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街的临水处,有一棵老树,树下有不少石头,已被坐得光亮。

谷善兮与小弟正坐在树荫旁支起的木桌边,正对着的是一个一层食肆,里头人满为患,门前排队买食物的长龙里也有大哥二姐。

这食肆的门额和屋里的顶上都包着一层蓝色粗布,门口的左侧摆了三个木阶,每阶四个瓦罐,每个罐子旁都有一个小瓷碗,碗里装着不少小块的……食物?还叉有一些竹签。罐子的后头侧坐有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蓝色的蜡染苗布,鸟龙银项圈,九寸的青色百鸟纹百褶裙,耳朵、手腕都挂有几样银饰,还有头上的双鸟簪、蝴蝶簪……正在和面前的食客说话,身姿挺拔、俊秀。

这位苗家姑娘的前边是一个矮柜台;对侧靠墙处有一个和谷善兮差不多高的大陶罐,底下架有柴火,正烧着,空气里酸酸甜甜、勾人的香味大多是从这儿发出的;陶罐前方底下还摆着一个木箱子,另一旁立着一个带门的小柜,上边放了一个布盖着的大篮子,不知道装有什么。

店里的三面墙上都挂有蜡染布,只隐隐约约看出有蝴蝶和鸟。往里走,是七八套桌椅,坐满了人;再往后有一个横在一侧的高柜,上边摆有几份鲜艳、冒着热气的食物,有小二正要往客人桌前端;而后是几块蓝布门帘,里边估计是后厨了。

“哎,谢了。”小萝卜头趴在桌上,往三姐那挪动。

睨了他一眼后,谷善兮偏头。

“嘻嘻。”小家伙也不恼,用二姐的话来说,三姐这就是嘴硬心软。

谷善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想不明白,当时怎么就控制不住了呢?而后,目光下移,小姑娘揉揉还有些疼意的手臂。难不成,我以前也经常掐自己?

以前的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谷燕兮和大哥点了红、白酸汤粉各两碗,外加一份白酸汤,共八十五文。

“稍等一会儿,给你们装酸汤。”娉白收了钱,笑着起身,走到大陶罐旁,掀开盖着篮子的布,掏出一个碗,摆在柜子上,再盖好。然后踩上一边的小柜子,拿起挂在罐口的木勺,勾起一勺清亮、透白的汤汁,装满。

“这是你们的汤,粉待会儿会给你们送去的。”娉白的声音清脆、俏软。

“谢谢。”谷鹤兮点头,接住,带着二妹往小弟小妹那去。身后的娉白脸微红,轻轻拍拍自己,迅速调整好,继续接待下一位食客。

酸汤很浓,大多数是被县里上工的汉子用来提神的。谷鹤兮将它一分为四。谷粲兮小手一伸,像只贪食的小老鼠,咂巴咂巴嘴,露出可爱的笑容。

谷善兮好奇地端起,嗅嗅。一口下肚,顿时浑身清爽,嘴巴开始猛烈地泛出口水,一股甘甜自舌后涌来;又灌了一口,润滑、浓醇,米香四溢……怎么这么好喝!有点点像一种粉的汤,似乎是螺蛳粉?但更为鲜美,更纯更清爽。

连续灌了几口,直到茶盏中空无一滴后,谷善兮才停下来,仿佛整个人都活了。她抬头,瞧见大哥二姐在小口啜饮,以及谷粲兮盏中余下的大半酸汤,她摸了摸鼻头,咳:“这味道不错。”

谷粲兮晃着小短腿,捧牢自己的茶盏,那神情仿佛在提醒谷善兮:“你的喝完了,可不许抢我的”。

谷善兮嫌弃地丢去一个白眼。

“四位,粉来咯。”食肆小二一身苗服,头裹着蓝布巾,操着一口带味儿的官话。

红酸汤粉给大哥,白酸汤粉给小弟,谷善兮选后,谷燕兮捧着余下那碗白酸汤粉。

桌上筷子挥动,异常安静,只有不停的嗦粉声。慢慢的,衣襟渐渐沾上了薄汗,几人的身影也逐渐融入树荫下的热火朝天。

“就是嘛,嗦粉要这样,别那么拘束,阿妹也是。”邻桌热情的百族阿叔放下空空的汤碗,擦净泛着油光的嘴唇,凑了过来。

谷粲兮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差点没被这张放大的粗糙的脸庞吓得跌下凳子。

那人的同桌看见了,哈哈大笑:“看吧,吓到汉家小猴子了。”

“去去去,”百族阿叔嫌弃同伴嘴里的话,回头跟谷粲兮讲道:“不过,你这胆子确实得大点,进山多练练!”说完,像个长辈似的,用力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谷粲兮囫囵咽下断粉,微偏脑袋,似有嫌弃。

年近四十的磊子忍不住朝谷燕兮那看,哎哟,可真好看。后头又嬉笑着:“磊子,你可别异想天开,这小娘哪看得上你家的,还是给他找个百族的吧哈哈!”

“滚滚滚!我还就稀罕汉人姑娘做儿媳妇,秀气干净、识字,性子好……”他们大约碰上了个爱操心的大叔:“但阿妹,以后你成家了,可别学那以夫为天,女子立世,要有韧劲。”

空气里的水雾加重,在阳光的照耀下,谷善兮瞧得分明,是口水……二姐依旧温柔回笑。

“你话真……”

谷鹤兮看过来。

谷善兮只好将溜在嘴边的话死命咽下。话都不能说了???不是只有珉州在打仗,不是其他地方大都太平?

那铜牛样的眼睛转向谷鹤兮:“呵呵,小兄弟,我啊不介意的。”

“家妹不懂事,没能明白您的热心,还请勿怪。”

谷善兮撇嘴。

磊子看着这有话不能说的小姑娘,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巍县虽小,却是越州难得的和睦之地,但你看看,从前倨傲、自视清高的汉人,如今说上一句就小心翼翼。百族人呢?就像那炉火旁的小鞭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唉,真怀念阿爷口中的文德十五年啊

磊子的同胞开始叫叫嚷嚷,个虽不高,却短小精干,孔武有力,一看就都不好惹。

“来了,来了!”磊子起身,拍拍谷鹤兮的肩膀,目光相碰,似乎各自明白。

人流渐渐退去,未时过半,大伙儿都得继续忙活了。

摸着七八分饱的肚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谷善兮往后靠,差点儿栽下去。咳,这可是凳子哟……

小二把空碗收回,谷鹤兮和谷燕兮商量着去车行,让俩小的就在这儿歇息。

午后的树荫下,风细细吹来,惬意舒畅,加之饭饱餍足,悠哉悠哉,谷粲兮就要眯上眼睛睡着。

谷善兮百无聊赖,点子上头,一把推醒旁边的小萝卜头。

谷粲兮被捅了一胳膊,没好气道:“干嘛?”他抬起袖子抹把脸,用力眨巴眼睛,好清醒一些。

“那儿,去不去?”谷善兮的指尖朝向小肆门前的三层木架子……

“姐姐,我们可以试试这些酸食么?”谷善兮声音甜美,乖巧可爱。

娉白停下擦拭桌子的动作,往外头一看,这不是谷家阿哥的小弟小妹么?她擦了把手,走出来:“当然可以,你想试哪些?”

“嗯……我可以都试试么?”

谷粲兮适时开口,抢着说:“额,姐姐,我三姐之前撞到脑子,把以前的事情忘光了……”

“啊?那好了吗,还要不要紧?”娉白这才注意到小姑娘的额头,目光贴上细棉布,眼里泛出来的是真的心疼。

“没事没事,大夫说很快就好了!”谷粲兮摆摆手,谷善兮继续无辜可爱。

“那就好,那……姐姐每样给你拿点?”

“真的可以么?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

谷粲兮没眼看。

娉白笑笑,声音悦耳:“当然可以啦。”然后,她走到木柜边,取出一个小碗、几支削尖的竹签,给每个碟子都夹上一遍。

“姐姐,你是苗家人吗,我怎么称呼你呀?”谷善兮小眼睛里闪着好奇与喜欢。

“是呀,姐姐是苗家人,你叫我娉白姐姐就好了。”

“那苗族的哥哥姐姐做酸食是不是特别厉害呀?那个酸汤好好喝,我喝得一滴不剩,如果在家里也能天天喝到就好了!”

“酸呀,在苗家,户户都会做……”

谷粲兮在一旁,也竖起耳朵。

除了白酸和红酸外,还有糟辣酸、腌酸、臭酸、鱼酸和虾酸。这些酸都是用坛子装上原材料,密封发酵,形成的汁液就是酸汤。酸汤粉里的酸汤汁,是酸汤按照一定的比例兑了清开水制成的。

而三排小罐子里装的都是酸嘢,大多是用已成型未成熟的水果,比如青木瓜、芒果、李子、白菜、桃子、黄瓜、梨子,甚至还有姜、笋、马蹄、莲藕、蒜头等等,洗净切好,和上醋搓,或用盐水泡制,吃的时候还可以蘸上甘草粉、辣椒粉、胡椒粉……味道就更不一样了。

“那我能不能买上一罐子,放在家里每天都吃呀?”

“酸嘢放不久,夏日只能留一天左右,冬日可以两三天,但那样不太好吃。酸可以久放,只要不沾上水和油,注意密封就好。”娉白弯下腰,递出小碗。

唔,谷善兮插上一小块,放进嘴里,说话都带着嗡声:“那姐姐,你们这里卖酸吗?我可不可以买回家,然后每天吃饭的时候,让大哥给我煮一碗喝呀?”

“你啊,可真贪嘴。酸可以祛湿,但小孩老人不能餐餐吃,对肠胃不好。”娉白点点阿善的鼻子:“姐姐家的酸是卖的,有些贵,不过一坛能吃很久,喝的时候让你哥哥帮兑上水,浓浓的酸汤只偶尔喝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