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一说的话,穆昌平并非没有想过。如今陆念一已在宫中休养了半年之久,再借休养之名住在宫中,名声恐怕不好听。将来即使是他指婚,众人的悠悠之口也难堵上。
是该给陆念一正名了。
穆昌平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先皇后与他的骨血,十七年前那个对外谎称暴毙的孩子,如今活了过来,不知道朝堂之上和坊间会议论出多少故事来。
“皇子和公主出生时,名字便要记在玉碟之上。你的名字,朕从未划去,”
陆念一放下茶盏,继续下着棋,并未回应穆昌平的话。她等了一会,终于等到穆昌平的那句但是,
“但,毕竟是十七年前的旧事。恐怕你要吃些苦头。”
“承沅明白。”
江琛今日上朝时,左眼不知为何一直跳个不停。
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何况如今朝中,盛氏一门势微,江淮按他的计划进了禁军,做了副统领的位子,廖家并未与陆府那小子联姻,就连后宫中,陛下也迟迟没有册封陆念一,给她一个位份。
唯一萦绕在他心中的便是祁柔嘉近日常常住在宫中。十多年前,若不是祁柔嘉与身边婢女那个叫露儿还是珠儿的,传出那等丑闻,自已也娶不到祁家的孙女。可若是祁柔嘉与陆念一扯上关联,陛下未免不会牵连于他。
江琛拿冷水扑了扑脸,这件事如今也该做个了断才是,他拿定了主意,吩咐下人给自已研墨,在纸上飞速的用毛笔写了些什么。
他将纸折好,放入信封当中,吩咐陈叔见到大娘子之后,一定交给她。然后从管家手上接过官帽,大步走出了江府。
冬日严寒,可他满面春风,并不觉得寒冷。
“众卿平身。”
穆昌平坐在龙椅之上,面露喜色。殿下的大臣见陛下今日似乎心情分外好,就连平州的雪灾都没有苛责州府未曾预先防范,只是吩咐了户部备好赈灾的银两,叮嘱了赈灾一事不可马虎。
快要退朝,穆昌平站起身,众人皆准备下跪退班。没想到陛下却说,有一件喜事。
“朕,找到了十七年前与先皇后之女。”
“陆州府的女儿,陆念一。”
此话一出,殿下先是安静的连一颗针掉下都能听见,转而一片哗然。众臣一边说到,这怎么可能陆府的姑娘如何能与小公主扯上关联,一边议论着小公主不是生下后便暴毙没了,先皇后还因此产褥血崩而亡。
穆昌平似乎料到众臣的反应,待众人安静了些,这才继续开口。
“十七年前,朕迫于形势,对外宣称小公主暴毙而亡,实则送去了陆州府家中抚养。内务司的玉碟之上,也从未将小公主的名字划去。”
“如今,陆州府已故去。朕有意册封,众爱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琛站在殿中,心乱如麻,刚刚群臣议论纷纷时,只有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怎么也不可能算到,陆念一竟然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可陛下自宋州巡游回来,所有不按常理的行为,又都印证了如今这个说法。
他只恨命运不公,为何让陆念一这枚棋滚落棋盘。原以为这枚棋子可舍可得,并不紧要。谁能料到,她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江琛原本以为,若是陆念一恨极了皇帝,冲动之下杀了他,陛下膝下只有一个幼子,自已辅政顺理成章。
可若是有成年的皇姐,这辅政大权花落谁家,就未可知了。江琛微微吐出一口气,他稳住心绪,向一旁的官员使了个眼色。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陆州府之女,便是小公主。十七年前的旧事,陛下切莫被人蒙骗。”
礼部的官员率先站出了列,提着不可轻言册封。后面十几位大臣纷纷附议。穆昌平似乎也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挥了挥手。龙椅后的屏风,大内官扶出一位戴着长帏帽的姑娘家,众臣纷纷低下头。
“朕并非老眼昏花。阶下许多重臣,是见过先皇后的。不如抬起头,仔细看看。”
陆念一将帏帽掀起一角,阶下站的几位老臣微微抬起头来。一时看愣了神。这姑娘的容貌,与从前先皇后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当中刻出来的。心中一下信了五六分。
“皇家血脉贵重,陛下不可只因相貌,下此论断。”
阶下反对的声音已小了许多,只剩下几名大臣依旧据理力争。穆昌平的脸上扬起不耐烦的神色,他走下台阶,站在那官员身前,冷冰冰的说道,
“爱卿可是要朕在这大殿之中,滴血认亲?”
“若是滴血认亲,证实了公主的身份,爱卿可是还要与朕论一论礼法有没有十七年后册封的条律?”
那大臣听到皇帝如此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但嘴上依旧说着,陛下不可妄下论断,擅自册封。穆昌平哼一声,背过身去,
“好啊,那朕便成全爱卿。滴血认亲。”
“不过,爱卿让朕折损身体以求心安,就领五十廷杖再走吧。”
大内官应声端来一碗清水和匕首。陆念一接过匕首,在指尖用力一划,指尖的血瞬间冒出来,滴入了碗中。众臣紧紧盯着那碗又端到了陛下面前的水。
只见穆昌平伸出手,用匕首戳了下指尖,挤出一滴血。那血滴顺着碗沿,缓缓滑落到水中。几十双眼睛顺着那血滴,大殿中异常安静。两滴血在水中迅速融为一体。
那大臣张大了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穆昌平转身看向陆念一,眼神中带着慈爱和疼惜。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而坚定,
“礼部择封号和吉日,今日起,她便是东穆的大公主。”
南辰宫中,祁柔嘉赶了个早就来了,可在院中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陆念一。过了许久,内务司带着一众宫女前来打扫。
她抓住领头的女官,可没想到那女官听到她直呼陆念一的名字,明显慌了神,赶忙说,
“殿下如今快回来了。江大娘子切莫再如此莽撞。”
“殿下?”
祁柔嘉疑惑的看向那女官。她并不知今日朝堂之上,竟如此热闹。此时孟薾从门外走了进来,趁她抬头看的间隙,那女官赶忙小跑去做别的事去了。
孟薾走到她跟前,脸上带着些愧意,她劝过陆念一早早告诉祁柔嘉。可如今看来,陆念一不但没有说过,就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给祁柔嘉。
寒风吹过,庭院之中梅花怒放,有一朵落在了祁柔嘉的肩上。她手中的信落到了雪地当中,当中的黑字被雪水浸湿。
隐隐能看到上面写着,多年无出......
江琛撇下车驾,一路快马赶回家中。他本不擅骑马,路上撞翻了刚摆好的摊铺也顾不上多看一眼。在府门前刚刚勒住缰绳,便从马上一跃而下,冲进了府中。
“信呢?”
江琛抓着陈叔的肩膀,大声问道。陈管家被他的表情吓住,他从未见过大公子表情如此焦灼,结结巴巴的说不出来话。
“那封,我让你转交给大娘子的信,信还在吗?”
陈管家这才反应过来,
“信一早便给了大娘子。”
江琛抓住陈叔肩膀的手一紧,他的眼中仍带着些许希望,
“她拆开看了?”
“大娘子看完,兴高采烈的让我套车,就,就拿着信入宫去了。”
江琛的眼睛缓缓闭上,他心中万分懊悔,不该,不该。他低下头怒吼一声,整个身子颤抖着,双手紧紧的抓着陈叔的肩膀。仿佛是濒临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
“大公子,你那信中写了什么,我瞧大娘子的模样,不像是坏事啊。”
江琛喃喃着,当然,于她,当然不是坏事。他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她当然高兴。我写的,是一封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