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衎望向王嬿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激赏。

王嬿不好意思道,“整日价也没什么好操劳,便花些心思研究这个。不过这灯油也仍是不理想,终究还是会泛黑烟。但相比点那么多蜡烛,总归没那么呛人。”

刘衎不免失笑。她生在富贵之家,以王莽的严苛与教化之道,自是让女儿远离庖厨,更遑论银钱之臭了,她哪里知道什么物价,又哪里是因为爱惜人力,知道蜡烛昂贵所以才不用,只不过是嫌弃烛烟呛人而已,倒是自已想多了。他突地心念一动,想起曾在内库见过一件物事,于是心下有了计较。

王嬿待刘衎坐下,自已才坐,指着桌上的饭菜说:“臣妾也不知皇上爱吃什么,就各样准备了些,皇上请将就用些吧。”

刘衎似笑非笑看她:“朕好歹也在你这儿用过几次膳了,你连朕喜欢吃什么都一点儿没留意?”

王嬿用袖子掩了脸,悄悄吐了下舌头,然后抬头很诚恳地道:“真的没留意。”

刘衎顺手抄起筷子敲向王嬿的头——

一旁侍候的橘井和兰台吓了一大跳,想要阻止又不敢。王嬿却是一点闪躲也没有。

谁知皇上只是在王嬿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还敢大言不惭。你以为你偷偷做鬼脸,朕没看见?”他指指地上的影子,哼了一声。

果然,地上王嬿的影子差不多是轮廓分明纤毫毕现。她叹口气:“诶,影子出卖我。”

刘衎夹了一片水晶藕放在王嬿碗里:“看,朕都知道你喜欢什么。”

王嬿嘻嘻一笑,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说:“那下次我也留意留意你。”

立在一旁的橘井和兰台已经彻底石化了。她们完全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怎么皇上在小姐房中待了一下午,再出来两个人就已经熟络得……小姐哪里还有半点皇后的样子,完全是在府里每当穿着男装时的做派,大不咧咧,不伦不类,十分的不名门淑女。而且,两个人居然还你、我地说话……这简直——太大逆不道、太令人发指了!

偏皇上丝毫不以为意,还说:“你要是不好好留意我爱吃什么,我就把所有的书都没收,一册都不准你读。”

王嬿哀鸣了一声。

于是不一刻,刘衎的碗里便堆得像小山一般。都是王嬿夹了“孝敬”皇上的。凡是皇帝动筷子了的,至少可以说明是皇上愿意吃的,至于喜欢的嘛,就看对哪道菜会第二次下筷子了。

一餐饭吃得欢欢喜喜。

用过晚膳,刘衎又和王嬿聊了一阵读书的心得,间或两人说些别的,夜色已经浓黑得如墨。王嬿忍不住用袖子掩着打了个呵欠。

刘衎道,“困了?正巧朕也困了。那我们早点睡吧。”

王嬿的呵欠打了一半停在半中腰。啊?!

她嗫喏,“皇上今晚……”

刘衎似笑非笑,“难不成这么晚了,你又要让我去雨露均沾?”

“嗯,沾沾也好的。六宫么,嘿嘿。”

“好呀,那朕已经许久没有留宿椒房殿了,也该给皇后沾沾了。”

不要吧……巨大的哀鸣翻滚在王嬿胸中,她却没胆说出来。

这一夜,皇帝留宿皇后宫中。

王嬿虽然与刘衎已没有之前的陌生与隔阂,甚至说得上亲近熟悉了些,但到了男女之间这回事,仍然觉得别扭和轻微的惊恐。刘衎看出她的紧张,也因着一个多月来对她的观察和了解,更加明白她和旁人不大一样,也就格外能够体谅。

王嬿虽然好看,但后宫中哪一个不好看,何况还都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那种刻意要讨好的好看。比较起来,王嬿完全一派自然,随意不事雕琢不说,因着年纪小未长开,也还青涩得很,真要说起来,自是比不上旁人。

但是自晌午起,于不经意的笑闹间,他倏地对她起了欲念,连带自已都吓一跳。他以为是欲念,碍着是白天,压制了下来,谁知慢慢却感到并非欲念那样简单。他还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尤其女人。那些嫔妃,不过是各方势力送进来安插在他身边的,说好听些是能用的摆设,难听些不过是工具,即便她们对他会有真心,他也是不敢放自已的真心的。

唯独她,与她们不一样。虽然她代表了最大的势力与家族——王氏,身后既有太皇太后,又有安汉公,但她并无意于权势、献媚、争宠,对太后的顺从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已能够过得更随心罢了,对他更是无求。

起初他以为她是自恃身份背景,不把他这个无实权,被太后垂帘、被安汉公摄政的木偶皇帝放在眼里,所以懒得敷衍。慢慢才知道,她根本以为他是香饽饽,所以怕和人争抢,也不想争抢,索性拱手让了出去。他不明白,她生性如此淡泊,怎会竟是安汉公的女儿?实在是错生了地方。想来安汉公怕也有此遗憾吧。

所以,他悚然发现,自已对她有的不是欲念,而是心思。

他是对她动了心思。

他能感觉到王嬿对自已是真心真诚以待,尽管未必是男女之情,却是那种坦荡荡光风霁月的相知相惜。不因为他是皇上。

或者,因他是一个无助的皇上?

这一晚与新婚之夜和圆房之夜不同,也与别的他在她宫中留宿的夜晚不同,连王嬿都已预感到不再只是同榻而眠各睡各的,而是——

刘衎极尽温柔,先是和王嬿闲扯,令她一点点放松,然后一点点诱引,徐徐侵略,缓缓进攻,终至令她温软地迎接。

王嬿有一点迷醉,料不到这回事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是我?”她靠在刘衎怀里,一任他抚摸着自已乌泽如缎的发丝,低低轻问。

他明白她问什么。是问为什么要选择对她交心。

“因为,”他轻咬着她的耳朵,痒痒的,弄得她一阵娇笑和闪躲。他抓着她,牢牢按住,看进她的眼里去:“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别人稀罕、珍视、千方百计想要的,恰恰是你没兴趣的。你稀罕、珍视、千方百计想要的,恰恰是别人没兴趣的,只是——却一样难以要到。”

“哦,那依皇上所看,臣妾想要什么?”王嬿眼珠一转。

“从心所欲。”刘衎道。

王嬿半天没说话,一双眼睫垂了下来,如两排羽翎,密密盖住了能够透露情绪和秘密的剪水双瞳,掩藏了万千心事。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她低低补充道。

王嬿曾经认为,这世上真正对自已好的人,是大哥王宇和二哥王获。她甚至没有把母亲王氏算在内,是因为她凭着直觉和天性,对此有一个评判标准:

如果一个人对她别无所求,一心只想要她获得她想得到的,那么这个人就是真的对她好。而如果一个人想要她获得他想要她得到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就不是真的对她好,只是通过她在实现他想要的。

所以,大哥和二哥是,母亲不是,因为母亲总把自已认为好的强加于她,而不管她是否愿意和想要。至于父亲,那就更不必说了……

两位兄长死后,她觉得唯一对她好的人只有傅稚游了。现在,入到宫里,不意又多了一个对她好的人。

刘衎。

在她心里,他只是刘衎,不是皇帝。

如果问王嬿,父亲王莽和皇帝刘衎,究竟谁才是真正会对她好的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回答:刘衎。

当高武侯府,西门君惠问傅稚游:“你说,王莽和皇帝,究竟谁才是真正会对王五公子好的人?”

傅稚游没有回答。

西门君惠说:“我会站在真正对王五公子好的人那边。”

傅稚游跳起来,在西门君惠肩上重重拍了一记:“我就知道你平时不过做做样子,故意显得冷漠,其实对她还是很关心的。”

西门君惠肩膀一缩,掸了掸被拍过的地方,面无表情道,“是么?可是我其实是要算计她呢。”

长信宫里一早莺莺呖呖,众人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扰攘半刻。

王政君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富贵进来,离了众人稍远,垂手站着。直到太后扬了扬脸,富贵这才过来禀报:“回太皇太后,前朝的大臣们想知道这留嫔的人选,您定夺得怎样了,他们好着手安排。”

王政君嗤一声:“当是什么事。给皇帝选妃,瞧瞧他们一个二个急的。”

众人皆笑,王嬿也用袖子掩了脸,其实却没笑。因为她委实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不做出和大家一样的反应,只怕显眼,又要惹姑祖母不高兴。

董昭仪脆生生道:“太后您老人家有所不知,他们哪里是挂心给皇上选妃呀,分明是急着知道到底哪家哪户的女儿被选中了,其中有没有他们呢。”

王政君笑骂:“你这鬼灵精,偏他们这点龌龊心思也被你看出来。”

董昭仪笑:“别说他们,就是我们这些宫里的,没事也猜度猜度,好奇呀。”

她常在太后身边伺候,很得太后心思,算得上是班婕妤之后最受太后看重的人了,所以说话较别人随意,常常别人不敢说的话她也敢说,太后也不以为忤。当下看太后脸色心情一切皆好,又大着胆说:“要不太后透露透露?”

王政君沉吟下,道,“嗯,也好。”她招呼秀甲,“去把那册子拿来。”

秀甲捧了名册过来,太后却不接,努嘴向王嬿的方向,“去给皇后。皇后——,你来看看,这上面的49名秀女当初都是和你一起留宫的,想必你多半都认得。朱笔点了个圆点儿的,是哀家瞅着还不错的,你也给帮帮眼。”

王嬿恭声答应,一边接过。

她见到有几人的名字旁圈了红点儿,其中有堂姐王婉,想一想,什么也没多说,只回道:“原有许多秀女臣妾并不熟识,只要是太皇太后选的,必都是好的。”

“那怎么行呢?总要有几个与你交好的,如此才能后宫和睦嘛。”

王嬿听姑祖母如此说,赶忙道:“臣妾不敢。臣妾身为皇后,自当一碗水端平,对六宫如一。无论熟识不熟识,交好不交好,一切都以宫规论,但求后宫和睦。一切全凭太后做主。”

王政君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有没有你觉着不错的人举荐?”

王嬿想起李珠珞,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总有个鹅黄衫子的姑娘跟着你?”

王嬿吃一惊,一时忘了回话。王政君不以为意,继续道,“那姑娘叫什么来着?有没有被圈上?”

王嬿只得答:“回太后,她叫李珠珞。好像,好像不曾圈上。”

“哦,那就也圈上吧。也好给你做个伴。”

秀乙过来捧了名册,找到李珠珞的名字,秀甲拿朱笔在旁点了个小红点儿。

王嬿只得道:“谢太后。”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怨怼。

太后轻“嗯”了一声,看向她的脸庞上带着笑,但那笑意却不曾染到眼里。

“行了,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王嬿回到长乐宫,闷闷不乐。杏林劝慰道:“那位珠珞姑娘原不就是一心想进宫吗?还总缠着小姐。来了也好,小姐也多个说话的人。”

王嬿看没外人,只是自已贴身的丫鬟,才说:“珠珞天真烂漫,我原想着她能在宫外快快活活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进宫最好。何必蹚这趟浑水呢?可是今儿你们也瞧见了,敢情早在留宫那时,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姑祖母眼底呢。姑祖母哪能不知道珠珞的名字?是故意试验我呢。我只是不知道,她这是要试验什么?所以才烦心。”

橘井道:“这有何难?告诉皇上呀!皇上惯会帮小姐分析这些了。”

兰台睨橘井一眼,“用你教唆小姐?小姐必定是不愿拿这些烦扰皇上。”

果然王嬿点点头。刘衎自已的烦心事已不少,她又何必用这点事去叨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