又是谁,正神情淡然地望着自已。

她躬身施礼,道:“皇上万安。”

刘衎简短嗯了一声,只点点头,并未说话。

李珠珞扯着王嬿就要向殿里走,嘴上说着:“我正和皇上讲当初我们选秀时的事呢……”

王嬿看下刘衎,轻轻一挣,挣脱了李珠珞,微笑道:“妹妹,原是我来得不巧,不知皇上在你这儿——”

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刘衎道:“难不成朕此时不能在李美人这儿?”

他语气倒也不冷,但隐隐夹有怨气。

王嬿以为是自已打扰了他们所以刘衎不爽,赶忙道:“皇上自然是想在哪里都可以的。臣妾只是凑巧来看望珠珞妹妹,嗯,李美人。不意扰了皇上雅兴,臣妾在此陪罪,就此告辞。”她转头对李珠珞笑笑,“改天我再来看你。”

李珠珞扯着她不放,一脸的不名所以,看看她又看看皇上,道,“为什么呀?皇上正问当初选秀时姐姐的表现,现下姐姐在,三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不是更好?”

王嬿略怔,不意他们欢声笑语说的竟是这个,且是说她。她看一眼刘衎,刘衎兀自站在殿门边,两眼望天,却是看也不看她们。她有些犹豫,一时进退两难。末了,她还是说:“妹妹进去吧,姐姐还有事,改天再来。”

李珠珞正待再劝,刘衎冷冷道:“皇后既然忙着,不愿和我们一起说笑,你拦着她做甚?”

李珠珞自入宫还未见过皇帝这样冷口冷面,只得怏怏走回来。王嬿淡淡一笑,端正行一礼,转身走了。

兰台静静跟着,行了一段,眼看四下无人,方说:“小姐,我瞅着皇上刚才的样子分明是想你留下呢。”

“会吗?”王嬿脚步慢下来。

兰台叹口气,用力点下头。她是旁观者清啊。

“可是——”王嬿不解。刘衎方才的神情分明很冷淡。

兰台向来最懂王嬿心思,王嬿也从不瞒她,三个贴身丫鬟里和她最亲近。兰台心细,不像杏林那般木讷,也没有橘井的莽撞,年纪虽是三人里最小,说话办事却是最为稳妥。兰台最近一直暗暗揣度着小姐和皇上的关系,怎么明明正蜜里调油着却突然冷下来,皇上连椒房殿的宫门都不再踏入?方才她偷眼旁观,才发现原来竟是皇上在和自家小姐怄气。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显然是小姐无心或不知不觉中触怒了皇上的某根神经。刚才看皇上神色,分明不是不在意小姐,倒是在意得紧呢。

兰台道:“小姐,您要是肯信我,就晚些时候备下皇上爱吃的菜,派人请皇上过来。”

王嬿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我倒不是不信你,只是——明知他在珠珞那儿,巴巴又去请他,显得我们好像是在争宠,这,不大好。还是明儿吧。”

兰台想想也是,倒是自已的提议鲁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