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库特没多冷。

尽管这里是中西伯利亚高原的北侧,与北冰洋相连。

这是印入孙小宁脑海中的第一句话。说出来可能会比较荒诞,客观上来说,这里确实有零下三四十度,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和墨镜,脖套也是天寒地冻的明证。让她感到诧异的是,这里风不大,也没有纪录片上那种生命禁区的样子。相反,她看到的生命的热力,这里生机勃勃。

北极熊摇晃着行走在冰面;环斑海豹从海湾贼头贼脑的探出来;天上的短尾贼鸥在风中张望;北极燕鸥翱翔高天。这种鸟每年长达四万公里的迁徙之路让人类望尘莫及。

生命自有奇迹。

一口痰在空中冻成冰渣,划开美丽的画面。她皱了皱眉头。

“快到了。孙博士,走过这段冰盖,就到现场了。真他妈冷啊,是不是。哈哈哈。”

吐痰这人也穿着同样厚重的羽绒服,只是他像是在标榜特别的身份似的,非要带上一顶毛色鲜亮的獭皮帽子。说话的时候,烟味很呛人,一脸络腮胡子虽然仔细剃过,短须还是在他鼻子以下的部分遮了个严严实实。就不能买把好剃须刀吗?

这人叫做谢尔盖,没人知道真名是啥,自称搞贸易的商人。

孙小宁知道,这人是个倒爷。动物标本走私,武器贩运,国际雇佣兵,他的生意复杂而多样,行走在灰色地带。孙小宁内心是拒绝和他这样的打交道的。但是,今天不行,科研项目负责人老陈昨晚坐着一辆奇形怪状的地形车提前走了,好像国内发生了什么大事。谢尔盖说,组长陈教授让我们继续推进项目。

孙小宁点点头,紧紧抓住怪兽一样全地形车的把手。她的屁股有些受不了。军车没有太考虑乘坐者的感受,一人高的轮胎和两人宽巨大的履带让这辆车在西伯利亚的冰雪泥泞中如履平地。车如履平地,人屁股受罪。

只有依靠谢尔盖这样的人和他的雇佣团伙,她才能顺利抵达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前面就是吗?”孙小宁说。

“什么?”谢尔盖故意大声说,然后把脸凑到孙小宁的嘴边上。轰隆隆的柴油机是很好的借口。

孙小宁没办法,在他耳旁说,“前面就是吗?”然后手指了指前面的开掘现场。

“是的,宝贝。”谢尔盖大声说。孙小宁这种学者气质的清瘦的东方女性,让谢尔盖几乎不能自持。

车停了。

孙小宁爬下地形车,来到挖掘现场。一截断崖下面,一个巨大的洞窟中,身穿统一橙色作业服装的七八个工人,正在进进出出,几个人抱着蟒蛇一样的粗大的水管。洞窟外面,三顶军用帐篷支在背风处。门口站岗巡逻的人抱着AK,冲锋衣下面穿戴战术服。

帐篷旁边是临时板房,充当发电机室,工人餐厅,休息室,材料室。

走进帐篷,几个主导挖掘的工程师模样的人正在和职业的“猛犸挖尸人”用当地的雅库特语交流着,工人似乎在抱怨着什么,工程师安抚完了之后,打开桌上一张图纸,仔细查看着。这位工程师棕色头发,戴着眼镜,兼顾着东西方人的生理特点,高鼻梁黑眼睛,肤色介于黄白之间。

谢尔盖掀开帐篷一角,头一个钻进去。

“亚伦。好兄弟。”谢尔盖张开双臂,热情的走向亚伦。后者并不买账,“行了。谢尔盖,我要的东西呢。”

“都在车上,安排卸货吧。”

“妈的。都三十天了,只有少量的象牙和残骨,我们的大宝贝在哪?”亚伦说,“你是从公厕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吗?”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介绍,项目甲方,孙小宁博士。”谢尔盖让出一个身位,孙小宁从他背后走出来。

“你好。我是孙小宁。我就是消息来源。”

亚伦不知道谢尔盖身后还有人,自觉有些失态,他盯着孙小宁,长长弯弯的睫毛忽闪在她大眼睛上,脸颊修长,唇形厚而饱满,疲惫的神情中带着一种凌厉,较真而执拗几乎就写上她的脑门上。亚伦在泥水里面和一帮糙汉工作了三十天,初看这样的美女,还有些愣神。但他并不打算让步。

“孙博士你好。我是现场的技术负责,亚伦。”两人隔着手套握了握手,“这里是冻土层没错,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出产猛犸象牙的区域,我们可能并没有找对地方。”

谢尔盖耸耸肩,并不解释,他看得出来,孙小宁会解释。

“亚伦,我相信,我的消息来源是准确的。”孙小宁掏出一本硬壳的皮笔记本。“这本私人回忆录来自一位曾从古拉格监狱逃出来的人。”

亚伦眼神一亮,饶有兴趣。

“这人的回忆录详细记录了自己的逃亡线路,根据回忆录中的描述,他曾躲在一个冻土的洞窟逃避追兵。在洞窟的断崖面上,它看到一个巨大的生物。用书里的话说,‘那是一个宏伟,瑰丽,魔幻,巨大的生物,一下子擭住了我的心,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将要再次回到这里,见证生命的奇迹。’根据其描述的情况,我们相信,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就这段文字来说,还挺打动人的。这人多大?”

“什么多大?”

“年龄啊。”

“这位作者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那他逃亡的时候是?”

“二十岁。”

“五十年前的东西?”

“对。”

“天。我虽然不是专家,五十年?冰川运动,滑坡,坍塌,地震,地质沉降,还有当地人之前发疯式偷盗式的发掘,五十年什么都可能发生,位置怎么可能准确。再说,回忆录这种东西能信吗?老头记忆有没有偏差?”

不等孙小宁回话,亚伦又转向谢尔盖,“谢尔盖。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你就决定启动项目了?”

“富贵险种求。这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嘛,孙博士今天也亲自来现场指导了。更何况,启动资金甲方全部垫付了,咱们辛苦点。”

“又不是你亲自下场挖。这次难度有些大,普通的高压水枪冲不动了。工人们怨声载道。”

“兄弟,辛苦你了。你对这帮人太仁慈了。”

“你看看现场就知道了。我们像是无头苍蝇乱撞。”

“哪有那么夸张。”

孙小宁看出来这两人在唱双簧,也许又要提到追加投资的事情上。工人强度大,要上新设备,补给不足,外加上时局动荡,谢尔盖说不定又要提给当地环境督察官僚的茶水费。

虽然是私人基金会投资,但老板也不傻。孙小宁心里清楚,根据日记描述,结合环境数据,还有当地向导指引,最后加上谢尔盖这么多年的盗采经验,多项数据交叉比对,一共选定了三个发掘点。亚伦主导这个只是其中之一。出资方可以说是不计成本的投入。

“亚伦先生,去看看现场吧。”孙小宁说。

“对。你确实应该看看。”亚伦递过来头盔,和一只手电。

亚伦头前带路,三人走向洞窟。首先是一截黑洞洞的隧道,一人多高,不太规则,虽然部分位置有支护木,坑道上还挂着电灯,但还是阴森森的。走过这段坑道,豁然开朗。一个天坑式的空间出现,巨大的冻土岩壁上是裸出的黑色冻土和无处不在的暗绿色的苔藓。上万年的厚重冻土,远超过人类的理解,空气中有种鱼腥和泥土腥味混合的味道,浓密黏稠让人喘不过气。工人们穿着橘红色的作业衣,正在用高压水枪冲击那些冻土层,不过与这个巨人相比,就像沙滩上的小孩撒尿,妄图冲垮整个滩涂。

“我们一共划分了A到E五个作业区。已经到了C区,冻土非常顽固,作业进度严重滞后。”亚伦吼出声。

柴油机哐啷作响,噪音好像穿越了一切。

“这才一个月,我们发掘周期很长的。工期没有你说那么紧张吧。”孙小宁说。

空气中全是飞溅出的水雾,朦胧之中孙小宁看到两排发白的牙齿和一张咧开的大嘴。

“账不是您这么算的。孙博士。”谢尔盖喷出刺鼻的烟味。

“那应该怎么算?”

“雅库特的工人是日薪制度,每个人每天就要一万多块,这里的作业条件你也看到了,酷寒,低温,危险性很大,上周摔伤那个工人我还没妥善解决。工期越长人工成本就越高。这里的工人超团结,当地的私人团队,不用也得用,工资我说了都不算。外人一到现场不是摔伤就是被打。所以,当然是越快越好。”谢尔盖说。

孙小宁看了看四周,高压水枪击打在冻土上喷出黑色的泥浆,工人站在比冰层好不了多少的冻水里面,一天工作18个小时,还有大如核桃的疯狂蚊子,逮住机会就扑向裸露的皮肤。这里的工作环境应该能进所谓的十大地狱工作榜单。

“跟我来。”亚伦说。

三人走出洞窟,孙小宁缓了一口气。一间非常小的活动板房内,一张廉价大塑料布上放着清理好的几根象牙,猛犸象的象牙。那些牙齿让孙小宁想到发育特别的豆芽菜,弯弯曲曲有着奇怪的弧度。完整的象牙尺寸巨大,谢尔盖身高大约是米,他的肩膀勉强能抗起来一根。

孙小宁跪在地上仔细观察象牙的纹路和质地,根据经验粗粗判断象牙的情况。

“非常有研究价值。”

“我关心的是,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亚伦说。

“这个无从判断,古生物发掘不像是挖矿,没有矿脉可言。”孙小宁说。

“不不不,大象是有墓园的。”亚伦说。

“我知道。所以全球90%的猛犸象牙都产自雅库特。但是,这里仍旧是几百万平方公里广袤的平原。再加上几万年的地质变迁。所以……”孙小宁耸耸肩,“艰苦的工作是必须的。另外,五十年前的回忆录,与上万年相比,简直就像是昨天的日记一样新鲜。”

“工期看来不得不延长了。”谢尔盖一只手拿出雪茄比划,另一只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账,“20吨柴油,设备,食物补给,运输,这里是雅库特北侧,运输成本要比一般地方高出五倍。”

谢尔盖最终得出结论就是追加投资。孙小宁毫不意外,不管谢尔盖是白的还是黑的,他始终是个生意人。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地上那些挖出来的象牙也都是他的,这已经完全可以抵消这里产生的冗余成本了,谢尔盖还在算账叫苦。

一个身材魁梧的工人走进来,用雅库特语跟亚伦说着什么。孙小宁看不出工人的表情,繁重的劳动已经抹平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一样的黝黑,一样的麻木。

孙小宁听见工人重复一个词:Лабынкырскийчёрт。重复了三遍,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从工人躲闪的眼神中,和慌张的神情中看出恐惧。一个身高接近2米膀大腰圆的壮汉居然吓得浑身打颤。

亚伦转过头神情紧张,说:“他说他看见拉本克尔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