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在脑中快速运算,总算厘清了关系:元帝刘奭是刘骜他爹,是姑祖母的嫡亲夫君,而傅太后是元帝的昭仪——也就是说,傅太后和姑祖母都是元帝的妃嫔,只不过姑祖母是皇后,而那位是昭仪。

囿于年龄,她还不足以意识到,傅太后与姑祖母共事一夫,堪称天然的情敌。

傅太后当初还是昭仪傅氏时,自然是和皇后王政君争过宠、斗过法的,并且没少争没少斗。奈何王政君母凭子贵,生的儿子刘骜是皇长孙,深得刘奭他爹宣帝刘病已的喜爱,立了太子。

然而饶是如此,傅昭仪也险些成功上位。当时她深得元帝宠爱,生下定陶王刘康后,元帝就想废掉刘骜,立刘康做太子。王政君与兄长王凤深感恐惧,暗中央求侍中史丹,多亏史丹多次劝谏元帝,说皇太子“敏而好学,温故知新”,不可轻言废立,元帝才将此事搁置下来。

在王政君看来,傅昭仪是一个很工于心计的女人,为了争权夺势,手段层出不迭。刘奭喜欢音乐,她就让儿子刘康投其所好,学习音律以讨刘奭欢心。尤其到刘奭晚年病重时,更是只有她和刘康在身边侍奉,连自已身为皇后、刘骜身为太子也不能轻易见到皇帝……

好在人算不如天算,傅昭仪最终还是棋差一着。刘奭一死,刘骜一继位,傅昭仪就只得离开皇宫,跟着儿子刘康去了封地定陶国居住。

但是想来在离开京城后的这二十多年里,傅昭仪一直想着盼着要回来。不只回来,恐怕还想要一点点拿回她认为本该、本可以属于她的东西。于是她把气力用在孙子刘欣身上,带在身边亲自调教,然后没想到居然真的就功夫不负有心人了。

以“定陶太后”的身份回来的傅太后,在旧日情敌王政君的面前首先是放低姿态,然后采用了蚕食鲸吞、得寸进尺的战略,徐而图之,一步步逐渐实现自已的野心……

王政君突地停下来,笑眯眯看着王嬿道:“你知道骆驼是怎么进帐篷的吗?”

骆驼还会进帐篷?王嬿从来没有听说过,于是答:“嬿儿不知。”

王政君呷一口茶,继续道:“骆驼会先低下头,找到一条缝,然后很温柔地从缝里挤进脑袋,可能还会冲你腼腆地笑笑,温驯地眨眨眼。”她想到曾经的傅太后,仍是恨得牙痒。“然后,看你没什么反对的表示,骆驼就再慢慢进来半个身子,然后,再停停,看你并不阻止,就整个身子进来——”她顿一顿,问王嬿,“这时候会怎样呢?”

“帐篷如果不足够大,就会很挤。”王嬿想也不想说。

王政君点点头,“这时候,你发现你已经待在帐篷外了。因为骆驼太大。”

“可是,姑祖母,”王嬿道,“您是被骆驼挤了出去呢,还是嫌帐篷太挤,自已选择了出去?”

王政君怔了怔,没想到这孩子会这样看问题。她从未想过要自已主动离开帐篷。半晌,她说,“我是被她挤了出去。”

王嬿半张着小嘴,明白过来,呼了口气,点了点头。

所以,傅太后就是这么干的。而王政君在权力斗争中被挤了出来。

刘骜生前,是不允许刘欣的生母丁姬和祖母傅太后随便去看望刘欣的。王政君并不去想儿子当初为什么这样安排和规定,儿子崩后,她就发话,傅太后和丁姬可以每隔十天就去长乐宫探望探望刘欣。她是怎么想的呢?时至今日,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已当初到底是因为心善,不忍他们母子亲人分离,还是为了向曾经的傅昭仪、如今的傅太后炫耀自已的权势——你能不能看望孙儿,全凭我一句话。

然而人家傅太后可一点都不领情。每隔十天?我想天天都探望怎么办?虽然她也是太后了,但人家王太后王政君可是整个大汉帝国的中央太后,而她不过是区区封国定陶的太后。既然她也想当帝国中央的太后,而一山不容二虎,一帐篷不容倆骆驼,那么,王太后就必须腾位——滚出帐篷。

“那时还好有你父亲在。”王政君说。

啊,爹终于要出场了。王嬿暗暗捏紧小拳头。

王政君没有政治觉悟,幸亏王莽有。王莽也是强势的。

酒宴上,傅太后让人把自已的座位和王政君的并列,被王莽二话不说命人撤掉。面对傅太后手下人的不满,王莽说:“傅氏不过是个封国太后,哪有资格和真正的太后并座。”

王莽身为王政君的侄子、王氏外戚的中坚人物,其存在本身已经对傅太后是一种深深的得罪了,这一下,更是被傅太后记恨得牙根发痒。

尽管王莽百般防范、制止,但是架不住傅太后有皇帝这个至尊宝在手。

先是十日一见的命令作废,然后新帝刘欣先是追尊生父定陶恭王为恭皇,并加封祖母傅氏和生母丁氏为皇后,后来又借口“汉家之制,推亲亲以显尊尊”,把傅氏由“帝太太后”改封为“皇太太后”,称永信宫,丁氏为帝太后,称中安宫,与太皇太后王政君称长信宫并驾齐驱。

然而又哪里真是并驾齐驱,王政君被架空,傅太后已凌驾于她之上。并且,必然且毫无意外的,傅、丁两家的外戚也逐步取代了王家外戚。

内有王太后的元气大伤与傅太后的极度仇恨,外有新起外戚傅、丁两家的倾轧,在两股势力的无情角逐中,王氏外戚完败。

王莽无奈迎来了他人生中的重大低谷……

“后面你差不多就都知道了。你父亲辞了大司马之职,举家回到了封地,在新野一待就是6年。你们离开京都时,你应该才不过三岁,想来好多事是没有记忆的。”

王嬿点头称是。

“昨日你的问题,我现在已经解答了一半,现下只剩另一半了。”王政君掠掠头发,看了看时辰。

王嬿立刻识时务地起身,就想行礼告退,王政君却挥挥手,“何必来日?索性今日与你一并说完,趁着我还有说那些陈年旧事的心情。”

她让王嬿陪自已一起用了些点心茶水,又稍事歇息一阵,便继续讲起来。王嬿昨日问的是——“父亲当初因何不做大司马,而如今又做了”,她现在便是要讲问题的下半段。

多年的皇权斗争与后宫倾轧,早已令王政君明白一件事:看一个人是否能堪大用,是不是人杰,绝不单单只看他志得意满风生水起之时,更要看他落魄逆境之时。

许多人都能站在高处迎风招展,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弓下腰猫在低处等风来。更不是谁都能在高处站过,领略过无限风光后,还能在山谷低洼里待得住,安之若素。并且,还是自已主动从山顶上下来,给别人腾地儿,说,您上这儿来,这儿视野好,什么,站不下?得嘞,我下去您不就上来了嘛。

于是下去了,下到谷里,而且,一待就是6年。

王莽显然是深谙道家哲学的,懂得顺势而为,懂得“藏”的道理,于是在傅、丁两家外戚的倾轧与角逐下,他主动上书请辞,退回了南阳新野的封地。此时,他做大司马连一年还不到。

王莽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时,大约也不曾料到,自已这一蛰伏竟要6年。

王政君的日子也过得非常艰难。她已经完全是徒有太皇太后的虚名,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她想不到自已的人生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急转直下。当她本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太太平平、舒舒服服、高高在上做她的太皇太后时,昔日情敌先是做小伏低装骆驼,然后披甲带刺、摇身一变,变成一座更大更高的山,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说,还压在她的头上。

人生真是翻覆悬疑啊。她想起自已的前半生……而这前半生,是她无法——也不能够——对着王嬿这样一个小辈说的。

午后的长信宫更安静了,宫人们一旁打着扇,一边轻微打着盹。香炉中升腾起的青烟袅袅娜娜,仿佛一条轻舞飞扬的白龙,在空中盘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王嬿抬眼看了看突然停下讲述的姑祖母,发现姑祖母脸上漾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一双手似乎无意识地拿起案上一柄玉如意把玩着。她不敢催促,亦不敢打扰,便从宫殿内望出去,直到被宫墙上的琉璃瓦反射的太阳光晃花了眼睛。

王政君犹自沉浸在自已回忆里,想起那些许久已不曾想起的往事,她的少女时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她生长于官宦之家,父亲王禁曾担任廷尉史,以嗜酒好色、妻妾成群闻名于京师。她的兄弟姐妹有八男四女,她是次女,母亲李氏乃是父亲的正妻。她自然也曾花容月貌,性情温顺,聪慧好学,读书女红样样精通。但是,说她命好吧,她十四五岁许配给一户许姓人家,定亲之后还没过门,未婚夫就死了。然后再一次许配亲事,东平王慕她美艳之名,聘她为姬妾,结果仍是尚未过门,东平王也暴病身亡了。

然而,若说她命不好,通常女子遇到这种情形便会被人骂作克夫、命硬,被判定命格不是天煞星也是白虎星,不只没人敢娶,就是嫁了也一定嫁不到什么理想人家……她却没有遭逢这种厄运。

王禁想起当初李氏身怀这个女儿时,曾梦见月光照射到胸前,梦月入怀,于是请人来占卜,得出结论:此女“当大贵,不可言。”

于是上门来的都是跟她爹道贺的。哎呀,王老爷,你家二小姐了不得呀。那是贵不可言,是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好命呀!将来你们家鸡犬升天时,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呀。王禁自然喜不自禁,开始多方聘请奇人异士来教导这个女儿。

贵不可言?天下最贵的地方在哪儿?

汉宣帝五凤四年,王禁想方设法把已经年满18岁的王政君送入了长安宫中。

人应该相信命运吗?王政君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已无疑是运气特别好的那种人。也许母亲梦月入怀,终是有所预示的吧。

想到母亲,她禁不住微笑,又有些微不屑。母亲李氏也是位奇女子,竟然因为厌恶王禁多置小妾,好色无度,于是愤而离异,后来改嫁了河内郡的苟宾为妻。母亲这样的女子,若是入了宫,怕是会生不如死吧?估计很难在宫中存活。

而自已,不只活了下来,还活得足够久,足够好。

她刚入宫时也是慢慢捱着。那时还身为皇太子、尚未继承大统的刘奭,正宠爱着司马良娣,眼里根本没有旁人,她又哪里近得了身去。这样过了一年多,直到司马良娣身患重病,临死前哀哀对刘奭说,我之所以早死,是因为被后宫诸姬妾诅咒,所以不能和太子你长相厮守了,我先行一步。至此,王政君才迎来转机。

刘奭听信了司马良娣的话,从此郁郁寡欢,迁怒所有姬妾,再也不肯亲近任何一个。

不亲近哪来皇子?帝王血脉难道要绝嗣?宣帝刘病已就让自已的皇后在后宫挑选几个能讨太子欢心的女子,以父母的名义送给太子。

皇后挑选了五个适龄女子,其中包括王政君。

刘奭不想违逆父皇母后的心意,便勉强随便挑了一个。挑中的这一个,就是王政君。据说是因为当时王政君坐得离太子最近,所以众人都以为太子随口说的“就这个吧”指的是她,也有说是因为王政君那天穿的绛色衣服格外素雅,惹人好感。不管怎样,总之那晚,王政君被洗白白,送到了太子宫里,刘奭的床上。

而就是这一夜,仅一夜,她幸运中招,竟然怀孕了。

刘奭原本已有十多个姬妾,有些陪侍身边已经七八年之久,但从来没有人怀孕。而王政君与太子仅一晚,竟然就有了身孕。也许的确是命运使然?无论如何,她的命运轨迹从此转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