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爱新觉罗 锦云,全大清最尊贵的公主。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大丰年,皇阿玛视我为福星,我额娘是宠冠六宫的宁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我上头的两个哥哥也对我疼爱有加,各宫的娘娘见了我,没有不笑脸相迎的,宫里阿哥公主不少,我一向是最受宠的那个,这自幼泡在糖罐子里的生活,是再快乐不过了。

额娘疼爱我,她生的美,举手投足凤仪万千,我的长相性格也随了她,明媚张扬。闲来无事,她最爱打扮我,什么进贡的蜀锦,金丝串着宝石珠子的钗环,东珠十八子的手串,凡是额娘库房里有的,我都有一份。额娘身边的还有一位颂芝姑姑,是额娘的心腹,待我也是极好的,她为我梳妆的时候,额娘总会说,“只要有额娘在,我们锦云,永远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我当然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东六宫西六宫我从这头玩儿到那头,身边永远一大批人跟着,京中时兴的样式向来第一时间送到我的面前,三哥四哥外出办事,总要为我寄回当地的稀罕玩意儿。我的骑射是额娘亲自教的,而后我便爱上了马背上的感觉,皇阿玛将喀尔喀进贡的一匹兔鹘马送了我,并亲赐桦皮小弓,还许我和哥哥们一起练习骑射。那年木兰秋弥,我身着红色骑装射杀了一头鹿献给皇阿玛和额娘,那鹿肉做了下酒菜,我斗胆向皇阿玛讨赏,要这宫城最热闹的地段做我的公主府,他只思虑一瞬,便大手一挥许了我,满朝文武皆知,宁贵妃所出的锦云公主,最得圣心。

后来,我跟着额娘从春禧殿到翊坤宫,院子更大更华丽了,额娘给我挑了伴读,大学士家的女儿章佳清淑,是京城里人人称颂的温柔贤淑之典范。

我不喜欢琴棋书画,也不喜欢礼仪女工,偏她学的最好,出色的绣工,被六哥夸过的诗词,额娘宠我,自然不会逼我学,只叮嘱她多帮衬我,我是静不下心来做这些的,可她温柔的嗓音叫我没了脾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于是我告诉她,骑射课我定然要她见识一番,大清的女儿,在马背上才叫风姿绰约呢。

到了骑射课,我一心压她一头,飞身上马,搭弓射箭,正中靶心,我立于马上,挑眉看着她,她只温柔一笑,翻身上马,箭矢稳稳将我的箭从中间分开,射入靶心。

我愣了一下,只见她从马上下来,屈膝行礼:“承让了,公主。”

那场骑射课我心底有气,下了课就撒腿往额娘宫里去,我那千尊万贵的额娘正吹着凉风吃蟹粉酥,团绒乖巧地趴在一旁,我心里委屈,只一头扑进额娘怀里。

“额娘,呜呜呜呜呜。”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本宫的小公主?”额娘皱起了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回贵妃娘娘。”侍女将近日的事一一说了,我只闷着不说话。

“因为清淑那丫头?她惹你这么不开心,额娘下旨赶她出去如何?”

“不是,额娘,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锦云想如何?”

“儿臣只是,只是……”

“只是因为那丫头样样比你强?锦云,你是公主,自然不必像寻常女儿家一般,章佳氏他们家的成就,那是她父亲阿克敦上战场拼杀得来的,将门家的女儿擅骑射,有何奇怪?”额娘轻轻褪去手上的金累丝点翠嵌珠镯套在我手上,“瞧瞧,这镯子多适合我儿,这好东西果真只有皇家的公主才衬得住。”

“这是今年新做的,公主戴上好看极了。”颂芝姑姑笑着应和。

“可不是?我的乖锦云,你看这个镯子,要送到额娘手上,不知要经多少能工巧匠的手,它得了本宫的喜欢,那些个匠人才有赏赐拿,至于这背后费了多少功夫,谁在乎?本宫的喜恶,才能决定它的价值。”

“额娘……”

“你是皇家的公主,她是臣女,再有本事见到你也得行礼问安,你该考虑的应该是如何让她为你所用,让她使你欢愉,若你实在不喜,索性换一个就是,这世上没人能给本宫的女儿气受。”

“额娘说的,儿臣记下了。”我整理好了心情,额娘便笑着让我带着一份蟹粉酥回去了。

才刚到门口,就见着章佳清淑站在门口,一身水蓝色的宫装,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见我来了,忙低头问安:“臣女今日逾矩了,望公主恕罪。”

“什么逾矩?我倒是小看了你的本事来,我有事要问你,进来。”我问了她许多,她只告诉我,战场上的功夫跟宫里师傅们教的不同,阿克墩几度出使讨伐准格尔,她自幼听的故事都是金戈铁马,战场拼杀,不似我在这宫里,只想着最好的马匹马鞍马鞭,以及如何玩儿的尽兴。我来了兴趣,要她也将这故事讲给我听,还将额娘给的蟹粉酥分她一半,而后,她也陪我读了几本圣贤书,书里有些道理果真是该学的,慢慢地,我收敛了刁蛮任性的脾气,素日里也愿意同她说些女儿家的闺阁事,衣服首饰,点心膳食,从不少了她的,可惜她比我大,又自幼定了亲,在宫里待了几年便要回家去了。

她出了宫,我便一心跟着额娘,她乐得带着我处理宫务,皇阿玛很爱往翊坤宫来,不过额娘对皇阿玛似乎不怎么上心,皇阿玛来的前一个时辰蟹粉酥都要拿下去,只摆些一般的茶点,等阿玛走了再摆出来,我儿时不懂,好奇问过她,额娘的答复是:“好东西自然留给自己。”我就知道,她更喜欢跟我聊明日搭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跟着皇阿玛下江南,围猎,避暑什么的,重点也不会是因为心里装着皇阿玛。但是皇阿玛对我比对哥哥们好,他总板着脸训斥教导哥哥们,却愿意捧着民间女儿也喜欢的玩具来逗我。

说起我的哥哥们,四哥是个谦和板正的人,在皇阿玛面前总是一副成熟样子,之乎者也出口成章,可皇阿玛一走,他最喜欢的事是去后院逗猫儿,带我和六哥去御花园里抓萤火虫,哦,他还喜欢竹子,看上了就往自己园子里搬,再来几句酸诗,我是听不懂的,最多六哥会奉承一下他。二人便你来我往对起诗来,若是清淑在,怕也要来两句,但如果是我,我会直接抱着他的猫儿走,他就对不下去诗了,我那好哥哥可是实打实的猫奴。

但是有的时候他会想法子顺点我的零花钱,理解理解,虽然内务府给的分例和额娘给的体己不少了,可抵不住他喜欢的东西又多又贵,文人字画,梅兰竹菊,瓷器漆器玻璃器,送他的礼物都不用多想,跟皇阿玛撒娇要点文玩珍品,尤其是颜色艳点的,他就足以高兴许久了。

可我不喜欢柔顺的猫儿,也不喜欢那些字画,我喜欢百骏园里的大猫,喜欢木兰围猎,皇阿玛总是称赞我有额娘从前的风采,那可不,我的额娘,是天下最最了不起的人物。

后来后来皇阿玛驾崩,额娘成了太后,四哥做了皇帝,我也担了个嫡公主的名头,宫里所有事物都由皇后嫂嫂处理,皇后嫂嫂是个温柔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至于四哥,他再不来诓骗我的零花钱了,但他待我还如从前,逢年过节总有流水的赏赐送到我手上。

就这样我长到十三岁,那日章佳夫人伊尔根觉罗氏带着清淑进宫来给额娘问安,我们二人许久未见,额娘便留了她宿在宫里,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她与我说起今年做了贡生的兄长,为人恭谨,还说她兄长日夜苦读,只等科举中试。

“你哥哥同四哥六哥比如何?”我问她。

“怎敢与皇上和睿亲王相比较,但在臣女心中,哥哥是最好的,公主若是亲眼见到,就会明白了。”清淑眨巴着眼睛,“明日哥哥会来接我,公主便可瞧瞧。”

于是第二日,我亲自送她到宫门口,远远瞧着,只觉得那个公子和清淑一样,是个温柔的人。

后来,她哥哥果然中了举人,四哥摆了宴席招待新科的举子们,我在宴席上见着他了。四哥惜才,木兰秋弥也带上了他们,我与清淑一红一蓝,在一众贵女中也十分亮眼。最后清点猎物时,她兄长带回了一头熊,拔得头筹,我这次看清了他,真不可思议,猎得一头熊的英雄人物,瞧着竟是有些柔弱,与高大威猛丝毫不沾边,我便在席中跟她咬耳朵。

“你瞧你兄长,分明瞧着是个文弱书生,竟如此厉害。”

“自然是阿玛跟额娘教导有方,公主,人不可貌相。”

……

我就快及笄了,额娘问我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还为我寻来了适龄男子的画像。说实话,我一点主意也拿不准,历来满蒙通婚是惯例,可我心里明白,额娘绝不会让我远嫁,可京城里一眼望去,我一个也不感兴趣,又不想嫁个不知底细的人。

“锦云,婚姻大事决定的是你后半辈子的幸福,若是没有心仪的,选个听话的也是好的,要能把你捧在心上的人,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额娘这么说,我当日就喊了清淑进宫。

“好公主,臣女待嫁在家呢,您怎么急匆匆召我。”清淑被我拉进房间,先灌了一大口茶下去。

“不瞒你,额娘要给我选额附。”

“那不是好事儿?贵妃娘娘眼光不会出错的,还是……公主有自己的想法?”

“我上次同你说过的,你兄长有心上人没?”

“哦~原来公主想做臣女的嫂嫂呀。”清淑翘起了嘴角。

“你这小妮子,你!”

“公主放心,臣女那哥哥虽有些木讷,可人是好的,上回围猎之后还与臣女说,殿下风采,无人能及呢。”

“当真?”我红了脸。

“当然,哥哥平日话少,那日却特意来寻臣女同他说公主呢。”

“那你倒也不告诉我!”

“公主是什么人物?咱们家虽说在朝中还有立足之地,可祖上不过是正蓝旗,哪敢高攀。若是得了我们公主殿下的喜欢,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那你便告诉他,本公主自幼长在宫里,是娇蛮任性惯了的,若他做得到事事顺着我,护着我,以我为先,我也是愿意让他做额附的。”我半扭捏说了一长串话,这丫头也不端着,一边应下一边瞧着我笑。

我气得和她打闹,却也期待着她给我带消息回来。清淑没让我等多久,便又往宫里来了,她给我带了东西来,是一枚白玉雕蜻蜓菱角佩。

“怎么说?”我心里着急,这小玩意儿虽精致,我却不知他的意思。

“早劝公主多学些诗词了,这菱角,自然是心有灵犀的意思啦。”清淑挽着我的手,“我的好公主,往后你可要做我的好嫂嫂了。”

我心放回了肚子,顺带回了额娘,额娘很满意,家世显贵又不突出,常居京城,四哥也没有异议,只说先订婚,等我及笄再说不迟。

我及笄那日,受封固伦端淑公主,次年出嫁,彼时他已是兵部主事,另有府邸,我嫁与他,嫁妆一路从宫内绵延到宫外,四哥还许我随时进宫的特权,俸银翻了一倍,只额娘絮絮叨叨要我多回宫陪她,眼里满是不舍,我再三拜别,便往宫外去了。

入洞房那日,他小心挑开我的盖头,第一句话便是:“公主生的真美。”

我偏过头不理他,礼成,等众人都退了出去,我便同他说,“你可听好了,本宫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往后若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别怪本宫手下无情。”

他只举着手以仕途发誓,绝不会有那一日。

而后便是一夜无梦,他是有些木讷,行事一板一眼,但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支持的,举案齐眉,儿女双全,在官场上,他也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安稳幸福地过下去,直到有一日,出任户部银库郎中的他,因为库项被窃,以失察之罪被降调为吏部员外郎。后来,他随兵部尚书赴四川办事,再次失利,同行之人皆被治罪,只他,看在他父亲和我的份上,被释放回家。

回家后他消沉了许久,直到第二年被起用依旧兴致缺缺,直到厄鲁特蒙古发生内乱,皇兄有意剿灭准格尔,他才忽然有了生气,他拉着我陪他喝酒舞剑,他对我说:“公主,我志在疆场,那塞外艰苦,不该是你这般金枝玉叶待的地方,你便在京城,等我给你挣功名回来可好。”

我想与他说,我已是皇家公主,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的呢,但他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我便只同他说:“好,我等你回来。”

一去便是多年,边关的来信从未断过,他与我说塞外的风光,问我安好,询问父母子女的近况,上了战场的他所向披靡,开疆拓土,有“铁将军”的称号,加官进爵,封一等诚谋英勇公,连带着家族抬入上三旗,章佳三代主母都得了一品夫人的封号,京城中的夫人,没有比我更风光的了。

横竖我的人生是圆满了,孩子们长大了,女儿做了辅国公的嫡妻,儿子在朝中任职,府里的事情也有儿媳替我料理,我只需出门参加宴会,逛逛首饰铺子,入宫陪陪额娘,除了身边没有夫婿,什么都有了。

后来他回了京,归来时四哥带着王公大臣亲迎,谢礼后归家便将我拥入怀中,阖家欢乐。

我问他:“可还要走?”

他说:“不走了,不走了,往后的日子,我想多陪陪你。”

但他是闲不住的,他闲的住,四哥也不会放着这么个能臣不用,他屡次被派出京城办事,第一回我抱怨了两句,往后他都带着我,我们去了很多个地方,办理钦案、督筑河堤,我这才知道天下之大,百姓辛苦。我看到了他给我挣的功名,众人知道我是英勇公夫人,是固伦端淑公主,总有百姓自发送来当地特产到我下榻的地方,我出门逛街,总听到街里巷口交口称赞他的功德,我给自己选的,果然是顶好的夫婿。

这样一路游历,回京时额娘只说我瘦了黑了,但我有好多话,要说与额娘听。额娘耐心听我同她讲沿途趣事,可事实上,我们都成了老太太,她的头发已全白了,可精神却是极好的,我的额娘啊,合该这般幸福长寿。

他也再不能奔波了,在京做了几年事,等四哥都禅了位,他便也辞官一心在家,同我颐养天年,年老了倒是变得有童心起来,比如他总问我:“公主当年如何就瞧上我了呢?”

不为别的,看你听话好掌控。我是额娘的嫡亲公主,我若不嫁去蒙古,也绝不可嫁给位高权重,家室过于显赫的人家。四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我还有一位聪慧的六哥,他在朝堂稳固之后便甩手游历四方了,我又何必往权力中心栽呢。清淑与我说过,你非嫡子,但是你父亲只你一个儿子活到成年,才记成嫡子全力扶持,何况你家只是正蓝旗,那时你官职也不过五品,这样干净好拿捏的身世,做我的额附再好不过了。

开玩笑的,这只是开始,后来自然是因为,你敬我爱我,从未负我,你英雄意气,国之栋梁,还有,本宫心悦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能浪费的。

所以,我告诉他:“自然是心有灵犀,天定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