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谢姨娘病逝后,给女儿留下的绣像上,描绘的正是这首诗词。
作为庶女,陈玉凝无疑是幸运的。容貌秀美,才华横溢,父亲疼爱,嫡母慈爱,生母既有诰命又有陪嫁,还给她生了个天资聪颖的弟弟,未来有十成十的保障。
可她只想要娘亲。
记忆里的谢姨娘,是那么温柔娴静,是那么端庄典雅,坐卧行止的每一幕都像是名家国手笔下的仕女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总是忧愁的。
那双翦水秋瞳里常含着烟波浩渺的哀思,她绣花时、读书时、看账本时,总会没来由地陷入沉思;这张白皙秀美,充满书卷气的面容是很少笑的,偶尔笑起来却也是轻浅的,像三月春风拂过,在池塘上吹起淡淡的涟漪,把什么珍贵的、脆弱的、难以言喻的事物给揉皱了,反而惹人伤感。
那时候,小小的陈玉凝总是缠在谢姨娘身边,喊着王夫人特许她喊的“娘亲”,软软糯糯的脸蛋蹭着娘亲的衣角,等着那双纤润的手抚摸她发丝,刮过她的鼻子,捏一捏她的耳朵……
而这一切都随着谢姨娘的病逝,随风消散了。
往事如烟。
父亲破例给谢姨娘举办了规模不小的丧礼,连嫡出的兄弟姊妹都主动为她娘亲戴孝。哭灵的时候,陈玉凝和弟弟几乎晕死过去,是王夫人把他们姐弟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安抚。
不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白布覆上谢姨娘了无生气的面庞,陈玉凝都仍然没有接受现实。
不应该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娘亲……才不应该这么早就离世!
她忘不了娘亲的温柔慈爱,也忘不了娘亲的泪水,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里总是暗藏着些许半明半昧的情愫,只会在黑夜里如同狸猫般闪烁出现,紧紧盯住她,缠着她,哀伤得像雨水,又像琉璃瓦上闪烁的烛光。
“凝儿……”
谢姨娘的声音是那么动听,低低柔柔的,似是箫声,又如琴音。
世人常说,生儿如弄璋,生女如弄瓦。
世人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是,娘亲从来不反对她读书识字,不仅不阻挠,还会手把手地给她开蒙。哪怕后来有了弟弟,娘亲也是鼓励她当弟弟的榜样,从不毁贬,也从不捧杀。
“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女子虽不能科举,照样有大家女士流传芳名于千古;男子虽有青云路可通,但国贼禄蠹者亦不见其少耳。”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读书并不只是知晓句读,圣贤先辈们著书不知几何,凡人聚珠玉而成册,若是草草阅过而不细究其理,岂不白白糟践了前人美意。”
“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手执利剑而尘封于匣,拾土块砖石以击来犯之敌者,不亦蠢乎?”
“……”
娘亲的教诲,言犹在耳。
泪水滴落在碗里,和清淡的寒食粥融为一体。陈玉卿坐在姐姐身边,手里拿着个青团,却怎么都咬不下去。
“姐。”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几分像谢姨娘:“别哭了,娘在天上会难过的。”
陈玉凝缓慢擦掉眼角的泪痕,转头望向自已的胞弟,摇了摇头,道:“娘亲也总爱掉眼泪,她不会怪我的……”
袖子里掉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陈玉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却见那用料是素白的锦缎,用墨色丝线绣着一丛含薰待清风的兰花,针脚精致细密。
谢姨娘的闺名,正是“墨兰”二字。
“这是我给娘亲绣的。”
陈玉凝拿走荷包,捧在手心,哽咽道:“当初我还小,没有来得及做给娘亲……明天和黄纸元宝一起烧给她吧……女儿不孝,生前不能尽力,只能死后略添哀荣了……”
屋檐外,一只燕子掠过新叶绵绵的柳枝。
春风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