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儿起来的大厨房已是一片火热,柳嫂子和菱角儿在灶台上忙活着,阵阵香味飘出,为冷清的皎园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首先是仆妇们的伙食:满满一大锅糙米薏仁粥,每人各配一个红糖三角;十二个咸鸭蛋切开摆盘,半筐糖肉包子半筐韭菜鸡蛋饼,一碗糖蒜,一碗酱瓜茄,一碗糟茄子,一盘花椒油炒白菜丝,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豆腐蒸肉,依旧是眼花缭乱的摆满了桌子,虽然以主食和咸菜为主,但也算丰富可口。

菜都上齐了,桂花儿和桂叶儿才睡眼惺忪地前来吃饭。昨夜里因着玻璃要洗澡,她俩平白添了一个时辰的活计,虽有赏钱,到底还是疲倦了些。

仆妇们匆匆吃完,各自去了岗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

玻璃回到白沉香身边伺候,田婆子和宋婆子去皎园扫雪、侍弄花草,柳嫂子和菱角儿收拾厨房,菱枝儿打扫府中其余地方,艾绒和艾蒿做绣活,桂花儿和桂叶儿在寸心堂扫洒做活,余妈妈四处查看监工、见缝插针打下手,林瑞家的一早赁了马车前往京郊庄子,商议账本交接的事宜。

“姑娘,早膳到了。”

推开书房的门,但见窗户开了半扇,白沉香披着件雪白素锦底如意纹披风,正端坐案前描摹丹青。玻璃提着食盒走到另一张小案前,一层层打开,端出菜肴轻轻放好。

闻到香味,白沉香很快停下了笔,留下半幅寒梅傲雪图走向饭桌。

“呀,柳嫂子费心了,早膳而已,居然还弄出这么多精巧花样来。”

见了琳琅满目的菜式,白沉香不由赞叹连连。待她坐下后,玻璃先给她奉上一碗馄饨,柔声道:“这馄饨的汤底是用猪骨汤熬制的,馅料是虾仁猪肉的,极是可口,姑娘快尝尝吧。”

“嗯,好。”白沉香笑着点头,低头舀起一勺,轻吹几下后送入嘴里,略一咀嚼,果然鲜嫩爽滑,还有着淡淡的椒盐味道。

她扫了眼桌上的其他菜肴:一碗麻酱酸汤面,一碗土豆焖面,正菜有鸡蛋包豆腐,咸菜除了一碟茄鲞,还有红油咸鸭蛋、糖蒜、腐乳、糟茄子、泡四季豆的拼盘,饮品和甜点则是一杯姜蜜水,一碟红糖发糕和一碗燕窝羹。

目光触及最后那碗燕窝羹,白沉香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只是咬了下嘴唇,没有吱声,伸出筷子卷起一筷麻酱酸汤面送入口中。

习武之人本就消耗大,饭量大也正常。偏生白沉香又是个天生饕餮,旁人吃粥的年岁她便能吃饭,五岁起就能吃一个成人的饭食,长大后更是胃口惊人,简单吃个便饭也能摆出吃席的排场。是以柳嫂子做了两顿就累得够呛,找了林瑞家的嚷嚷着要多添几个帮手,否则要不了三天就得全府一起吃铁锅乱炖。

一碗馄饨、两碗面条下肚,菜也吃了个精光。白沉香边揪着发糕蘸咸菜吃边听玻璃汇报着近况,忽听外头响起一串急促脚步声,紧跟着便听见桂花儿边敲门边高声叫喊着:

“小姐!玻璃姐姐!威远侯府来人了!都到门口了,敲门说要进来拜访呢!”

“威远侯府?”白沉香微微蹙眉,稍一思索,随即站起身,和玻璃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后者会意,朝她微微颔首后转身走了出去。

“桂花儿,你把桌上收拾干净,把桂叶儿叫上,去艾绒姐姐她们那儿坐坐吧。”

打发走了桂花儿,白沉香利落脱下披风挂好,从窗户一翻而下,打开一楼内厅的窗户钻进去,冲到卧室里一边拉床帐子一边脱外衣。当玻璃领着禧嬷嬷并几个其余人等进屋的时候,她们见到的就是一个因病卧床的娇弱千金。

重又见到这张华丽雅致的三进千工拔步床,禧嬷嬷仍忍不住偷眼打量,满怀羡艳;其余几个也是目瞪口呆,不仅惊叹于床榻的奢侈,也为这屋内略显朴素而杂乱的其余陈设困惑不已。

“禧嬷嬷早安,您这次前来……可是侯夫人有什么指教?”

剪水杏眸投去柔和的视线,莺声婉转,禧嬷嬷登时酥了半边,忙上前又是请安又是寒暄,东拉西扯了好一通折腾才开口禀明来意:

“昨儿个回去之后,我们夫人听说表小姐是孤身一人上京城,身边连个靠得住的长辈也没有,担心得饭都吃不好了。这不,今天一大早的就派我带几个可心的下人来送给表小姐!这几个都是我们威远侯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表小姐,您都看看吧,若有挑中的就留下,挑不中的我就带回去。”

禧嬷嬷指着身后的几个丫鬟仆妇说道,见白沉香没有出言拒绝,便不管玻璃铁青的脸,逐一细致介绍起来。

她首先走到一个穿素绸袄裙、戴鎏金发簪的女子身边,介绍道:“这位是老太太身边的金珠,十六岁了,认得字,会算账,聪明机灵,还有一手好绣活,姑娘若是留下她,绝对能省下一大笔裁缝的费用。”

金珠是这几人中打扮最精致艳丽的,姿色中上,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傲气。她并未太在意白沉香,而是直勾勾盯着玻璃,直到禧嬷嬷拍了下她的肩膀,才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这位,”禧嬷嬷绕到她身后,指着一个身材丰腴、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儿说道:

“她叫秋江,十五岁,是我侯府的家生子,打六岁起就跟着谢姨娘——这位姨娘您应该听说过,就是宫里赐下的那位,五年前殁了,从那时就在四姑娘的院子里打杂。秋江也识文断字,最是忠厚老实的,干活也勤勉,若不是我们夫人心疼表姑娘,只怕四姑娘还不愿意放人呢!”

相比于金珠的傲慢,秋江则拘谨得有些约束了。她颤颤巍巍地行完礼、请完安,就闭着口不发一言,退去右侧了。

到了第三个人选,禧嬷嬷笑得愈发灿烂了。她索性牵起那名女子的手,上前起步,颇为得意地仰起头:

“表小姐,这位您可看好了!这位是屠二家的,二十岁,厨艺高超,最是调和的好羹汤,自打嫁进来就在我们家大小姐的小厨房里当差,我们大小姐爱她爱得什么似的,赴了王公大臣家的宴回来,还要惦记着让她做碗时令鲜汤呢!这要是留在您那儿啊,保管每顿能多吃三碗饭!”

她这边意兴昂扬,玻璃冷不防嗤笑一声,不屑哼道:“真这么离不得,怎么不带着走呢?还要巴巴的送到我们这里来。”

话音刚落,屠二家的就羞窘地垂下头,禧嬷嬷也尴尬起来,支吾着想找个话头辩解,却被玻璃冷冷盯住,一时难以开口。

白沉香见屠二家的衣着素净,形容枯槁,鬓边还别了朵白绒花,心下便已猜到了大半。她缓缓抬手,示意玻璃噤声,再向屠二家的颔首示意:“别怕,只管说出来便是。我自己身上也还戴着孝,这世道难测,生老病死是常事,你有什么经历都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不妨事的。”

屠二家的眼圈一红,眼底泛出泪花,哽咽着道:“是,奴婢谢过白小姐……实不相瞒,奴婢是个寡妇,半年前没了丈夫,就是威远侯府当马夫的屠二。可怜我们数年夫妻,竟连一儿半女也没留下,娘家也无人……大小姐年前议了婚,本想着把奴婢一并带过去,但姑爷家的婆母说奴婢命硬,带去了会妨碍新人姻缘,到底胳膊掰不过 大腿……所以……”

说至此处,她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抽泣着哭出声来,一双瘦削的手攥紧袖口,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

“婆母说要把我卖给菜市场煽猪的刘老憨做填房,是大小姐花了二十两银子把我赎出来,听说表小姐这里缺人手,又亲自找夫人给我求了差事……”

她哭得梨花带雨,真是见者心酸,闻者落泪,屋内人一时默然,禧嬷嬷更是抹着眼角为她说话,一连串地夸人如何如何“温柔贤惠”“老实本分”“勤俭肯干”,听得玻璃脸色越来越差,面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说话缝隙间,禧嬷嬷留神察看到白沉香极快地瞥了眼玻璃,唇角竟微微上扬,不露声色地回收摁下她的话头,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左右我还小,又戴着孝,到时候再给屠二家的择一良人便罢了。”

屠二家的连声答谢,感恩戴德地叩首拜下。禧嬷嬷也面露喜色,正欲再介绍下一个,那边的玻璃却再度出言讥讽:“既然没了丈夫,又换了东家,还顶着个寡妇名号干什么呢?你本名叫什么,为何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