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枭开门,将那人迎了进来:“您怎么来了?”
“阿枭,”许老爷跨进院子,立马将门合上,递出一封信:“出事了。”
莫枭快速读完,不可置信:“李段和张平……”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张嫂子、李柱媳妇说啊!”
莫枭对张平的印象更深一些,那是一个脾气有些暴躁但孝顺、坚强的孩子,与奶奶相依为命。如今……可叫老人家如何活啊?
大概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噩耗,莫枭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莫枭率先开口问道:“您是如何打算的?”
“入土为安,定是要先将他们接回来好好下葬。”许老爷更忧心的是这余下的家人受不受得住这打击:“……我对不住他们啊!”
“失踪的谷家兄妹和许家家仆……”
许老爷沉默。
“你知道的,进去的人,就没再出来过……”
茅山村暂时还不知晓这个消息,人们依旧日复一日的劳作,等待四季轮转。
微风和煦,吹来阵阵麦浪和啾啾鸟鸣,好不舒适。
……
越州书馆不多,只有十位汉学先生长居于此。虽每县置有县学,但教谕与学生良莠不齐,官府也不甚重视。
巍县的忠恕经馆已开有百年,其间闭馆数次。现任馆长徐存直的曾祖父徐远修是最早一批随汉庭官吏入越地的读书人,他们大多家学渊源,出自簪缨世族,怀抱着化民治世理想而来。
可惜,风风雨雨过后,当年百废待兴的越地已驶入另一条道路,士人禁不住打击,纷纷散去。如今,越州文人中可称大儒的只余一人——年近七十的孟为礼先生。
徐存直等其他八名经馆先生皆做过孟老先生的学生,有老先生在一日,他们便能咬牙多坚持一日。
徐夫人崔有方曾是上京小吏的幺女,随夫远嫁。尽管爹娘兄长将一半家私相赠,但也抵不住清粥素味的到来。
“娘,又是粥啊。”
徐月乡七岁,正是嘴馋的时候。
徐夫人没接话,一旁的鸪婆婆更早开口:“小姐,婆婆明天叫阿奇去山里打猎,给你猎兔子。”
“真的吗?那娘也一起吃。”徐月乡抬头,眉眼弯弯,望向自己的娘亲。
徐夫人沉默,按捺住埋怨丈夫的情绪后,才张嘴:“好。叫阿奇一起来。”后边的话是对着鸪婆婆说的。
“不用不用,他日日在山里,不差吃的。”这位百族婆婆心里明白。
徐夫人夹起新柴,给灶里再添了一把火。
徐月乡跑去门口张望:“娘,爹还没回来。我想去找他。”
徐夫人挥挥手,同意了。
小姑娘跑进前院,轻车熟路地溜进爹爹的讲学室。
大哥哥们都走了,一个人也没有。
她敲敲书房的门,徐存直开了门。
“爹,该吃晚饭啦。”
“哎,好。”徐存直拉着她的手,将小姑娘牵了进来:“来,乡乡,这是莫爷爷,你祖父的好友。”
“莫爷爷好。”
“好,好。令媛真是可爱,瞧着像令堂。”
“眼睛最像了。家母也多次催促,想接这孩子回去。”
“……回去好,徐嫂嫂也可少记挂一人。”
徐存直只是笑笑:“乡乡,去告诉你娘,今晚有客,咱们多加个菜。”
“哎,把这个带上。这是我义子猎的,好下酒。”
徐月乡舔舔嘴唇。
“来,乡乡,敢不敢提?”莫枭将提着的东西递到小月乡面前。
徐月乡看向这个爷爷,点点头:“我也抓过兔子呢。”
徐存直别过头去。
“好样的,不输男儿。”莫枭摸摸她的脑袋。
徐月乡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轻快地行了一礼,一溜烟儿跑了。
“……存直,这些年可还有与孟老先生联系?”
小姑娘离开后,二人背手而立。
“有的。每年,我们都会去探望孟老。”
“他身子骨可还硬朗?”
“……唉,这几年不大好了。孟家人一直劝他回去。”
“……那你呢,怎么打算的?”
“……莫叔呢?孟老其实一直盼着您回来。”
莫枭笑:“……他老人家的愿望快成真了。”
徐存直转头盯着他:“您……真的?”
莫枭点头。
徐存直激动起来:“我,我马上给孟老去信!您不知道,为这一天他等很久了!”
“不急。”莫枭按住他:“此事你先谁也不要告诉。”
“……为何?”
“官府的事,你们无需插手。”
二人对视一眼,步入内室,门窗紧闭……
待明月出来,二人才跨入后院,饭菜已热了三轮。
“莫叔坐。”崔有方见过莫枭几次,虽不知晓他的具体身份,却晓得丈夫与父亲都极其尊敬他。
“一起吃吧,人少,不必分桌。”
徐夫人看向自己的丈夫。
“一起吧,莫叔不算外人。”
……虽是粗茶淡饭,但主客尽欢。
莫枭在前院住下,崔有方与鸪婆婆收拾好后,便各自回了房,徐月乡也已熟睡。
望着酣醉的丈夫,徐夫人抹泪,白日未发的怨怼都堵在了胸口。有时候,真想就带着女儿这么走回上京。
乡乡七岁了,一件像样的衣裙也没有,首饰也都是用自己的嫁妆改成的,更别说那些精致漂亮的糕点,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这些且不说。琴棋书画总要学吧,可巍县,去哪儿找闺学先生?
若自己嫁的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徐家好得也算是上京里数得上名号的人家,自己的丈夫还是太学弟子……那些寄靠着族荫过活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女儿,谁不是漂漂亮亮、仆使成群?凭什么我的乡乡……
鸪婆婆听到低啜声,推门出来,贴近门边听着。
这院子她住了将近三十五年,当年怀着身孕被赶出来时,是老夫人心软,收留了自己。老夫人离开时问,要不要随她去上京?自己摆手,舍不得家乡。
新的夫人刚来时,听不懂百族话,对越州更是两眼一抹黑,无亲无友,带着嫁妆,就这么追着丈夫来了。鸪婆婆怜惜她,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那人教她的诗。如今,他也许已经儿孙满堂、和乐美满了吧……
也不知道鸪婆婆站了多久,直到那呜咽声没了,她才放心离开。
翌日,学生陆续来了。苏勤被先生叫来,说是有人请他帮忙。
“不知……您找晚辈何事?”来人未着士袍,便无需自称学生吧?
“你便是谷鹤兮的同窗好友苏勤?”
“正是。”苏勤疑惑。
“你可能模仿他的笔迹书写?”
“额……”
“……这是我的友人从巴县收到的消息。”
苏勤展开。
“……失踪?这是何意?”
“……我们会派人寻找,你无需担心,一有消息便会告知于你。”莫枭收回纸张,继续道:“可他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年纪尚小,不宜此时知晓此事。所以,还想请你模仿他的字迹写一封家书。”
“……先生可知道?”
“这是自然。”
苏勤来回踱步。
莫枭看出他的意图,出言警告:“此事你必不能插手,以免为苏家招致灾祸。”
“可现在生死不知……”
“谷鹤兮一向看重弟弟妹妹,你若有心,就多照看他们,但不能令人生疑。”
“可待到那两人的棺椁回乡……”
“……过几日,他们便会随我去越宁一趟。”
苏勤皱眉:“还请前辈告知姓名。”
莫枭笑:“我是茅山村的大夫,与谷家交好,谷家的几个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若还是不放心,可以去问你的先生。”
……
一刻钟后,莫枭拿着一封信,将牛车赶上了官道。
越地与其他州不同,气候更湿热,所以这个时节,地里不仅有丰收的人,也还有栽种的人。稍大的孩子几乎都去了村学;老人家们或坐在院子外,或聚在村中石凳处,一边摘菜,一边与左邻右舍闲聊。而这些日子里,他们尤其健谈。
“寒露要到咯……”
“可不是嘛!哎哟,也不知道他们哪日回来……”
“年年都这样,我这褥子都给他缝好了。”
“你家那个快满五十了吧?”
“四十九,明年叫阿鸣替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办……”
“得花银子哦……”
“花点就花点了……咦?阿善啊。”
“阿善,怎么最近变害羞了?”
“哈哈,大姑娘了嘛,不能再打趣咯……”
路过这些老人家时,谷善兮抬了抬背上的竹篓,有些不适应的偏头。
“阿善,又去莫大夫那呀?”
这是和大哥二姐一块儿出门的张平的奶奶。
“嗯。”谷善兮侧脸应了一句。
“哥哥姐姐不在,阿善是家里的大人了,变得懂事了啊……”张奶奶很慈祥,脸上笑得都是褶子,说话时正在缝衣服。那衣服,据说是缝给张平取媳妇时穿的。
谷善兮胡乱地点头,然后加快脚步。
石凳这儿,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日清晨,村中最老的一辈人由各家的汉子背来,张平奶奶这样暂时独居或者一直独居的老人家,则由村里的半大小子们搀来。老了不愿挪动,又喜在人群里待着,他们能坐上大半日。莫枭也时不时去那转转,给老人家们把把平安脉。
因为太老了,他们的话题大都围绕着疾病与死亡。有小辈在时,才会谈谈以往的兵营日子、家长里短,聊聊过去种种,目光里,皆是依依不舍,与复杂的眷恋。
谷善兮停在一棵木瓜树下,看着那叶子在风中摆动,就仿佛是老人们上下起伏的语调。
是否有一日,我也会如此?像他们一样,等待着永远离开?
谁会不害怕呢?
谷善兮左袖上的右手来来回回,不断安抚着体内的灵魂。可最后,她还是逃似地离开了,拐了三道弯后,才稍显镇静。
“笃笃笃——”
卫瑾和听到声响后,跳着来开门。
“你可真准时,可惜,莫老头不在。”
“他去哪了?”
卫瑾和惊奇地停下来,凑近道:“哟哟哟,终于开口讲话了。毒蝎子,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说完,他还像变戏法似的,举出一只圆圆的茧:“呐,这可是我昨日上山时找到的,据说,里头可以变出一只特别好看的蝴蝶,你要不要啊?”
谷善兮后退一步:“我晚点再来。”
“哎哎哎,没事的啊,他不在,你照样可以去药田嘛。万一……他今天不回来了呢?”
“那我明日再来。”
卫瑾和追上去:“哎,等等,那你现在要去哪?上山吗?正好,我也去。”
谷善兮听完,将背上的竹篓取下,递给他:“那你帮我摘些茅香回来吧,家里的用完了。”
“……”卫瑾和愣住:“不是,我不认识茅香呀。”
谷善兮看向他。
“……行行行。”但这玩意儿怎么背?卫瑾和低头捣鼓。
离开莫宅后,谷善兮不知道该去哪儿,也就这样一直沿着小路走。到达石凳时,她突然想往左拐去看看。
通往官道的路更平坦,也开始见到一些野花,香气总能让人愉悦一些。可当她站上官道后,左右皆是漫无尽头的曲折道路,恐惧再次袭上她的心头。
她想要跑,便直直地朝着村北跑去。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那些凉意短暂地驱散了身上的黯淡。而一个人影,正巧与她迎面。
那人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穿着粗麻,拐杖不时往前探。见到谷善兮,他笑了,却还不如哭着好看。
“闺女儿,慢点儿跑。”还隔着远远的,那人就发出声音来。那声音很苍老。
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沧桑。
谷善兮由那声音牵着,缓缓放慢速度。眼里,只余下那人的一张脸。
为什么这样一只眼睛、一句声音,就叫自己涌出止不住的悲伤?
谷善兮的双唇微微颤动时,正与老人擦肩而过。
“闺女儿啊……莫哭……”
他的声音啥沙哑,像是从古老的风沙里传来。
一时间,谷善兮有些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