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

人艳冶,递逢迎。

和坊间传闻不同,白沉香熟知的长庚君,是一个既爱打扮,又爱唱昆曲的女子。

……观音面,“蛇蝎”心,蜜糖嘴巴钢叉手。

简略概述一下,也可称之为“菩萨脸狮子头”。

这世上总有人天赋异禀,白沉香自牙牙学语起便过目不忘。她记得两岁时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更记得四岁时那双眸子如何绝望泣血。

风暴与浪潮并不持久,却足以天翻地覆。

此后八年,长庚君破格收她为徒,褪去红粉娥妆,着窄袖袍,束长发,簪宝缨,终日以面具示人,用“陆绥”这个假名假身份,成了扶光派的新任少主。

直到两年前,长庚君龙驭殡天。

而“陆绥”……依然,只是“少主”。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

白沉香和师父正式结缘,是在多年前的一个清明节。

三岁那年,长庚君和尚未背叛师门的大师兄,亲自带她去为父母扫墓。

成都,别名芙蓉城、锦官城,有“天府之国”的美誉。

白家世代经商,在成都有一整条长街的绸缎庄、酒楼、药铺、珠宝阁,白沉香的父亲虽然早逝,这些产业由舒夫人的母家娘舅代为接管,生意倒也算红火。

纵生得绮罗丛中,奈何襁褓之间父母违,空有富贵,不过是东风吹得愁眉重,春华无用。

太微山庄,就在成都郊外。

那时她还是雪魄夫人的徒弟,和还不叫玻璃的玻璃整天腻在一起,五岁小孩照顾三岁小孩,犯错了要被揪着耳朵骂,和其他几个同龄的小团子在院子里跑满场。

这些小徒弟里属她年纪最小,人也最皮,竟然趁着雪魄夫人教训玻璃的时候爬上屋顶,想顺着屋脊去园子里摘花。

然后她就碰见了同样蹲在屋顶的大师兄。

大师兄比她大十二岁,当时是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像提溜鸡仔似的单手拎着她跳下房顶,“献宝”于园中一名女子。

摘了一大捧花的陆仙予站在枝杈下,杏衫鸦鬓,清眸流盼,向他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十一年前的长庚君,远不是后来油尽灯枯的憔悴模样。

她可真美啊,身姿那样修长挺拔,风吹仙袂飘飘举,简直就是庙宇里供奉的碧霞元君、九天娘娘下凡降世一般,又年轻,又鲜活,明明只是淡淡的一笑,三岁的白沉香却觉得自已魂都要随她飞走了。

“小丫头,”葱白纤长的手指捏上她的脸蛋,笑语吟吟,“你是雪魄的徒弟吧?身手可真不错,才这么点点大,就学会‘翻墙会佳人’啦?”

大师兄忍不住笑了,琅声清越,有如琼瑶匝地:“师父越来越没个正形了,这丫头才多大,您怎么在她面前提《墙头马上》的淫戏来了?”

白沉香还被他提在半空中,动弹不得,又又听不懂大人的话,想扑腾耍嘴都找不到空隙,只能双手抱胸干瞪眼。

她生的可爱,这副模样又实在惹人笑。长庚君足足乐了好一会儿才让大徒弟把她放下来,蹲下去去揉她的另一边脸:

“我记得你姓白,是婉儿的孩子。雪魄天天说你聪颖,怎么这会子跑来偷懒?”

长庚君的指尖很温暖,白沉香却扭过脸去,不让人碰:“清明节!不要功课,要爹爹娘亲!”

陆仙予一怔,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

对啊,今天是清明节……

往常清明都会放小徒弟们下山祭祖,今年城内闹了瘟疫,虽不致命,倒也不好放这些小孩子下去懊糟。不成想却漏了白沉香这样父母双亡的,竟把人家所剩无几的一点慰藉也革除了。

小丫头杏眼儿泪汪汪的,着实可怜,长庚君站起来,与大徒弟彼此望望,忽而弯腰将她抱起,道:

“既如此,我陪你去后山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去他二人合葬的坟地要经过城内,幸而后山祠堂有婉儿的和她夫君的牌位,也可聊作告慰。

大师兄也跟过来,没走几步,又被长庚君打发去知会雪魄夫人一声,再转回来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轻功之高绝,远非常人可想。

……

柳条儿过了一夜,已有枯损之色;白沉香靠在榻上,定定的看着插柳的瓷瓶,也不出言。

“姑娘。”

玻璃端着热饮进门,抬眼望见她满目迷离之色,知是追忆往事,不由叹了口气,在案上放下托盘,道:

“清明已过,姑娘何必伤心太甚,这开春换季的,别又添了病痛。”

凤眸淡淡扫过:“我这病还不至如此。”

“至不至的,姑娘不必嘴硬,到时候痛得哭了,还是该我们心疼。”

汤羹舀了一勺甜酪,递到唇边。

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