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嘴巴里面流入热热的液体,带着一股铁锈味道。
是人血。
迷迷糊糊中,孙小宁看到谢尔盖醒过来,用枪托捣烂了窗户,探出头去。像是一只机警的野兽。手指骨节发白,全身因为紧张而颤抖不止。远处自己的雇佣兵和袭击的敌人应该正在展开一场恶斗,枪声爆炸声四起。
谢尔盖回身拉开压住孙小宁的亚伦。亚伦被崩飞的一块小金属碎片划破了脖子,血流了满身,压在他身下的孙小宁满脸是血,还活着。
“还活着吗?”
孙小宁张大嘴,满脸惊恐。
“快走。顶不住了。”
谢尔盖拉起孙小宁爬出窗户。看了一眼驾驶员,那人摔断了脖子,脑袋耷拉到一边。孙小宁走出车外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亚伦,他斜着趴在血泊里面,棕色头发沾着血已经虬结成一团,身体一动不动。关键时刻,亚伦扑到孙小宁身上,挡住了崩飞的弹片,如果没有亚伦,现在趴在血泊里的就是孙小宁自己了。
再见了,亚伦。
枪声由远及近,谢尔盖自己的雇佣兵已经全数被歼。敌人正在一辆车一辆车的扫荡。谢尔盖和孙小宁以车子为掩体,正好处在敌人视野盲区,匍匐,小跑,连滚带爬,姿势狼狈,仓皇逃窜。要活着就一个字——逃!
零下40°左右的奔跑,孙小宁像是吃下一把不会融化的冰渣,冰渣在她的肺里反复摩擦,再跑下去她就要吐血。好在一方浅浅的泥坑救了他们一命。
谢尔盖趴在地上,架着枪,指着后面的暂时没有出现的追兵。谢尔盖一米九的身高,魁梧的像是一只北极熊,居然像是一张纸片一样趴在地上。孙小宁躺着,眼睛看着天上没有一片云的天。神经过于紧张,躺下来才发现自己全身疼。
谢尔盖骂了一句,孙小宁大着胆子朝车队望过去。敌人的目的很明确,他们要的是标本。
袭击他们的武装组织劫走了标本和物资,剩下几辆烧黑的多功能车和一地扒光了的佣兵尸体。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晚,敌人完全撤走,孙小宁和谢尔盖才又返回现场,翻来覆去找了一包压缩饼干。他们在烧黑的车子旁边过了一夜,没有卫星电话,没有交通工具,没有物资。孙小宁就蜷缩在亚伦的尸体旁边。破车外面的冷风呼啸了一夜,夜空之中似乎有野兽逡巡。孙小宁的肺还在隐隐作痛。谢尔盖身上的伏特加让两人挺过了一夜。
第二天,谢尔盖摔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只有向南着最近的城镇方向走,也许能碰上冰钓的当地人,或许可能有一线生机。”
孙小宁点点头。
“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山鹰之子,野熊团,青年进步军,自由解放西伯利亚,光头党团,都有可能,他们敢打我们的主意就不会是小毛贼。我没看到士兵的袖标和旗子。有可能是故意隐藏的。”
孙小宁站起来。谢尔盖翻了翻亚伦的衣服口袋,最终什么也没找到。他从亚伦的右侧太阳穴拧了一下,取下卡带。放在自己的衣服的内袋。
“亚伦,兄弟,咱们退休计划算是完蛋了。你先过去,卡带我交给你妈妈,过几年我下来找你。”
谢尔盖语气轻松,就好像跟一个好友日常的谈笑。孙小宁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别哭,会冻住。”谢尔盖拍拍她的肩膀。
两人转身向着风雪走去,走了一会儿,天气慢慢转晴。只是人步行实在是太慢了,缺少参照物的茫茫雪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还是原地踏步。就像是宠物仓鼠跑滚轮,全力以赴的冲刺,结果原地打滚。
走了两天,天气开始恶化。
谢尔盖用衣服袖子处纽扣指南针艰难的辨别方向。风雪快速的吞没了两人。孙小宁毫不怀疑,自己应该是要死在这场风雪之中了,她左右看不见谢尔盖,也看不见其他什么东西,只有像是活着一般的雪粒四处飞舞,跳动,极北之地的雪之精灵和风之精灵在戏耍她,逗弄她。一刻不停的在她耳边低声吟诵,放弃吧,睡一觉就好了。
死亡是解脱,孙小宁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观点。她四肢冰凉,疲惫到了极点,又饿又困,两只眼皮似乎有千金重。想起亚伦拼命挡在自己身前,原来拯救的就是这么个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女人,真为他感到不值。
孙小宁的大脑似乎分成两个半球,一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满不在乎的对自己说,好热啊,你把衣服脱了吧。另一个半球大吼大叫,该死,你应该是要失温了,非常危险,不要脱衣服,这里是雅库特,零下40°。二者争吵不休,非常聒噪,孙小宁受不了,脱下右手的手套在太阳穴处拧了两下,抽出自己的卡带。
世界果然安静了。
她脚步踉跄,身子绵软,她终于跌倒在雪堆中,等待死亡。迷迷糊糊中,她看到圣诞老人驾着驯鹿拉的雪橇车从远处赶来。
该死,孙小宁想,圣诞老人原来是真的,然后昏了过去。
谢尔盖回头发现孙小宁不见了,回身再找的时候,只见四处大雪弥漫,不见人影。他四处找了一圈,也倒在雪地,心想这回只有奇迹女神才能让我活下去了。
奇迹在暴风雪停止的半小时内到来。
一个穿着鹿皮外套,驾着驯鹿雪橇的雅库特人出现,他挖出昏迷的孙小宁,找到即将昏迷的谢尔盖。那人身材矮小根本搬不动谢尔盖,只好拿出一个小瓶子。朝着谢尔盖大嘴里面灌入一种透明的液体。那是生命之源,那是活性之水,那是伏特加。谢尔盖的大手抓住酒瓶子,醒了过来,自动爬上雪橇。他看到厚厚的鹿皮下面还有昏迷冰冷的孙小宁。谢尔盖给孙小宁也灌上一口烈酒。
雅库特人摇晃皮绳,驯鹿小跑起来,拉起雪橇,健步如飞,在雪原上留下一道光溜溜的痕迹。
孙小宁醒来的时候,谢尔盖正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端着一盘像是木匠推出来木刨花的东西。
“你醒了。谢天谢地。”
“这是什么地方?”
孙小宁四下打量。这间房子竟然有很熟悉的感觉,怎么好像来过?这里是……
“简直是奇迹。你说巧不巧,这里就是那个死掉老萨满的家。你和亚伦还一起住过几天呐。”
谢尔盖无意间提到亚伦,悲伤突然袭来,无法抑制,唯有吃东西。他递给孙小宁盘子上的木刨花。
“尝尝。这可是原生态美味。”
孙小宁抓了一点塞入嘴巴,入口即化,带着丝丝甜味,没有一根刺,这是鱼肉。
“不错吧。这都不用煮。冻鱼刮下来就能吃。”
孙小宁把整盘端过来,“塞犹提卡在哪?”
“你说那个女孩啊。真是了不得,多亏了她,她出去买药膏了,你的脚冻伤了,给你擦了油,她说还要上药。就先去买了。”
孙小宁这才感觉到脚趾头上的疼痛。
谢尔盖继续说,“这女孩是真的厉害,你看看这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外面的冻鱼码得整整齐齐,驯鹿也养得好。”
孙小宁还有些心有余悸,躺在暖和的床上不愿意下来。窗外天空明净美丽异常,很难想象,几小时之前她和谢尔盖差点死在外面。
塞犹提卡终于拿着药回来了,孙小宁正在屋子里一瘸一拐的活动,塞犹提卡出现的时候,孙小宁先是一愣,然后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这时候的她才真正喜极而泣。一份善意换回了另外一份善意,有了两份善意。
接下来的日子,孙小宁安心养伤,谢尔盖则用当时他们留给塞犹提卡的卫星电话联系了自己的人。
“弄清楚了。”
“什么?”
“袭击咱们的人。”
“是谁啊?”
“山鹰之子。一老一少两个脑子不正常的,妈的我以前还跟他们做过生意。真不是东西。”
“我能给家里报个平安吗?”
“暂时还不行。”
“这里距离我们出事的地方不远。最好让对方以为我们已经都冻死在外面。这疯子很难猜到他们的逻辑。我们最好低调行事,万一他们发出悬赏,这村里难保没有给山鹰告密的人。”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看再过几天你的脚也好的差不多了。我安排好了,有人会来接我。咱们还是从海上走回国。这生意我看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我要把亚伦的卡带送回国。”
孙小宁想到亚伦在该多好,又比划又说的给塞犹提卡说愿不愿意跟她们一起回去。谢尔盖看着孙小宁的滑稽的样子,又看看塞犹提卡一脸懵逼,转过头,把孙小宁的话翻译了一遍。
“你会雅库特语早说啊。我比划半天。”孙小宁说。
“你比划的挺好啊,塞犹提卡基本听懂了。”
塞犹提卡摇摇头,学着说了一句中文:“我不愿意。这里是我的家。”
孙小宁点点头,塞犹提卡的一身本事在中京可没什么用处。说不定还会带来一些麻烦。
村里的人早就知道孙小宁,在塞犹提卡家里都见过几次。谢尔盖没告诉孙小宁的是,他的身份就有些特殊。村里人如果有好事者给当局告发谢尔盖这种灰色身份的倒爷,免不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谢尔盖想着只要低调行事,等他的人来,悄悄离开。然而事情总有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极北之地的雅库特的一座村庄也是这样。
一天上午,孙小宁在看那本回忆录,谢尔盖正在屋外砍柴,一把斧头挥舞流畅,硕大的斧头在谢尔盖手中犹如小孩的玩具。塞犹提卡撞开门走进来。脸上挂了彩,一只眼睛成了乌眼青,鼻子肿了还流着血。
“怎么了?”孙小宁先心疼起来。
谢尔盖放下斧头,走进屋里,用雅库特语一直追问塞犹提卡,发生什么事情了。塞犹提卡一直没说话,直到躲进孙小宁怀里,塞犹提卡才释放情绪,哭了起来。两个女人哭了一鼻子,塞犹提卡才抽抽嗒嗒地说了事情原委。孙小宁听不懂,但能猜出啦十有八九是被人欺负了。
谢尔盖三言两语说给了孙小宁听,和她想的一样,确实是几个坏小子先是嘲笑她身体笨拙像是海象,塞犹提卡还了几句嘴,就招来一顿毒打。谢尔盖脾气很大,拉起塞犹提卡就出门去,顺手抓上了小院里的斧头。孙小宁一瘸一拐跟着,大声叫谢尔盖不要冲动。
谢尔盖气极了,找到还在杂货店门口喝酒的四个坏小子,跟塞犹提卡确认过后冲上去乱打一气,三个骨折,一个跑掉。
回到家,孙小宁说:“你也太冲动了,以后咱们走了,塞犹提卡怎么办,村里那几个小子的爹妈来报复怎么办。”
谢尔盖没有回话,卫星电话响了,谢尔盖咧嘴大笑,“老四,你来得正是时候,把家伙一起带上。什么家伙,上次那批没运走的货,对,我试试样品。别废话。”
谢尔盖挂上电话,开始收拾东西,“别愣着了,收拾吧。我的人马上到,接咱们来了。”
孙小宁还要争辩几句,谢尔盖打断她,给塞尤提卡说了几句话,女孩也找出一只箱子,刚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突然跑出门去。
孙小宁一下不知道谢尔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她又爬到窗户边上往外望,塞犹提卡正在跟隔壁的保尔大爷说着什么,伸手摸摸自己的驯鹿,然后让大爷牵走了,似乎是放弃了自己的驯鹿。
“谢尔盖,你给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带她去旅游,玩一趟。”
“你真会忽悠。”
两个小时过后,五辆越野车汽车停在塞犹提卡家栅栏外面,从车上下来一群怒气冲冲的雅库特人,他们迈着大步往塞犹提卡家里冲过来。三个手上缠着绷带打着石膏的小子走在人群最前面。谁要是碰上这群人可算是要倒霉了。
谢尔盖从容地走出房门,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从口袋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支叼在大嘴上,拿出金色都彭打火机点燃。像一个真正的侠客那样,面对着当地人多势众的恶汉,面不改色。谢尔盖听到人群的咒骂,还有举起的棍子和拳头,笑了笑。
突然,一阵狂风从头顶压下来,吹飞了雅库特人的帽子。巨大的飞机引擎噪声,让雅库特人捂上耳朵。一辆支弩干运输直升机从谢尔盖身后飞出来,悬停在空中,从直升飞机上落下一根绳梯,谢尔盖扔掉烟头,压了压獭皮帽子,从地上捡起一截圆柱体,反手潇洒地往肩膀一放,经常看电影的雅库特年青人认出了那样东西——肩扛式火箭炮,RPG。
谢尔盖瞄准着恶汉门停在门口无人防守的汽车。谢尔盖扣下扳机,一枚弹头随后击发,冒着白烟,冲向人群背后的那几辆车。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门口的一堆车都被炸上了天。
谢尔盖斜挎上装备,伸手拉住绳梯,从容爬了上去,支弩干朝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