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镜子镜子,谁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赶忙站起来,走到刘衎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却说不出赔罪和挽留的话。
刘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有勇气听真话吗?”
王嬿点点头。
“哪怕真话扎心?”
王嬿想一想,再点点头。
“为什么?”刘衎目光锐利。“刚才朕不过问,安汉公这样做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已,你便受不了。”
“那皇上明明有万千人捧着,被揣摩着心意,何必还要听什么真话?”王嬿反问。
“朕说了,朕要的是真心,不是算计。”
“那皇上何以认为臣妾不也是如此?”
刘衎注视着王嬿,缓缓笑了,“朕希望你是如此,也认为你是如此——”他顿一顿,有些自嘲,“但朕也怕只是一厢情愿,把希望当做了事实。”
昨天他就已经决定要信任她,所以才会说真心话给她听。至于她能不能被信任,则不由他决定,要看她。
王嬿轻轻扯着刘衎衣袖,牵他回来坐下,又倒了一盏热茶给他,才轻轻道,“难道段良人她们不能为皇上分忧吗?”
刘衎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眼睛从茶盏边缘观察王嬿,发现她纯粹是好奇与疑惑,并非寻常女子那种争宠邀媚,甚至刺探或夹枪带棒。
那几个妃嫔都比王嬿入宫早,最早的段良人原叫段氏,是太皇太后派给刘衎服侍他饮食起居的侍女,那时刘衎才9岁。到得刘衎大一些,也就是这一两年,略知男女之事,段氏便千方百计引诱了他,然后做了段良人。
刘衎啜一口茶,发出一声嗤笑:“段良人她们?谁不知段良人是太皇太后安插在朕身边的人?其它人又何尝不是代表着各种势力,有各自效忠的家族?谁不是算计着朕,朕又敢对谁真心?”
王嬿一跳,忍不住直视刘衎的脸和眼睛:“那皇上你敢对臣妾我真心?”
你,我。这两个字她用得郑重。皇上或许就这一位,但臣妾可是多了去了。她现在问的不是皇帝,而是单单他与她两个人。两个孤单的、单独的人。
王嬿的眼睛闪着微光,那是一种清澈而坚定的光芒,如同春日晨曦中的露珠。她的目光坦诚而直接,没有丝毫躲闪与掩饰,眼神中透露出坦荡,像是可以容纳整个世界的宽广。刘衎伸出手,眼看要触到她的鬓边……她躲了下。
刘衎讪讪收回手,眼睛垂了下来。
王嬿狐疑地摸摸自已鬓边,才发现发钗歪了,摇摇欲坠,他不过是想帮她正一正。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时气氛有些沉默。
默了一阵,刘衎抬起眼,微微笑了一下,对王嬿道,“我愿意试试。”
他没有说“朕”。
刘衎的眼睛里,有王嬿不曾在他身上见到过的温暖。而那温暖,却是她过去曾在两位兄长,以及傅稚游,甚至——西门君惠——那里见到过的。兄长已经不在,傅大哥和西门道人不知是否安好?也许今生,她都困在这深宫,难以和他们得见了。那些温暖,又从哪里寻去?
她的神思一时有些飘忽。
刘衎问,“你可愿意试试?”
王嬿定一定神,认真地看着刘衎,郑重点了点头。
当的脆响,她头上那支金丝缠翠的明珠簪,终于还是因为刚才没插稳,此刻头点得狠了,掉下来,摔在地上,拇指大的明珠摔成两半。
两人都弯腰去拾,不意头撞在一起,撞出一声闷响。王嬿捂着额头“哎哟”痛叫,刘衎也揉着自已的额角。蹲在地上半晌,两人彼此瞧着各自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满室生辉。
守在椒房殿伺候的宫人侍从,听得屋内传出的笑声,心情俱是一松。橘井、兰台、杏林亦是相互对视,喜笑颜开。皇上有阵日子不来了,现在接连两天来得这样勤,又好久没听到小姐如此爽朗大笑,怕是,雨过天晴了吧?
长安城高武侯府。
傅稚游正百无聊赖地听着幕僚汇报近日朝中状况,刚听得“安汉公王莽提议兴建明堂、辟雍和灵台,并给学者建筑了宿舍一万间,规模十分宏伟”,抬眼便看见一个人正“飘”过来,身姿如行云流水。
说飘,是因为来人除了走动时几乎足不点地,移动非常快速,还因为来人宽袍广袖,冠带高耸,偏又十分瘦削,所以看起来难免像是在飘。
“君惠,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傅稚游扬了扬眉,诧异道。
西门君惠脸上没什么表情,竖指嘘了一下,指了指仍然在汇报的幕僚。那幕僚完全地照本宣科,虽然手上没拿着简牍,但显然是已经背了下来,摇头晃脑,眼睛半闭,丝毫没留意到西门君惠进来,兀自在说:
“在太学设立《乐经》课程,并增加博士名额,每一经各五人。征求全国精通一经,而且教授弟子十一人以上的经师,以及藏有散失的《礼经》、古文《尚书》、天文、图谶、音乐、《月令》、《兵法》、《史籀篇》文字,通晓它们意义之人,让这些人悉数前往公车衙门……”
“便是这阵风。”西门君惠随意坐下,端起傅稚游的茶放在鼻端嗅了嗅,摇摇头又放下。“侯爷,你的品位越来越糟了。”
傅稚游无暇理会他对自已的批评,挥挥手让幕僚退下,这才转脸问:“你想入朝?”
西门君惠点点头,“有何不可。”
傅稚游转头对侍女说:“去拿酒来。”
西门君惠扬起了一边眉毛,“这么早?”
“几时喝酒还要管早晚?你这道怎么越修越婆妈?”
“分明是你侯爷越做越匪气吧。”
酒上来,两人就地推杯换盏。西门君惠先嗅后饮,然后点头称赞道,“虽说你对茶的品位很糟,但对酒却是可以的,保持着一贯水准。”
傅稚游笑骂,“废话。你来,什么时候不用最好的酒招呼你?你那狗鼻子,什么好酒不给你找出来,藏也没用。至于茶,自然是你们草楼观最讲究,谁和你比。”
西门君惠点点头,竟是笑纳。
半酣,傅稚游道,“安汉公这次动静很大呢。收罗全国有才能的士人,据说来到京师的已经前后数以千计。让他们到朝廷上记录他们的学说,打算让他们订正流传的错误,统一各种分歧的说法。”
西门君惠淡淡一笑,“希望不要像他治理黄河一样,没了下文。”
王莽向天下广为征求能够治理黄河的人才,征集到数百人,但是各人的主张并不相同,大家辩来辩去,各抒已见,王莽一一听取,却最终并没有具体施行。所以有人说王莽只是崇尚空话。
“朝堂上风云变幻,哪一件事都是关系甚众,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真正推行什么并不易。尤其我们这些身不在其中的人,更加难以了解真实情形,只能看到最终的结果罢了。”傅稚游评议,不失公允。
“所以,”西门君惠轻弹了一下酒杯,“我想身在局中。这样,至少可以推动或者哪怕只是影响——事情的发展。”
“你想好了?确定要出山了?”
“是。”
“也好。既然王莽在广招人才,正是一个契机,你这也算是顺势而为。只是,你此行,你师尊可同意?”
傅稚游果然戳到了西门君惠的痛处,他半天未语。师尊……师尊自然是不希望他入世的,尤其这个世还是朝堂。但是,他有他的理想和抱负必须要去实现……
傅稚游打破沉默,改换话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西门君惠点点头:“此来,我只想问一件事——王五公子,她在宫里好不好?”
“你入朝,与她好不好有何干系?”
西门君惠扯一下嘴角,淡淡道:“她若不好,我便好了。”
傅稚游随手将手中的杯盏朝西门君惠掷过去,西门只是待得杯子到了眼前,才微微一侧身,轻轻松松避了开去,脸上连一丝惊异也没有。杯盏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傅稚游叹气,“我也知道砸不中你。但听你那样说,就是很想砸你一下,万一中了呢?”
“我若是你,就留下那只盏喝酒,然后把省下的力气用来说话,说她现在在宫里到底过得怎样。”西门君惠淡淡说。
傅稚游一招手,侍女重新拿过一只酒盏,为他斟上酒。他喝了一口,问道,“你是关心她呢,还是算计她?”
西门君惠笑得十分真诚,“这两者有不同吗?”
傅稚游强忍着才没有再次把酒杯扔出去。他努力心平气和:“关心,自然是希望她过得好,一切遂心,万一有什么不如意,希望能够为她化解。算计,自然是希望她有利用价值,好为你所用。”
西门君惠闲闲地甩了甩衣袖,把它们重新在腕上堆叠好,好整以暇。然后用一双好看的眼睛,不胜惋惜地望着傅稚游,既认真又真诚地说:“对于像你这样的凡人,关心和算计自然是两回事,是不同的。但是对于像我这样有修为的人来说,关心和算计其实是一回事。”
一旁的侍女掩袖偷笑。傅稚游喝到一半的酒悉数喷出来。幸亏西门君惠坐得远,没被波及,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很嫌弃地挪了一下位置,离傅稚游稍远了些,然后又无比嫌弃地看着傅稚游。
“你不要这么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好不好?好像我的智商和理解力都很低似的。”傅稚游恨恨磨牙:“对于我这样的凡人?你呢,你是仙人?”
西门君惠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嗯。一般为表谦虚,我很少说自已是仙人的,只说是修行中人。”
傅稚游实在忍无可忍,再次操起酒杯朝他扔了过去。虽然明知结果照样是失败。
西门君惠摇摇头:“侯爷,你最近的脾气很是狂躁啊。”
“遇见你我实在没法不狂躁。”
西门君惠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走。”
“是,你还不能走。话没说清楚前你不能走。你倒说说,怎么到了你这儿,关心和算计就是一回事了?”
“因为——”西门君惠却住了口。停了一阵,他笑笑,“这个,日后你也许就会知道了,我暂且先不告诉你。”
这一次,傅稚游抄起酒壶扔了过来。一边扔,一边说,“我现在也确实发现自已有点狂躁了。不只狂躁,还,狂暴。”
等两个人终于能够心平气和正常说话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傅稚游并不完全清楚王嬿的情形,只把自已知道的说了。
西门君惠半闭着眼,右手的食指一直在抚摸着自已的额头,从眉间抚到发际,似在认真思索。半晌,他停下来,张开了眼。
“你说,我是站在王莽那队呢,还是皇帝那队?”
傅稚游沉吟:“寻常人自会投靠王莽,毕竟他权势熏天不说,还摄政;背后又有太皇太后,再加上皇后。皇帝呢,年轻,势弱,什么都做不得主,恐怕没人会投靠他。但是,这只是眼下。若着眼未来,不消几年,皇帝一旦长大,亲自执政,今日效忠他的,都是雪中送炭,而来日效忠他的则是锦上添花。所以今日雪中送炭的,来日恐怕前途不可限量。君惠,你自不是寻常人,所以也许你该站在皇帝这队?”
西门君惠轻轻摇头:“稚游兄,你也知道你说的是未来。现在到未来充满变数,你期许的那个未来恐怕未必会来。”
傅稚游有短暂的惊讶,继而想到西门君惠总是能够预料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甚至数次窥破了“天机”,也许他真的了解天机也不一定。并且,哀帝与成帝都不算命长,皆死在嗑药上,焉知现在这位不会步上后尘?所以未来真的可能未必是正常发展下的情形。
他于是说,“那也许你只能站在王莽那队了。”
西门君惠却不这样想。他问了傅稚游一个有趣的、傅稚游绝对想不到的问题:“你说,王莽和皇帝,究竟谁才是真正会对王五公子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