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掌上飞鸿,天将陨霜
别说赵飞燕现在贵为太后,就算当初未进宫还在阳阿公主家时,那也不是等闲人等谁想看她跳舞就能看到的。但是人家匈奴使者只字未提赵太后和人名,只说舞蹈,理由陈说得有理有据,且是大汉厌胜理亏在先,此时倒是发作不得。可是哪里又去找个能跳这掌中舞的人呢?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集中在一个方向,但都是轻轻一掠便快速闪开,不敢停留注视,仿佛水滴溅到涂了油的铠甲上被立刻弹开。王嬿顺着众人目光,看到坐在姑祖母太皇太后王政君稍下首的一个人,心知这位大约便是赵太后赵飞燕了。
赵太后很年轻,好像三十岁都不到。自然是美的,但那美是一种轻俏的美,纤薄瘦削,如她的名字,飞燕,仿佛随时可以随风消逝而又不留半点痕迹。
此刻,赵飞燕赵太后脸上一派漠然,好像匈奴使臣的话全然与她无关,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样子。只是她笼在袖中的手不为人知地相互捏紧了,又有意无意地向庭下扫了一眼,似与某个目光相撞,然后一触即回。
这时有朝臣从席上站起身来,对着匈奴使臣不客气地指责,“贵使此乃非分之请。众所周知掌中舞乃当朝赵太后所创,岂能——”
他没有说完,便被匈奴使臣抢白道,“大汉泱泱大国,这样冠绝天下的舞蹈,总不会只有赵太后一人会跳吧!”使臣又朝向皇帝再拜了拜,装出言辞恳切的样子说:“皇帝陛下,请您一定满足我们的小小心愿,不要让我们单于再在西域诸国面前失了颜面。”
这个“再”字用得好,分分钟扣住大汉厌胜单于一事,提醒大汉的理亏。“泱泱大国”和“小小心愿”也藏了心机,言下之意是今天你大汉拿不出掌中舞,还算什么泱泱大国,传出去只会叫天下人笑话,也别指望别国还对你们天下归心。
皇帝刘欣环顾四周,触碰到他目光的臣子都立刻神奇地缩小了自已的身体,一边垂下了眼帘。他自然没有去望赵太后,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让当朝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舞的,尤其是为这些匈奴蛮子,那才是礼崩乐坏,奇耻大辱。
眼见是无法解围了,刘欣轻咳了一下,正要开口找些理由搪塞,或者给些别的赏赐来堵匈奴使臣的嘴,忽然庭下一个人站起身,来到刘欣座前。
站起来的那人长身玉立,先施了个礼,然后说:“皇上,匈奴使臣远道而来,既然想要瞻仰下我朝闻名的舞蹈绝技,以我煌煌大国,自是不能让远来失望。”
说话的人唇红齿白,姿容绝丽,芳华不只不输在座妃嫔,而且简直还要更胜一筹去。声音虽则柔婉,但却是男声,着的也是男装,看官阶,职位还不低。他说完,还仗着背对众人、众人看不见,冲皇上妩媚地眨了下眼。
皇上略略一怔,立刻兴高采烈起来:“既然大司马如此说了,那就辛苦大司马安排操办吧。”
原来这就是董贤。
王嬿赶紧再定睛仔细看一回,没办法不喟叹:真真是艳丽无匹呀。原来这大司马不只有才干,还长得这样好看。
董贤施施然一礼,退了下去。
随即,王嬿对面的席位上,一个女子悄然起身,不引人注目地离了席。
片刻后,在众人的引颈翘盼中,一队轻罗广袖的歌舞伎上来。
歌舞伎在殿堂中央散开,众人才发现队伍正中竟是四名魁梧的大汉,而大汉们手里,捧着一只金灿灿的“手掌”。
那是一只黄铜打造的手掌,一只人类手掌的形态,一尺见方,周身鎏金。手掌只到腕部,呈平摊向外舒展的姿态,仿佛在等待接受什么,又像是手中原本托着一只宝瓶。
众人正自惊诧,一个身着轻纱、薄绫覆面的曼妙女子,从队伍后面缓缓而来。
女子一袭绛红色衣裙,袖口和领口有银丝镶裹,舞衣在胸前巧妙地收紧,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翠绿色玉带,腰带下垂着细密的墨绿流苏,流苏末尾缀着几枚小小铜铃,裙摆宽大而飘逸,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铜铃也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她的发髻高挽,插着几支金步摇,也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唯独可惜,她的脸上覆着墨绿的纱绫,只能看见一双斜飞入鬓的明亮双目。
四名大汉在大殿中央站定,放低捧着的“手掌”,几近地面,女子莲足轻抬,踩上“手掌”。与此同时,大汉们齐齐矮下身躯,半蹲半伏,面对众人,背朝里,手臂向上,将“手掌”与其上的女子一齐举过了头顶。女子在“手掌”上单足站立,拈一个反弹琵琶的舞诀。
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不仅匈奴使臣,便是汉朝诸人,也一齐屏了声息。
掌上的女子兀立不动,修长白皙的颈项却缓缓转动,一双妙目,将在座巡视了半圈。
被她眼波所及之人,心里不禁泛起丝丝异样,仿佛有支轻飘飘的羽毛,在心房上似有若无地划拉了一下。
眼波触到匈奴使臣,却是微微一凝,含着点肃杀与清冷。两个使臣忍不住相互对视了一眼,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已的错觉。
一声悦耳的金石敲击,却是伎人敲了一下青石制的磬,然后是一阵静止,整座大殿鸦雀无声。唯独听见叮铃叮铃的脆响,却是风拂动了掌上女子腰间的铜铃。
琴音起,秋风瑟瑟之感扑面袭来。
“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天陨霜兮狂飚扬,欲仙去兮飞云乡,威予以兮留玉掌。”
随着歌者的吟唱,金色手掌上的舞者甩开臂上缠绕的丝绦,挥舞水袖,舞将起来。但见腰肢轻软,若无骨,虽是方寸之地却辗转腾挪出千种娇姿万般柔态。罗裙下隐隐露出一双绣鞋,可见双足在掌中游走。每每身躯向外飞展,双足却似钉了钉般牢牢钉在手掌边沿。若不是不时有单足支撑、一足飞起的姿态,观者简直要以为舞者的双足是固定在掌上一般。
这的的确确是“掌中舞”。大汉们托举的那只金色手掌并非一只手掌外型的鎏金铜盘,而是五根手指各自分开、或翘或平的姿态,手指间有着或大或小的缝隙。舞者不只是在半空中、高低不平的平面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从两根手指间踏空……
场内几乎无人见过真正的掌中舞,毕竟当年成帝与赵飞燕太液池泛舟已是前朝,当初侍候的宫人们已所剩无几。众人本就觉得真正的掌中舞恐怕也不过如此,恐怕还未必如此刻所见般惊心动魄,令人心神摇曳,又望见赵太后在含笑微微颔首,于是立时便肯定了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掌中舞。
何况歌是《归风送远》,正是当日赵飞燕和成帝在太液池泛舟时唱的那一阙楚歌。
汉代帝王多爱楚声,从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到武帝刘彻的《秋风辞》,都是楚歌的形式。这支《归风送远》曲,写的是秋深霜降,永夜无寐,感时怀人的情愫,语质情深,言短韵长。
王嬿久闻《归风送远》曲,但尚是头次听到这曲与辞。父兄不让她接触,她还以为是艳靡之曲,谁想竟是如此豪迈深情,慷慨苍凉。她虽年幼,尚未曾有过此种情怀,但仍是禁不住听得心中一阵激荡,颇有些伤怀。
母亲王氏在一旁看到她神情,忍不住低声打趣:“我们家嬿儿又多愁善感了?”
她羞赧,却不低头,反而将头扬起来。
王氏忍不住再说:“你呀,几时才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害羞就要低头,低头才是女人该有的柔美,哪有反倒昂着头的?”
王嬿不作声,轻轻咬着唇,脸儿泛红,面上倒也不曾显出什么倔强,只是头却仍是扬着。
王氏待要再说,叹口气作罢。这个女儿,唯一能降住她的,也就只有她爹了。小小年纪,不知怎的就有那么大主意。
琴音琤瑽,鼓点益急,歌声越来越高亢。掌上的女子舞得越来越快,纤腰款摆,如弱柳扶风,急速旋转间,像要乘风而去一般。正是“欲仙去兮飞云乡”。
一曲既终,女子拜伏掌上,但见水袖轻垂,飘在半空。
殿中静了片刻。
“好!”一声叫好,匈奴使者率先打破静谧。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舞蹈,自是大开眼界,也倍觉荣宠,恨不得立时三刻飞回匈奴向单于和西域诸国细细描述一番。
于是轰然,殿内也赞叹四起。
王嬿忍不住从座位上探起身,想要看清楚那舞者,被身旁的母亲再次扯了扯衣袖,知道不妥,又怏怏坐回去。收回目光时,她看到掌上的女子正抬起头望向赵太后,而赵太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面上是稍纵即逝的笑意,似是对刚才的舞蹈很是赞许满意。
看来赵太后倒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呢,王嬿想。掌中舞是她首创,享誉多年,如今别人能跳,她倒不恼怒嫉恨,反而还公平地赞许。想来传言说她多么歹毒、为了独占成帝的宠爱而荼毒后宫,多半是假的。
只听得皇上说:“赏!”
有宫人趋前打赏,伎人们低声谢恩。大汉们放低手掌,舞者已轻巧从铜掌上跃下,此刻垂首敛衽站立一旁,一言未出。
皇上问:“舞者何人?”
女子犹疑下,微微抬眼不知望向何处,继而又低下头来,嗫嚅不能言。
皇上奇道:“难道是个哑巴?来人,把面纱给朕除下。”
一时众人目光全聚焦过来。这么美的舞姿,这样好的身段,那么妩媚的一双妙目,该是怎样惊艳的一张脸孔啊。
宫人待要上前——
“皇上且慢。”
两个声音同时阻止。
阻止的人,竟然一个是大司马董贤,一个是太皇太后王政君。董贤望一眼太皇太后,自是闭嘴,不敢抢先。
太皇太后看一眼董贤,望一眼舞者,又状似无意地扫一眼赵太后,顿一下,这才缓缓开口:“这女子是哀家宫里的。前日不慎被花枝刮了脸,恐惊了圣驾,故薄绫覆面。皇上若想见,待她养好便罢。”
皇上心里存疑,但又不好当众忤逆太皇太后,于是点点头,表示暂且作罢。跳舞的女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皇上转向董贤,笑眯眯:“董爱卿,你说且慢是为何呀?”
董贤浅浅一笑:“回皇上,微臣也是正要告诉皇上这女子划破脸之事,不想太皇太后也知道。”
说到太皇太后时,他态度格外恭谨。
这话没毛病,毕竟这女子献舞是董贤安排的,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要戴面纱。
皇上点点头:“哦,这样啊。”一边挥手让伶人们退下,一边心里乐开了花。太皇太后一直不怎么喜欢董贤,但看今晚这样子,也没很反感嘛。如果能获得太皇太后的认可,那小贤以后在宫里一定会更加开心了。
匈奴使臣原本不过是为在言语上讨得一二分便宜,让汉朝落在下风,这样可以多索要些财物,且占住一个理字,日后单于自可以随时向汉朝予取予求。本没指望能看到掌中舞,谁知今日竟有缘得见,简直如传说中一般,回去后自是可以向别国大大吹嘘炫耀一番。舞者蒙面,若不是赵太后好端端坐在堂上,竟真要以为是赵飞燕亲自出场呢。当然,这只能想想,有缘得见的人,不是已经去了地府,就是即将去地下追随伺候成帝,而他们目前还没活够……于是少不得向皇帝一阵奉承。
王嬿假借更衣,暂时离席,好避开母亲一阵。她爱母亲王氏,但是受不了王氏不断地耳提面命,告诉她女儿家当如何如何,数落她如何没个大家千金的样儿。尤其不喜欢母亲教导她何时当做出娇羞,何时当表现出柔弱。她才九岁诶,母亲不觉得现在教她这些太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