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要不要信任
王莽立刻躬身,“皇上恕罪,老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终是出自安汉公府邸,尚且年轻,老臣为免皇后娘娘行差踏错,特来——”
刘衎打断他,“朕以为,即便皇后不懂,这后宫之事总还可以请教太皇太后。”
王莽依旧躬身垂头,恭谨道:“皇上说的是,是老臣僭越了。”
王嬿不忍父亲受诘难,在一旁轻轻说:“本宫虽是皇后,但毕竟是安汉公之女,只是父女闲话家常而已,皇上何必介怀?”
王莽要阻拦她住口已是不能,果然,刘衎冷笑:“这里只有君臣,何来父女?”
“然父女终是不变的本质——”
“皇后!”
王莽一声断喝,阻止王嬿说下去。他对刘衎施礼赔罪:“请皇上饶恕微臣不教之过,”又看一眼女儿,“也请原宥皇后娘娘……”
刘衎一摆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笑一笑,那笑意却只是浮在面上:“安汉公无事的话可以跪安了,朕还有事找皇后。”
王莽诺一声退下了。
这还是王嬿头一回生刘衎的气,想不明白父亲贵为安汉公,四辅之首,摄政,皇帝何以如此不尊重?她气嘟嘟的,不禁脸上没了笑容。
刘衎自顾自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摸了下茶是冷的,叫人换过,然后自已倒了一杯,喝将起来,浑然似是无事一般。
“皇上不是有事找臣妾?”王嬿沉不住气。
刘衎一口茶喝下,不疾不徐,目光却锐利盯着王嬿:“皇后为何不高兴?”
王嬿轻咬一下嘴唇,想了想,坦率道:“因为皇上对安汉公的不敬重。”说罢,她迎着刘衎锐利的目光,也回视他,丝毫不畏惧羞怯。
刘衎不意她如此直率,一点弯都不绕,怔一下,反而笑出来,忍不住鼓掌:“皇后直率。”
王嬿略皱眉:“臣妾难道不该有什么对皇上说什么吗?难道皇上希望——”
“不希望。”刘衎立刻说,同时望向她的目光深了一些。“朕希望每一个人都对朕坦诚直率,不玩弄心思,便如皇后此刻一样。”
“此刻?臣妾向来不曾对皇上玩弄过心思。”
“哦,是吗?”刘衎玩味地笑了。
王嬿想到自已让皇帝去雨露均沾,禁不住有些脸红。这也算玩弄心思吧。
刘衎看她神情已心内瞭瞭,并不为已甚,当下说明来意:“皇后直率,朕也直率,如此大家都不累。如果是为朕扩充后宫的话,朕希望,广选百家姓氏——”他目注王嬿,一字一句道,“而非——都姓王。”
王嬿面红过耳,一时百感交集,却不及细想,话语就冲口而出:“臣妾倒不知皇上选妃不是选贤良,而是选姓氏。如此说来,臣妾也姓王,却是委屈皇上了。”
刘衎只淡然一笑。
他面前几上的玉瓶,插着几枝桃花,其中一枝之前被王嬿抽出来把玩,随手丢置在几上,已失却颜色。他捡起几上的,看了看,重又插入瓶里,但终究无论颜色还是鲜嫩,都比不上另几枝了。
皇帝心念电转。究竟要不要信任她?能不能信任她?
对他来说,“要不要”是排在“能不能”前面的。因为他不能的事太多,若是一味考虑“能不能”,恐怕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相信意欲,如果一个人真豁出去地想要达成一件事儿,只要意愿够强烈,意志够坚定,那么“不能”的事也有可能变成“能”的。
王嬿已入宫一个月了,虽没有几日的朝夕共处,但他一直在观察她。如同太皇太后身边有向他传递消息的人,她身边也有。
他想自已最初的判断也许错了。她并非那种贪慕浮华富贵的女子,也对权势并无兴趣,甚至并不是完全符合太皇太后心意的棋子。他起初以为她的每日长信宫请安是臣伏于太后,事事由太后定夺也是如此,渐渐却发现,她不过是想息事宁人。她对后宫的一切都淡淡的,没什么兴趣,唯独回到自已的椒房殿,才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雀跃、松弛,而她所喜,不过是书册在手静静沉浸其中罢了。
连对他,她也并无任何野心。甚至,一直令他激怒与愤慨的,是她竟对他一丝幻想、一点情感也无,更遑论独占的心思了,所以才会淡定、平静、明事理地让他雨露均沾,慌不迭把他推出去。
他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谁知却不是。她一个人,守着几个贴身的丫鬟,在椒房殿,不知生活得多惬意。
所以也许一开始,就是他误解了?她也许同他一样,不过是身不由已罢了。
那么,他要不要信任她?
“来人。”刘衎唤宫人,然后抽出那枝因离水久了而萎靡的桃花,吩咐道:“去削了底下的枝子,重新放了净水,务必让它好好活。”
宫人双手恭敬捧了退下去。
王嬿只是沉静望着他,等他开口。
刘衎下了决心。反正他可以失去的已经不多,不试如何知道?而也许从此后,这寂寥宫中,真有一个他可以信赖相依的人呢?
他把玩了阵手中的杯盏,半晌,终于说:“今晨在太皇太后那儿发生的事,朕虽不全清楚,但也大致猜得到。朕原以为皇后对太后言听计从,是太后与安汉公的一枚好棋子,现下发现或许是朕以为错了。”
他停下来看她,原指望她接话或有些许反应,但她却没有。
笑一下,他继续说:“若朕未猜错,安汉公此来也是为着向皇后施压。说穿了,这宫里,无论朝堂还是后宫,处处是争权夺势相互倾轧,并无例外。只有利益,难有真情。你原是想顺着太皇太后的,但现下显然失却太后欢心,安汉公无论如何交待你,也无非是为了他的利益。你呢,现下如何选择?”
王嬿一直听着,只觉自已这一早上真没虚度。从姑祖母说要留嫔人选开始,董昭仪、父亲、皇上,接二连三来找她。貌似每个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各个来提点她,偏她糊里糊涂不以为然。现下显然已不由她无所谓无所为了,竟好像每个人都要她做一个选择,——或者,是要她选一边儿来站位?
“可以不选吗?”王嬿说。
“恐怕是不行。”
“那,皇上与臣妾的父亲可是一边儿?”
“朕与安汉公的立场应是相同。”刘衎一顿,稍微有些迟疑,但还是决定坦诚以告:“至少目前是一致的,至于以后么……”
他没说下去,但王嬿已然明白。
“太皇太后历经五朝,经验可谓足矣,由她把持后宫,为皇上分忧,有什么不好?”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刘衎淡淡答,“朕只想有一点自由,不想一举一动都有人窥伺着。”
“你是皇上,何来没有自由?又怎敢有人窥伺?”王嬿大为吃惊。
刘衎无语,没想到她天真若此,禁不住有些自疑,自已是不是和她说的太多了?
他慢吞吞说:“譬如你。”
“我?”王嬿反手指向自已鼻尖:“我可没有窥伺过你!”
她一急,便“我”、“你”的,忘了礼仪规矩。
刘衎摇头解释,“如果你肯全听太皇太后的,那么便会霸着朕不放了,太后也无需急着纳采妃嫔,而你,渐渐自会把朕的一举一动告诉太后,也会试图按太后他们的授意来左右和影响联……”
“可你是皇上啊。”
刘衎此时才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他冷笑连连:“皇上?朕9岁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安汉公摄政,直到如今。朕不过是个木偶皇上罢了。这宫里人人攀高踩低,联手中无实权,便是皇上又如何,还不是一举一动都有人报给太后和……他们。”
他用“他们”代替了“安汉公”。
王嬿一呆,竟不知道也没想过这层。她劝慰道:“许是皇上还年少吧,等再过得两年——”
“等再过得两年?”刘衎嗤一声。“你且看吧。权势才是个好东西呢,朕可不信谁舍得轻易撒手。”
他不过十三岁,九岁入宫,在皇宫中四年的浸淫,已把他磨炼得远超过实际年龄应有的成熟。
王嬿无语,起身为他把杯中冷茶倒去,换了热茶,轻轻推在他手边。刘衎点点头,平息下情绪,端起茶盏喝了。
“皇上要不要留下用午膳?”王嬿问。
“不了。”刘衎站起来:“朕照例要去陪太皇太后一起用。”
“起驾——”
宫人的吆喝声中,王嬿目送刘衎远去。
原来,一切都不是她以为的样子呢。
关于刘衎的问题,王嬿并没有急于给他一个答案,刘衎也没有催促她。她想如果能够重新赢得姑祖母欢心自然是最好的,那么一切便可以维持原状。
第二天一早去请安时王嬿心里惴惴,一路做着自我心理建设——无论姑祖母等下如何冷着脸,自已都一定要表现得顺从。然而一到长信宫,她发现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宫里每个人见了她都殷勤问候,就连姑祖母也和蔼得慈眉善目,招呼她吃这个尝那个,就好似王嬿以前进宫时一般的热情,只有长辈对小辈的溺爱,并无太皇太后对皇后的威严。
王嬿不解何故,一夕之间怎就变化如此之大,又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一味顺从。好容易挨到姑祖母发话说散去,她出了长信宫,在路上等候董昭仪,想要询问这番变化的由来,谁知董昭仪只匆匆一个照面,说有事赶着回自已的飞羽殿便走了。
王嬿怏怏回到椒房殿,却见刘衎闲闲倚在案前,一边饮茶一边随意读着一册书简。书简却正是自已昨日正在读的。
“皇上怎的来了?”她道。
“闲着无事,来看看你。”刘衎觑一眼她的神情,温声道,“今儿在太皇太后那儿应该不会再受挫磨了,怎么看起来却一点儿不见高兴?”
“皇上怎知?”王嬿立刻在刘衎对面坐下来。
刘衎将书简往案上随意一搁,撇了撇嘴。
原来,昨日王莽出宫以后,便从当初收到的彩礼中选出许多,送给了太皇太后和服侍她的身边人。又说自已当初便不同意让女儿参加选秀,正是因为自知教女无方和知道女儿鲁钝,这不现下果然不懂事惹得太皇太后不高兴了吧?所以请太皇太后千万海涵,并恳请不吝耗费心思调教,念在王嬿年轻识浅云云。又请太后左右多多在太后跟前美言……还建议给太后的姐妹封“君”,让她们各自享有封邑。
“如此一来,自是人人都说安汉公好,见了你也是巴结讨好。太后又哪里好意思这么快又难为你。”
听刘衎这样一说,王嬿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只顾感念爹为了自已,不惜去讨好姑祖母和那些侍从,暗恨自已不争气,却忽略了刘衎说的姑祖母不会这么快又来难为自已。在她的意识里,是以为连以后,姑祖母也都不会来难为自已了——只要自已谨小慎微,保持恭谨。
刘衎道,“你猜安汉公这样做,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已?”
王嬿生气,“自然是为了我。”
刘衎看她一眼,竖起一根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未必。”
王嬿冷了语气,“皇上似是很喜欢拿臣妾取乐呢。皇上说来看望臣妾,原来是为看臣妾的笑话。”
刘衎立时起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停下,却未转身。
“朕只是说实话。也许朕的实话未必是你愿意听和想听的。这宫里难得有愿意讲真话的人,更难得有愿意听真话又不会告密的耳朵。朕只是想着你或许与朕是一样的人,想着或许我们可以说说真话、实话,坦诚相待,而不必彼此算计、防范……等你在宫中日子久了,你便会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会是多么难得……”
刘衎不过十三岁,身量却已很高,唯独瘦弱。他的背影孤凄凄的,语气寥落,透着真诚。
王嬿有些懊悔。原来他竟不是嘲笑爹和自已,他只是说实话,并且希望自已也以诚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