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抽刀断袖正潮流,厌胜需拿舞还
刘欣自已把事情搞得这么高调沸腾,所以不怪他宠爱董贤这件事成了全民娱乐,大家吃饱喝足就搬着小板凳街头巷尾扎堆议论。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宫是流言的发祥地!那么多宫女太监,男女混杂但又一点火花都没的滋生,不嚼舌根还能干什么?
所以这一次,当皇帝刘欣和男宠董贤大白天关起房门“昼寝”——白天睡觉,也不好说究竟是纯洁午睡还是白日宣淫,总之怜香惜玉到不惜断袖,生生毁坏一件那么好的衣裳——而且还是皇袍——也要成全董贤的睡眠,不消片刻就传遍了整个宫廷乃至皇城。据说因此,汉后宫里很是刮起了一阵断袖的风潮——宫女们都刻意用刀割去自已的一截衣袖来跟随效仿,彰显自已的时髦,以示自已与时俱进、走在时代尖端,和紧贴皇家脉搏。
至于后宫妃嫔们,她们嫉恨董贤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效仿。
当宫人们正在暗地里嚼舌根以及偷偷嗤笑时,董贤正急急赶往宣室殿。他几乎要一路小跑起来,只恨这段路太长,恨不能立时三刻奔到。
刘欣正斜靠在几上批奏折,身上已经换了一件衣裳。
董贤不等通报,奔进来,若非头上的进贤冠挡着,看势头怕是要一头扎进刘欣怀里。
刘欣抚着董贤缎子般的乌发,感觉到他额角沁出的汗意,小声责怪:“好端端跑那么急作甚?看,跑出汗来。”
董贤埋怨:“你怎的不把人叫醒?好生生衣袖偏把它毁了……”
刘欣笑了,“不过一件衣裳……”
董贤眼波流转,“可那是天子的衣裳,你倒舍得。”
“为了你,我有什么舍不得?”
“哦,是吗?”董贤从刘欣怀中坐起来,笑靥如花。他眼珠一转,突然探手,一把抽出了刘欣腰间的佩剑。
“大胆!”刘欣左右的宦官和侍从大惊,暴喝,立刻就要抢身上来。
刘欣笑笑,一摆手制止。侍卫面面相觑,身形顿住,却面带迟疑。
董贤抽出佩剑,雪亮的锋芒耀眼。他把剑横在自已脸孔前,一双水波氤氲的眼睛从剑锋上方凝视着刘欣。
“皇上,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
“我手里有剑。”
“那又如何?”
董贤鬼魅一笑,把剑向前送了一点,距离刘欣又近了半尺。
“你不怕我万一失手,伤着你么?”
刘欣淡淡一笑:“你若想伤我,哪里需要用剑,一个眼神就够了。何况,”他顿一下:“既是失手,我更加不会怪你了。”
董贤看着他半晌,轻轻一叹:“冤家。”
他收回剑,向自已手臂挥去。
刘欣勃然变色,急忙去抢。却听得喀啦的裂帛声。
董贤得意地手持着自已的半幅衣袖,把剑随手扔在案几上。
“你干嘛?”刘欣兀自没有从虚惊中平复过来。
董贤慢吞吞从怀里摸出刘欣的半幅衣袖:“你看。”
他把两个半幅的衣袖系在一起。
“它们也永不分离罢。”
刘欣恍然,慢慢把董贤拥进怀里。随意挥挥手,伺候的人全都退了下去。
宣室殿里格外宁静。将近日暮,残余的光线吝啬地从大殿窗棂里不情愿地泻进来,在地板上缓缓移动。青釉叶脉纹香炉里的香将要燃尽,袅袅青烟从炉顶的孔隙溢出来,被阳光切割成数段。
许久后,殿内响起董贤悠悠的声音:“皇上,你还记得那天吗?”
“那天?”
“你遇到我的那天。”
“怎能或忘。”
他和他都忘不了那天。烈日当头,他站在殿前,传漏报时。刘欣下朝回宫,看到他,说:“那不是舍人董贤吗?”他跪下叩头:“正是小臣董贤。”他扶起他,细细打量,眉眼含笑:“果然是你。我还是太子时你曾当过我的舍人。”他头垂得更低:“小臣惶恐,皇上竟然记得。”那天起,他成了他的随身侍从,同车而乘,同榻而眠。
董贤轻轻说:“皇上,我们永不分离吧。”
“永不分离。我还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不,我什么也不要,有皇上你就够了。”
刘欣叹息,幸福地叹息。那些蠢奴才怎么会懂,董贤怎么可能会伤害他呢?他从来一点点怀疑都没有。他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并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他所要所想,不过和自已一样,想好好的、快乐的彼此相守罢了。
他以为,以他贵为天子,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呵,他以为。
世间的许多事都败在一个“以为”上。
如果没有那么多“以为”和自认为的“应该”,许多人的命运都会不同。
汉哀帝刘欣以为,他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想要和自已喜欢的人(无论男女)快乐相守,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可惜他以为错了。
他不知道有一只名叫命运的大手,时刻悬在头顶,伺机把人掀翻一个跟头。就如同用一根马鬃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马鬃随时可能断掉,剑随时可能掉落。哪怕你是天子。
他不知道他将迎来他人生最后一个高潮的夜晚。那个夜晚,歌照唱,舞照跳,红尘滚滚,快乐逍遥。但是之后,一切都会变了……
在一切还没有变之前,那个夜晚,也属于王嬿。
王嬿后来的人生里有过许多时刻重大、起转承合的晚上,但没有一个像那晚。
那晚之后,许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包括她。
她的坐姿庄重,双手笼于袖中,凝神静息,一双眼睛却从微颔的首、低垂的眼睫下,好奇地溜出去,偷偷打量着上首端坐的人和稍下首些的妃嫔们,以及……
她并不好奇皇上。她好奇的是据说当年能做掌上舞的、现如今的赵太后赵飞燕,以及董贤,那个昼寝能让皇上断袖也不叫醒的大司马。
这是一场皇家的盛宴,她随父亲和兄长前来,拜见她的姑奶奶——当今的太皇太后王政君。适逢匈奴使臣远来问安,皇上大摆筵席,设宴招待。
她这是第一次进宫。
她原是住在京里的,她爹曾经也是大司马,但自从现在的皇上登基,爹就辞了大司马,带着一家老幼回到封地新野,闭门谢客,安分自守。爹的声名向来好,有太多官吏和百姓为他鸣不平,要他复出,所以他们在新野住了不久,又被皇上重新征召回京侍奉太皇太后。只是爹的官职一直没有恢复。
无论是在京里,还是新野,不管爹管教得如何严厉,她都有办法从兄长那里探听那些爹说深闺女子不应知道的事情。
她太好奇赵飞燕了,她真的能在人手掌中跳舞?还有董贤,爹做大司马时已经38岁,他却只有22岁就做了大司马,难道他比爹还有才干?她听兄长们私下笑谈,说这个大司马侍奉皇上侍奉得特别好,为了侍奉好皇上,连家都不回,皇上过意不去,就把他的妻子家人一并都接进了宫里……
她今年虚岁不过九岁,好些事还不懂得。
她还想见见班婕妤,那个不肯与成帝同乘辇车,后来面对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的迫害和拷问,说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奇女子。
可是在座除了皇上和太皇太后、自已的家人,那么多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更加不敢明目张胆去辨认打量。只得闷坐着,偷偷地一个个去揣测。
王嬿被母亲轻扯了一下衣袖,赶忙收敛心神。才发现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异样,一扫刚才的宾主尽欢一派祥和。
竟是匈奴使者出言不敬。
原来,今年正月的时候,匈奴的单于和乌孙人的大昆弥伊秩靡来朝,皇上特意安排单于住在上林苑的蒲陶宫,明面上说这样安排是为了更加尊敬单于,其实私底下却是为了厌胜。厌胜就是用诅咒去压伏别人。因为今年太岁在申,宜压伏南方,而蒲陶宫在长安之南,所以安排单于住在那里,等于是大汉和鬼神做了买卖,偷偷从精神上占单于的上风和便宜。
单于回匈奴后不知从哪知道了内情,自然十分不高兴,所以这次派使臣来朝,便一改以往的恭敬客气,大有些挑衅找茬的意思,分明是想要为年初的事找补。
匈奴使臣原本是想拿董贤做文章的。
他们虽远在塞外,但一直与朝中互通消息,信息虽然一点不闭塞,但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讯息更新往往不够及时。所以正月里单于来朝时奇怪董贤这么年轻就荣膺大司马,皇上让人回答说:“大司马年少,以大贤居位。”单于信以为真,哦,虽然年轻但是贤德又有作为啊,于是起而拜之。结果等到回去了才知道个中曲妙:呸,什么大贤,原来是凭美色上位。
所以匈奴使臣这次来,受单于叮嘱,原本是想用这事借题发挥好好讥嘲一番所谓大国体统的。但谁知他们在京中盘桓几日,等待皇帝接见的功夫,一不小心弥合了信息差,才听说凡是和董贤过不去的,都一个个先被大汉皇帝过了去——不是杀头,就是卸任滚蛋,就连大司马这个位置,也是皇上特意让别人腾出来的。而这个所谓“别人”,可是皇上母系一族丁氏的外戚。
匈奴使臣还得知,自皇上登基就盛极一时的傅氏、丁氏两大外戚,虽然牛叉滚滚,完盖当初权倾一时的王氏外戚的锋芒,但现在傅氏、丁氏、王氏加起来,却也统统盖不过董氏外戚的风头。
俊杰都是识时务的。匈奴使者虽然不是俊杰,但也一思量,决定识时务。只是就这样咽下自已单于受辱的这口气也是万万不甘的,既然不敢拿大司马开涮,那么不如换一个目标。
换谁呢?换谁才能既起到羞辱大汉帝国出一口恶气的目的,又不至于惹得皇帝当场掀桌发飙、让自已血洗地板呢?
老虎屁股摸不得,但不是老虎他们也完全不想摸。谁曾经是老虎而现在过了气?不妨摸摸他的屁股。
于是他们决定摸赵太后的。
匈奴使臣开口了。
匈奴使臣说,单于因为上次厌胜的事情在西域五十国和康居、大月氏、安息等国面前丢了颜面,被迫与诸国打赌,赌汉朝为了两邦天长地久的友谊和对匈奴绵绵不绝的情义,一定不会拒绝给来使展示下举世闻名的掌中舞,好让单于在诸国面前挽回点颜面。
言下之意透着威胁,就是说如果你们这点面子不给,说不得,我们和你们友谊的小船只能说翻就翻了。
此言一出,举座哑然。毕竟皇帝在上,不敢哗然。
匈奴使臣只说掌中舞,不提赵飞燕,但举世皆知掌中舞一说乃是来自当朝太后赵飞燕。
前有当年武帝刘彻去大姐平阳公主家看歌舞,崛起了卫子夫,后来做了武帝第二任皇后,后有前朝成帝刘骜去大姐阳阿公主家看歌舞,崛起了赵飞燕,也做了成帝第二任皇后。卫子夫是因为歌喉,赵飞燕是因为舞姿。
用现代几何学来归纳,可知千年前,一个普通平民女子通往皇后宝座的最简捷路径就是:进公主府,学歌舞,然后向皇上做汇报演出。
当然当然,容貌身材都是充分且必要条件,必须不在话下才能使歌更好听,舞更妖娆。
成帝刘骜在阳阿公主家看了赵飞燕的汇报演出后,走时就把赵飞燕捎回宫了。然后千般宠爱。不过那时“掌中舞”还没有出来。
掌中舞是有次成帝带赵飞燕在太液池泛舟,赵飞燕一面轻歌《归风送远》,一面翩翩起舞。她身材瘦削体态轻盈,酒酣舞畅,小舟划到水中央时,突然狂风骤起,险些将身轻如燕的赵飞燕吹倒。吹笙的侍郎冯无方奉成帝之命救护,扔掉乐器,赶忙拽住了赵飞燕的两只脚。而赵飞燕呢,不管不顾,兀自长袖飘飘,歌照唱舞照跳,还顺着风势提高了声音、随着风势舞蹈……自此,宫中便有了“飞燕能作掌上舞”的佳话,并且一径流传到民间,并据说她还有一种独创的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