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修了日本文学这门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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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是刚从日本神户大学回国的教授,唇上留着两片胡须,酷似鲁迅,头戴一顶瓜皮帽,却喜穿长袍,看似古板却幽默风趣,上课时随意切换的日语、英语、汉语还有上海话,惹来不少旁听生。一次课上,有男同学提问评论渡边淳一,老师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看得明白、说得透,很有勇气。”我们几个女同学不以为然,哧哧地笑,老师说我们是“full of Pride and Prejudice”。

傲慢与偏见,这的确是我这类人的病症,我因为常常让自已处在交感神经的支配下,紧张、敏感,导致了胃病一直常犯。

“阿燕,怎么了?不舒服吗?”阿连看见我突然停下脚步,不由紧张地问。

“没有。”我的胃隐隐作痛,“突然想打一个电话给一个人。”

“这好办。前面就有一个IC电话亭,我带了卡。”阿连又欢乐起来,“打给谁?”

“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我说道。

“……”阿连脸露忧色,“对不起,是不是我刚才提到了谁,让你不开心了。”

“没事。”我转头看着眼前这个黝黑粗犷的脸,“我的问题,所以错过了一个朋友。”

“朋友”,是啊,这个词,往往能成为两个人开始的前奏,但却永远不能成为两个人结束后的延续。正因为此,我一直小心翼翼,虽不断试探,却不敢向前迈半步,因为想与他一辈子,我只敢说,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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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那夜之后,我和学长的关系似乎有了进展,学长会每天在我晚自习后给我打电话,“ringringring”伴随了我一个学期。直到很久之后,不管在哪里,只要有类似的电话铃声,我就会想起那时候的我,如何在晚自习结束后匆匆收拾书包往宿舍赶,如何三步并两步一口气爬上四楼,又是怎样在听到有人喊“燕子,你的电话”时怦怦怦兔子般的心跳,在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声音时那难掩的兴奋神经和全身紧张的细胞。那个学期的时光尽管飞逝如电,但却久久在我心里难以忘怀。

学长的电话时间很短,因为他很忙,所以我加倍珍惜。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在心里,在最长也不超过10分钟的通话里,学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是如何能从他每天的10分钟里知道他的全部。学长告诉我说,他下午去打了篮球,我知道他打篮球休息的时候,前面说了句,“想吃绿豆冰”,下场休息时他座位旁就放了一箱绿豆冰棒。学长告诉我说,他这几天在准备论文答辩,我知道有一次他说吃好饭要去图书馆打印论文,去的时候就发现平时没几个人的图书馆文印室站满了人。还比如,学长告诉我说,他在准备下届校运动会的事,我就知道了,当学生会在商量要为下次校运动召集新的拉拉队员,通知还没发出去时,他就已收到很多自荐信,而信里则千篇一律照片加粉色信纸……

打听学长每天做过什么、去过哪里,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到后来他去了南京,我仍想方设法打听他的所有。我想,恐怕学长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孜孜不倦地打听他的事情,关注着他的喜怒哀乐。

因为成了习惯,即使时过境迁,我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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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说,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虚。但是,很多时候,当你亲眼所见时,你的第一反应不会去否认你所看到的,就算后来你知道了缘由,就算后来你一而再而三地告诉自已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但仍然在你的内心抵不住第一眼的真切。

从那天后,我开始胃痛。

那是大二临近寒假的一年,上海特别冷。新闻里说那是魔都千禧年以来的最低气温,创历史新高。上海城乡地区甚至都出现了零下6度。一大早,就听见叶子在惊呼:“你们快起来看啊,水龙头的水都成冰柱子啦。”

“稀罕个啥劲儿呀。”山东舍友不满叶子的惊叫声,“天天咋呼呼的,一会儿要是再下场雪不得把你激动死。”

“要下雪吗?”我跟另一个来自苏州的舍友文文异口同声。

“要真下雪,那才叫要命呢!”我那山东舍友很无奈地,裹了件厚棉衣,艰难地从上铺爬下来:“下雪天冷得死人,你们这么兴奋做啥?”

“娟儿,这你就不知道了。”文文说,“我们南方冬天遇上下雪,是百年一遇呢?”

“对对,”我也频频点头,“娟儿,我可羡慕你那儿了,一到冬天就能堆雪人、打雪球。好羡慕。”

“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完治和莉香在雪中共舞,你们看过没?莉香对完治说【除了你谁也不要】,那一年,我们那儿也正好下雪,简直大爱。”文文一脸陶醉。

“我看你们是电视剧看多了。”山东舍友娟儿淡定地往她的暖手袋里添热水,“那都是电视剧骗你们这些小女生的,下雪天最冷,不仅要穿很厚的衣服,路面也滑,一不小心就摔个底朝天,还跳舞呢,溜冰差不多。”

“小女生?!娟儿,你好像年龄比我还小呢!燕子、文文,你们别理她。”叶子叫唤道,招呼着我们去窗前,“快过来看。”

我们跑过去一望,宿舍玻璃窗上全是水汽结成的冰花,窗外的树从根到梢挂着一层白霜,像开了一片白花花的梅花似的。

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望着窗外,我自然地想起了学长,距离那日他回校演讲又已20多天过去了。学长临走前说:“欢迎随时来南京。”“嗯,我们一定会去的。”叶子答道。我转头望向叶子,“叶子,”我问:“这周末有时间吗?”

“怎么了,有事啊?”叶子问我。

“你上次说要去南京,我们这周末去,怎么样?”我说。

叶子疑惑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说:“有时间,去南京,观【石城霁雪】。”

南京,“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身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晋代的“桃叶渡”、东吴的“石头城”、明朝的“城墙”、太平军的“天王府”、中华民国的“建筑群”。周五中午饭没吃,我便和叶子踏上了去南京的列车。这座处处萦绕着纷繁复杂的历史古城,伴随着桨声灯影缓缓流淌,给了我最美的憧憬和最心碎的回忆。

我们很快在南大找到了学长住宿的博士楼,我跟叶子躲在花坛的后面,恰好可以看到学长房间,一楼从左数的第二个窗户,窗外冬天萧条的枝丫挂满了冰霜,很好地掩盖了我们的行动。

叶子拉着我探出脑袋,我看见学长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一本书挡住他大部分脸庞,头发比在上海演讲那天稍微长点,有几缕刘海垂下,让他冷峻的脸多了些柔和。一杯咖啡在他手边,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杯柄,视线没有从书上移开。时而他轻轻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后,再将书翻到下一页;时而他拿起一支笔在书上写画着什么:时而他蹙着眉头思索着……时间便渐渐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慢下来。

我看得入迷。

“他看过来啦!”叶子突然小声叫起来,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学长已从书中挪开视线,往我们这边的窗外望来,我赶紧蹲下身,躲在花坛后面不敢动弹。

“有点出息吧。”叶子说道。

“快,蹲下来。”我忙扯着叶子的衣服往下拉,“别被学长看见了。”

“真拿你没办法。”叶子只好蹲下道,“我们来南京做什么?不是为了见你的学长吗?难道就这样看一眼?你不打算让他知道?”

叶子一连串的问句还没等我回答,我就听见学长已经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窗外,寒风凛冽,“有点飘雪了。”学长喃喃道。

我这才发现,我和叶子早已白霜满头,叶子噗嗤一笑,我却大气不敢出。

“嘘!”我用食指挡住嘴唇示意叶子别出声。要知道,我们现在就跟学长仅一墙之隔,他如果稍一低头往花坛那儿扫一眼就能发现我们。

只听见学长轻轻笑了说:“嘿,来了。”从未听到学长如此轻松而亲切的语气。

我好奇地抬起身,正看见学长向窗外打招呼。我顺着方向寻去,看到了不远处,开开正笑盈盈地往学长博士楼方向走来,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围着红色围巾,脚蹬一双黑色长靴,显出她修长而美丽的双腿,清冷的南大校园顿时充满了朝气。开开挎着一个红黑色书包,正朝学长招手。

“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叶子看向我,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