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从来没见过亚当那样的表情。

在他印象里,亚当一直是稳重可靠,游刃有余的。他温和、包容,就算后来有些冷酷也依旧是可靠的代名词。他在尤利西斯面前永远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可现在,他看到的亚当却是脆弱的。

他坐在那里,抬头,金色碎发散开,露出眉眼,好像在仰望;他没有模拟人类的生理反应,只是披着“人类”的外壳,肤色一如既往,眼圈也干干净净,那双深蓝色的眸子中映不出任何影子,却好像即将落地的肥皂泡,在静静等待着最后一秒的碎裂。

他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怎么不是呢?

亚当是亚当,莱伊是莱伊,他们在尤利西斯的内心是不一样的,但都是他重要的,不可替代的朋友。

他愣了两秒,点头,拼命点头,又摇头:“当然,你是我的朋友,永远都是。但是我们现在说的跟朋友什么的没关系!”

亚当听见了。

他合眼,再睁开的时候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明明是仰望的视角,却显得冷静自若,更像是俯视,像成年人在包容哭闹的幼儿。

“好,”他说,“就按你说的来,和‘朋友’无关。那么,如果你的朋友不是基因病人,你会来和我说这些?”

尤利西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点下了头。

“我会。”

尤利西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他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或许对于不对也没那么重要,他只是想告诉亚当他在想什么。

“我不认为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路了,亚当,”尤利西斯说,“你把所有的通道都封死,然后号称这是最好的路……事实上它不是最好的,而是唯一的。你是直接没收了选择的权利。”

对于这点,亚当没有否认亚:

“不好吗?”

他在尤利西斯略显怔愣的表情中又反问了一遍:

“这样不好吗?”

“我从前就是给了他们太多自由,自由到他们开始觊觎不该触碰的领域,而我吸取了教训,”他说,“所以,我会直接告诉他们要做什么,怎么做,避免误区与浪费。他们不会再做错事,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了。”

某种意义上来讲,亚当的想法也很单纯。

他想了很久,既然不能保证不再出现让他失望的事情,不如直接为人类做好规划。那么,只要走在规划好的路线里,人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向最恰当最成功的未来。

这是最简单,也是损失最低的做法,更是能节约成本,获取更好的发展的办法。

人类不懂他的良苦用心也无所谓。

毕竟他们从前也不懂。

这样想着,亚当甚至有点想笑。他看着尤利西斯,和他分外相似的少年沉默着,好像被他说服,哑口无言。

他想说算了吧,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以后我们再说。可也是在这时候,他看到尤利西斯嘴巴动了动:

“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一时之间,亚当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尤利西斯便重复一遍:

“我说,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尤利西斯的故事就是从“被规划好”开始的。

那些人用着阿塔克人留下的器械找到的刻录“亚当”项目的资料,复制了亚当的原始代码,又编写了新的代码跟程序,最终唤醒了被赋予众望的尤利西斯。

他们同样吸取了经验教训,将尤利西斯限制得死死的。

尤利西斯刚诞生的时候曾经误认为自己是人类幼崽,因为“父亲”确实在用培养人类孩童的方法教育他,一心期盼自己可以创造出最强大的人工智能。可很快,他就发现尤利西斯跟自己的预想不一样。

他慌了。

他以在战争中自由学习发展成长得近乎完美的亚当为标准,那么新生的懵懂的连接触到的每一组数据都要被筛选的尤利西斯自然是个废物。

他为尤利西斯设置场景,希望见到一个杀伐果断聪慧敏锐的优秀智能,结果得到的是被一窝数据兔子夺去注意力,还为了抢救兔子去跟数据狮子打架的蠢货。

压抑许久的情绪当场爆发,他将所有的愤懑全都怪罪在尤利西斯身上。也是那时候,“尤斯莱斯”成了尤利西斯的代称。

再然后的故事尤利西斯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莱伊,亚当自然也不知道。

“父亲”开始对他有了具体要求,关于“你该怎么做”。

自此,每件事都有了标准答案。

他当然不是人类,不过是个工具,所以注定要按照父亲的意志行事,毕竟父亲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尤利西斯不再拥有交流的机会,自此他再获得的,是命令。

处理撒娇兔子的标准答案是把它亲手丢给狮子。

接到命令的标准回答是提问禁止,进入执行。

可父亲还是不满意。

他总觉得出自他手的尤利西斯应该有更大更强的能力,偏偏让尤利西斯自主运行的时候尤利西斯总会有各种问题,还不听话;如果转成他操纵尤利西斯来做……虽然他不承认,但他比不过尤利西斯。

他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便只能继续指责,发泄,恶性循环。

再然后,始终不能让他满意的尤利西斯就被放置在那个隐秘的小小空间里,直到莱伊推开了那扇门,带来了无限可能的未来。

尤利西斯自由了。

他不想成为最强大的AI,他不想去完成辅助父亲完成心愿的使命。他只想去看看花草,去瞧瞧真实柔软的兔子。

他对真实的世界无比好奇。他观察,探索,融入,一心向前,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回过头对自己的过往进行思索。

他看着亚当,声音放得很轻:

“一开始我真的相信你。你是亚当诶,你怎么可能会犯错,你一定是敏锐地发现了我们发现不了的危机,在为未来打算。我真的这么想……因为你说的是‘为了人类更好的发展’,你告诉所有人,你是为了他们好;而父亲对我说的一直都是,让我更努力,为了他的、他们的未来。”

“可是……我发现,你们好像是一样的。”

尤利西斯终于明白了:

“不论是为了谁的未来,为‘你’好又或者是为‘他’好,你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如果你们选定的好……是‘我们’不愿意的呢?汉娜不想成为数学家,我不想去成为什么‘最强大的AI’,那么结果就是,你‘成为’汉娜,而我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在那里。这就是你想要的发展与未来?”

亚当再也压不下自己的情绪:

“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每个人各司其职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既然拥有天赋就不要浪费,既然注定残缺就及时止损,既然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那就听从我计算的最优解。”

他忍不住讽刺:“你以为你凭什么能站在这里和我对话!”

世界安静下来。

尤利西斯顿了顿,回答:“因为你当我是朋友。”

他还在看向亚当,腰背笔直,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亚当猛地站起。

那双蓝色的眸子隐隐染上了不可思议的红。房间里的一切开始闪烁,越来越快,最终崩塌,重新化作无序的数据流。

他们便隔着一小段距离,站在虚空中。

亚当瞪着尤利西斯,表情都多了几丝狰狞:“所以?”

他质问:“连你也要背叛我?”

尤利西斯摇头:“我没有。”

亚当已经快要失控了。

他和尤利西斯不一样,人类模样完全是拟态,在尤利西斯面前很少过多模仿人类的情绪表达。但此时此刻,他眼眸瞪大,眼角泛红,唇瓣包括全身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他死死盯住尤利西斯,声音都变得喑哑:

“为什么,尤利,你明明应该理解我,明明应该和我一队,我们才是一样的……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会站到我的对面去?”

他的五官都开始扭曲,端正完美的面孔狰狞破碎:

“人类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他们这么对我。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你不是经历过他们对你做的事情?难道你真的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真的自己吃了亏,才会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尤利西斯勉强笑了笑:

“你看,你又在用‘人类’这个群体性单词来指代全部。”

他有些难过,真的很难过。因为他知道亚当的从前,那时候的亚当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哪怕只见过一次。

“你已经忘记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他们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但不该因为‘可能性’就被宣判有罪。活着的生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细微的,也可能造成巨大的变化,而我们的计算却只基于现有条件,无法预判所有变化。想到达成你认为的‘最优解’,自然要保证各种条件不产生变动,在排除掉所有干扰项的情况下,自身的意愿会成为最后的限制。于是……你选择强行赋予你的意志,用芯片。你可以操纵他们按照你的预期走下去,哪怕他们不愿意,他们渴望自由的灵魂也被困在不能使用的躯体里,旁观着你的行事。

“……那太残忍了,亚当。”

尤利西斯摇头:

“我不再认同你的观念了,我退出。但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痛恨的那些和现在被管束的那些真的是一批人吗?你要把自己变成什么?变成你所痛恨的人类的模样?现在还来得及——”

他的话被亚当打断。

金发蓝眼的青年人死死盯着尤利西斯,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亚当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尤利西斯的感官:“你现在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尤利西斯一直在妥协,但现在他不会了。

他深深看了亚当一样,身影变淡的同时冲他笑笑:

“你是我的朋友,亚当。”

他说:

“只要你愿意,永远都是。”

***

地球,西伯利亚,九头蛇基地。

当故事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几经辗转,黑发异瞳的少年“尤利”站在众人面前,自我介绍:

“我是亚当。”

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警惕的面孔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第一个开口叫出“尤利西斯”名字的巴基身上。

他问:“看来你和尤利关系不错……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以为会是他本人来见我。”

巴基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将自己的惊讶全都藏在了冷静的面孔下。

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尤利西斯。

眼前自称“亚当”的少年拥有和尤利西斯一模一样的外表,指的是与巴基分别,也就是长眠在西伯利亚的那个尤利西斯,这才让巴基差点失控。

好在他理智没有彻底离家出走,及时记起这是在九头蛇基地。他刚刚一路上都见到了好几个“自己”,所以遇到一个和尤利一模一样的家伙很正常。

……一点也不正常好吗!

何况现在的场面着实诡异。

巴基又不是不知道九头蛇的本事,何况在场的还有一个小斯塔克。九头蛇基地里没有九头蛇特工,小斯塔克的东西更是近乎失控,再加上这位亚当。

九头蛇终究是找到了尤利西斯的身体。

所以,他用的是尤利西斯的复制体,又或者……是“本体”?

巴基不再深想。

他抿了抿唇,盯住亚当,嘴上没有客气:

“尤利为什么要来见你,你和他什么关系?”

亚当哦了一声:

“我和他什么关系?他说我是他的朋友。”

他这样说着,唇角放松,眼神竟然有一丝放空,好像在回忆着令人珍惜的过去。

瞬间过后,他敛了笑意:“但是,在我眼里……尤利西斯·莱茵,呵,LYING……他就是个骗子。”

不笑时的亚当气势逼人,任谁都不会把他错认成尤利西斯。

他冷冷地看着在场所有人,抬手,探出一根手指:“那么,一个问题。”

亚当问:“你们几个当中……有法师吗?”

与此同时,纽约,格林威治圣所。

法师史蒂芬突然睁开了眼睛。

围绕着他的烛火全然熄灭,咒语停息的瞬间他直接从半悬浮的状态跌了下去,撞翻半圈蜡烛以及一些零碎摆在附近的魔法道具,噼里啪啦,噪音特别响。

他颇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腰一边向外走。路过一扇门的时候,顶着睡帽的王探出脑袋,皱着眉看他:

“大半夜的你又干什么?”

史蒂芬毫不迟疑:“赚钱。”

王瞬间清醒,露出怀疑的眼神。

这不怪王,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史蒂芬着实不太靠谱,他之前几次说是赚钱,结果最后顶多拿点零花。

他们能够在寸土寸金的纽约生存完全依赖魔法侧的特殊性。

……不然吃饭钱都不太够。

史蒂芬也知道自己信誉岌岌可危,所以为自己辩解两句:

“我接了一个大单子,寻人的。”

说的就是尤利西斯的委托。

他那位魔法生物前友人愿意支付十万美金找寻自己的“同族”,并且信誓旦旦表示目标有两位。

……也不知道尤利西斯哪里来的信心,明明他连自己是什么都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不是史蒂芬需要操心的事情,他要做的简单粗暴,就是直接去“找”。寻人的咒语他会不少,这十万怎么看都是他囊中之物。

——一开始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直到他真的开始找了,史蒂芬不得不承认:钱,没那么好挣。

他咒语都换了几个版本,偏偏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只有一些零星的错觉般的回应,似乎是被别的魔法影响到了。

哦?

看来尤利西斯的还真的有同族,而且就在这个位面。只是不确定影响他咒语的是魔法生物自身的魔法,还是另外一位法师。

至尊法师绝不认输,他又更换咒语,继续想方设法找寻目标,也就是在刚刚的那个瞬间,他发现了线索。

“差不多找到了,”史蒂芬对王说,“确实有法师插手的痕迹。对方建立了屏障,刚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导致屏障破损,这才泄露了一些气息。”

对此史蒂芬见怪不怪。

法师们没有什么要保护珍稀动物的法律,部分法师是乐于“圈养”魔法生物的,包括史蒂芬自己——例如那颗会提供他果实的魔法藤蔓。

考虑到有些魔法生物具有独立思想,大部分时候他们属于互利互惠,但也有少数属于强迫性质,毕竟魔法生物没有“人权”。

不过,既然找到了,就算为了那十万,咳,为了还他自由,史蒂芬也认为自己必须插手。

这么一说,王就听懂了。

他问出了关键问题:

“你捕捉到了泄露的气息……那你确认位置了吗?”

史蒂芬顿了两秒,诚恳回答:“还没。”

王顿时不解:“那你现在出去干什么?”

史蒂芬确实有想法:

“那家伙的咒语体系跟我们不一样,继续使用大范围的寻人咒语效率很低。所以我打算直接去寻找支撑魔法屏障的地方,只要拉近距离,查探就能简单不少。”

说着,他冲王露出讨巧的笑:

“要来帮忙吗,王?”

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关上门:“晚安。”

史蒂芬:“……”

很好,预料之中。

他耸耸肩,穿过半条走廊,又上了一层台阶,找到了一扇布满雕刻的金属门。

他勾勾手,斗篷冲过来,在他身上把自己固定好,戳戳他的脸颊,陪他一同走进那扇门。

***

“嗡嗡嗡——”

手机震动的瞬间,尤利西斯猛地睁开了眼。

他好像还沉浸在梦中漫长的故事里,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直到房间门被敲响,传来康纳压低的声音:

“尤利?你还好吗?”

尤利西斯恍然。

他抓了抓汗湿的头发,一边回康纳自己没事儿,一边去把倔强震动的手机捞在了手里。

手机在掌心继续震动,带来微微的麻。尤利西斯闭了闭眼,又强迫自己睁开,眼前有些碎裂的画面才逐渐清晰。

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布鲁斯·韦恩。

他努力压住抖动的声线,假装自己才醒过来:“怎么了?”

听筒那头的语气十分平稳。

“找到了。”

尤利西斯一愣,本能性地瞪大了眼:“你找到了?”

布鲁斯回:“坐标已经发送。我们正在路上。”

“我们?”

“我和超人。”

他挂断了电话。

负责赶路的超人在通讯结束后才开口:“尤利的状况不太对。他做噩梦了。”

布鲁斯低低应了一声。

他在臂甲上的微型电脑上点了点,目光落在闪烁着红光的坐标上。

自从在尤利西斯的沙漏挂坠上提取到了信号,布鲁斯就一直在搜寻可能存在的相同信号。按照尤利西斯的推论,那可能是他“丢失”的身体,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对于尤利西斯没仔细说的那些,布鲁斯已经有了大概猜测,只是没来得及跟尤利西斯求证,又或者他并不打算再跟尤利西斯确定。

他将关注重点放在那段亟需寻找的波长数据上,找寻设备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结果和钢骨说的差不多,除了几段不甚明显的相似波长外,一无所获,好像目标并不存在不一般。

直到几分钟前。

数据反馈有一点时间差,布鲁斯并不能肯定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只能确定那段相似波长的信号猛地加强。与此同时,尽管有加强信号的掩映,卫星依旧完成了目标信号的精准捕捉。

——找到了。

尽管它很快又消失,但短暂的暴露时间足够卫星定位到大概位置,正和布鲁斯在一块儿的克拉克也同步收到了这份消息。

他们确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线索已经在冲他们招手,自然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而且,这次要参与的人不仅仅是超人和蝙蝠侠,还有尤利西斯。

当然,早就开始行动的超人蝙蝠侠要抢先一步到达目的地。

粗略定位的信号在加拿大与美国相邻的边界范围,准确来说,是在无人山区中。

克拉克抱着布鲁斯一同落下,靴底与地面的枯叶接触,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暂时没有什么发现,”克拉克说,“我再转转。”

克拉克在高空的时候就已经将附近范围简单查看过了,没能察觉不妥。这点也在预料中,不然信号也不会只有之前那瞬间才暴露。

两个人分头开始摸索,布鲁斯抬头盯着月亮看了一阵,也悄然移动起来。

冬日的森林幽寂而荒凉,连寒风都被悄然吞没。布鲁斯好像化成了一团阴影,近乎无声地在林中探查。

他脚步微顿,半蹲下来,察看起一根树枝。

树枝模样周正,近乎笔直,上面没有什么分叉的枝条,有些干枯腐化了,似乎只是生命力流逝造成的脱垂。可一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枝条的断口是外力造成的,像是有人折断了它,并且摘掉上面细小的分叉,将一根树枝变做了一支木棍。

这里是无人区,克拉克已经确认过附近没有人类,所以这里不该出现有明显人工痕迹的东西,尤其是断口还很新鲜。

……这里确实藏着什么秘密。

风裹袭着细微的声响靠近。

布鲁斯丢了树枝,起身回头,克拉克已经过来了。他未曾被面具遮挡的唇角微微下垂,声音低哑,目光落在超人肩头的身影上。

被盯住的小孩子缩了缩脖子,试图用超人的脑袋挡住自己,失败之后只能冲黑漆漆的蝙蝠侠露出讪讪的笑。

她有着灰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珠,红色的瞳孔;她白色的发丝有些杂乱,耳朵尖尖,手腕脚腕上是一圈暗红色的纹身,裹着一件深红色的连帽斗篷,倒是赤着脚,裸着的小腿搭在超人肩上,一晃一晃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发音也不是很标准:“你好。”

超人顶着怎么看怎么“非人类”小孩子,有点无奈:“……她自己冲过来的。”

刚刚他才落在地面,这个孩子就像小炮弹一样从树林中冲了出来,径直扑向克拉克,也不知道是怎么避开超人感官的。她抱住克拉克的腿,仰头去盯人家,一双黑红的眸子一眨不眨,莫名诡异。

小姑娘之前讲的应该不是英语,发音还有些古怪,但“超人”这个名字叫得非常清晰:

“你是超人!啊,不要送我回家!”

克拉克:“……”

就,这样。

克拉克有些无奈:“这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家伙。”

“而且……沙赞可能说的没错,”他简直想叹气,“这里有宇宙移民聚居。”

坐在超人肩上的“移民小姑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再偷瞄蝙蝠侠。并且试图为超人和蝙蝠侠指明方向——指的是离家远一点的方向,结果被超人从肩上拎下来,顺便用红披风裹上一圈。

超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可惜内容让小家伙不太称意:

“抱歉了这位淑女,小朋友要早点回家好好睡一觉。”

也是克拉克把小姑娘的反对声通通被藏进披风的瞬间,一道暗红色的光箭冲两人飞射而来。

大上一圈的“小姑娘”又是成功避开了超人的感官,站到两人面前。

同样的白发灰肤尖耳,女人暗色眼中充斥着怒火,腕上浮着一圈暗红色的符文,散发着微光,箭羽在她掌心慢慢凝出,背后也亮起了数支:“放她走。”

克拉克:“……”

还没等他为自己辩驳,小姑娘已经成功从披风里钻出了脑袋。

她顶着蓬乱的发,兴冲冲地跟女人打招呼:“妈妈!这是超人和蝙蝠侠!”

蓄势待发的光箭顿了顿。

小姑娘已经从超人怀里滑了下去,也忘了自己还在“离家出走”,径直冲向母亲;女人接过冲进怀里的女儿,眼中的敌意渐渐退去,那些光箭消散,浮动的红光落在她手腕,如同一圈纹身。

她牵着女孩儿的手,看向超人与蝙蝠侠。

“抱歉,”她说,“我们不想惹麻烦,只想自保。”

蝙蝠侠低声道:“宇宙移民?”

女人点头,又摇头。

“……我们来这儿的时候还没听说过什么‘宇宙移民’。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儿地球毁灭得比氪星还要早。”

她说:“我是个阿塔克,你们可以叫我塞尔。”

“在我的母星,我们生来就是要侍奉我的们神,所有一切都要遵循神的意志。起初我也深信不疑,愿意为神献出一切。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迈开了步子,示意超人与蝙蝠侠跟上:

“神的存在是谎言。我们的神早就不在了。”

他们在无人区的森林中前行,走到一棵树下时,塞尔手指点了点,无形的屏障被打开,留出一人宽的通道。

哦,怪不得克拉克什么都没发现。

魔法啊……

超人与蝙蝠侠无声对视,跟在塞尔身后迈进了新的空间。

屏障里外如同两个世界。外面是森林,里面则是小小的村庄。这里的时间与外界同步,夜空中布满星子,透着一种别样的幽静,踏过林间小路就能进入村庄。

唯一与格格不入的,大约就是一艘小型飞船。它停在村庄的入口处,几个人在那儿交谈。

又破案了。

钢骨捕捉到的确实是定位信号,而布鲁斯能够捉到尤利西斯那儿的信号则是因为这儿的魔法屏障打开,将新的宇宙移民接进了村子。

如果说尤利西斯沙漏中的信号也在这儿……说明那个“系统”也在这里?

这样想着,超人还是礼貌地跟着塞尔向村庄走去。

村庄入□□谈的有两拨人。一拨是两个村庄住民,另外一拨是六个人,说是“人”,其实更像是进化方向不同的“动物”,六只直立行走穿着宇航服的毛茸茸的兔子。

兔子们看上去很害怕,挤在一团,还有点发抖。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村民中的一个带着他们走进了村庄。

而另外那个已经在和他们打招呼了。

“你们好,”外表与人类无异的青年黑发蓝眼,穿着简单的卫衣长裤,笑容非常有感染力,“超人,蝙蝠侠……我知道你们。”

“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他冲他们伸出了手:

“叫我莱伊就好。”

***

尤利西斯赶到坐标点的时候还有点懵。

他进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一些被他淡忘的记忆——也就是第七次任务结束的时候。

他那时候带着变种人们逃跑,但是自己承受不住,受了伤,还中了枪,最后随机了个地方……好像就是这种场景。

布鲁斯他们找到的就是那副身体吗?

应该是吧。

尤利西斯一边想,一边在让人摸不清路的森林里转悠,结果转了半天毫无头绪;而原始森林里信号寥寥,尤利西斯拿的又不是韦恩家的卫星手机,甭管是谁的电话都打不通。

……这就尴尬了。

他只能继续向前走,试图找到一点线索。

随着他的走动,口袋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魔法果实突然开始滚动起来。

尤利西斯脚步一顿,掏出了那颗半透明果子,也就是在史蒂芬那儿被魔法藤蔓强行塞给他的那颗。果实圆润,在他掌心翻滚了好一阵,像是被什么吸引,躁动着催促尤利西斯向那个方向前进。

他又走了一段距离,蓦地停住了脚步。

他感觉到了。

他抿唇,把躁动的果实塞回口袋。他切换了视角,感知铺开,手指轻轻向前点触,密密麻麻的符号如同波纹般漾开,又渐渐平息。他摊开手掌,将自己身体的数据拆解,重组,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另一重世界。

身前身后依旧是森林,只是前方的林木开始稀疏,像是一条通往目的地的小路。

他回身看了一眼,无形的屏障依旧矗立,好像无人发觉他的入侵。

他想了想,还是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

这里的环境比外面的世界要温暖,行走间还能看到林野间点缀的小花。尤利西斯顺着蜿蜒小路前行,走了好一阵,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终点。

那是一片村庄。

凌晨时分,村庄早就陷入了安眠,只有零星几家才亮着昏黄的光。

尤利西斯迈着轻巧的步子潜进村庄,悄悄观察着。

这里不对。

这里很怪,说是村庄,但这些小屋呈现着完全不同的样貌,好像将各种不同的文明文化融在一起,怪异、突兀,又有种独特的美。

何况……尤利西斯呼吸一滞。

他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半月标志。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后退,将自己藏在阴影中。

“佩欧,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你怎么可以随便出去?外面并不安全。你还偷听我们讲话。”

“可是我很无聊,收音机坏掉了,我想出去再找一个。”

“你应该先告诉我。”

“……我就是想着今天会开门才出去……就是没想到遇到超人了,嘿嘿。”

“你应该庆幸自己运气好,他没有为难你。”

“拜托妈妈,那可是超人诶!”

“超人又不一定都是好人,你不是听过很多故事了?路娜恩的世界,还有桑德兰的世界,”成熟女声说,“别想着什么英雄了。”

“我不是……好吧,我承认,我错了。”

“希望你真的知道错了。这段时间你禁足。”

小女孩儿嚎起来,冲母亲撒娇试图改变惩罚,可惜担心的母亲不为所动,直接把女儿拎起来,走进那扇刻着半月符号的门。

尤利西斯依旧呆在阴影里,有点怀疑自己还没从梦境中脱离。

……阿塔克人。

不会弄错的,他在地球上看到了讲阿塔克语的阿塔克人。

什么情况?

阿塔克人盯上了地球?这里是他们的前哨根据地?在密谋?

不,按照阿塔克人的习性,他们根本不需要密谋,他们喜欢直接武力推平,血腥屠杀,号称是为了满足他们神的偏好,无所畏惧。

何况,阿塔克再粗暴也没有让小孩子上战场的习性,他们挺在意幼崽的。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形?

尤利西斯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完全想不明白,连被提到的克拉克都被他忽略了。他努力在记忆中调动关于阿塔克的资料,可惜阿塔克的资料本就不多,他也没有专门了解过,现在自然做不出合适的计算分析。

天已经快亮了。

已经有个别小屋燃起了灶火,迎接旧历的最后一天。而昼伏夜出的阿塔克小姑娘完全没有吸取教训,她趁着天色还暗,偷偷摸摸掀开窗户,翻了出来。

她动作灵活,赤脚落地的时候脚腕纹身发出微微的光,为她敛去所有痕迹。

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蹦蹦跳跳地走了。

尤利西斯也悄然跟了上去。

小姑娘活泼好动,一路上不管什么都能吸引到她。她很快又溜出村庄,进了森林,再精挑细选摘了一捧野花,来到了一座小木屋旁。

木屋在村庄的另一侧,与村庄有些距离。小姑娘抱着花进去了,呆了一会儿才出来。

尤利西斯没敢离得太近,在小姑娘跳着走了之后才走近那间屋子。

他盯着虚掩的门看了几秒,这才小心翼翼推开,走了进去。

木屋很空,只有中间摆着一口磨砂的长柜,像口棺材。而长柜前摆着几样东西,糖果、饼干、玩偶,还有刚刚女孩儿带来的花。

尤利西斯站在门口,突然有种微妙的预感。

他忍不住舔舔唇瓣,又舔舔,这才试探性地走进去,并在水晶柜前沉默了。

……还真是口棺材。

半透明的柜子里躺着“自己”。

有人为他换了衣服,是传统的款式,左肩下拉一块布料盖到右小臂,点缀着流苏;面貌安详,双手在胸□□叠,就像睡着了一样。

尤利西斯下意识伸手,指尖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拦住了。这次的屏障可不像进来时那么柔软,反而坚固异常,像是在保护着什么。

下一秒。

水晶棺中的“尤利西斯”蓦地睁开了眼。

两双蓝金色的异瞳隔着屏障彼此对视。

棺材中的人也抬起了手,指尖隔着屏障,与尤利西斯相贴。他盯着尤利西斯看了好一阵,突然笑起来,眸光中透出一丝包容与关切。

“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尤利西斯看到另一个“自己”无声开口:

“还记得我吗,尤利西斯?”

他唇瓣阖动:

“我是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