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古老的石板街道行驶,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车厢内,朱瞻圻凝视着一脸忧郁的父亲朱高煦,温言宽慰道:“父王,这一趟见皇爷爷,其实我们也有所收获,您不必过于纠结。”

刚刚皇爷爷一番训斥后,朱高煦的心情的确低落,然而听闻儿子如此说,不禁来了兴趣,粗犷而不失威严地道:“不是我纠结,只是得了五军都督府参事这么个虚职,其实我儿不去东宫当摆设,来我军中,有什么职位是我儿当不起的?还收获,收获个屁!”

朱瞻圻摆摆手,正色解释:“哎,父王,您这话可不对。单凭父王您能够掌控京城三大营中的两大营兵权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比如,皇上其实一开始,并未对大伯抱有太大期望。”

朱高煦一听此言,双目一亮,急切地追问:“我儿此话怎讲?莫不是拿你爹我寻开心?可别胡闹,小心我揍你一顿!”

朱瞻圻微微一笑,从容应对:“爹,您我父子相处十四载,我何时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了?”

朱高煦定睛望着眼前这个虽然面容尚显稚嫩,却有着深邃思想的儿子,一时出神。回想这些年来,这个儿子一直懂事省心,不像其他两位哥哥那样让人操心,也因此,他在心里对这个儿子的关注和重视似乎少了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回过神来,顺着儿子的话题问道:“倒也是,你一贯机灵,那你给我说说,为何会觉得皇上一开始并不看好太子伯伯呢?”

朱瞻圻沉吟道:“本来嘛,皇爷爷就是那种凭借卓越功绩和超凡武力树立威望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认同同为强者的您。您能征善战,皇爷爷当年也是如此,从内心认同感出发,您更能获得他的赞赏,因为您本身就是一位实力出众的强者。”

朱瞻圻稍作停顿,继续道:“所以皇爷爷才会对您说出‘世子身体欠佳,你当更加奋发图强’这样的话。在他的眼中,体弱多病、臃肿蹒跚的大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英姿飒爽、威武不凡的您相比拟。”

马车内,朱高煦听着儿子的分析,仿佛找到了一丝慰藉,脸上的愁容渐渐舒展开来。提起自己的兄长朱高炽,忍不住啐了一口:“现如今连你那伯伯也开始在我背后捅刀子了,不然我怎会遭此羞辱!小子,你给我好好分析,别净捡好听的说!”

朱瞻圻笑着应承:“看到父王的愁云散去,孩儿也算完成了一半任务。不过,孩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情况,皇爷爷如何对待您,您比我更清楚,自然明白我所言非虚。”

朱高煦长叹一口气,满怀失望地拍了拍大腿:“正是因为我知道皇爷爷以前说的话句句真心,所以对他如今的做法才感到格外寒心!唉……”

朱瞻圻关切地询问:“您知道皇爷爷后来为什么会改变态度吗?”

朱高煦看着儿子,满目愁绪:“人心隔肚皮,又有小人作祟,圣心难测啊,孩子,为父为此苦恼不已!”

朱瞻圻看着父亲落寞的表情,试图为其解开心结:“其实,父亲您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只是没有深究其中深层次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局限,导致您逐步被边缘化。在乱世之中,人们迫切需要一位能征善战的领导者,而您,正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做出了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事情——率领军队赢得战争,维护文人士大夫群体的安宁。在任何人眼中,您都明显优于大伯,自然,在那个时刻,皇爷爷也会认为将江山传给您才是合理且正确的选择。”

朱瞻圻稍作停顿,见父亲若有所思,便接着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国家逐渐安定,人民生活步入正轨,胜者为王、强者为尊的理念开始被社会的纲常伦理所替代。在平静的社会背景下,作为次子的父亲,必须服从长兄继位的传统理念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对于文官集团而言,稳定的社会环境最为重要,父亲您若登基,无疑是对纲常伦理的最大冲击,也是对文官系统所维护的既有秩序的挑战,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自然会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皇爷爷虽贵为天下之主,虽曾通过靖难起兵打破了部分纲常伦理,但当他坐上龙椅后,依然不得不依赖这套制度来治国。他不愿看到有第二个破坏自己一手建立的纲常伦理的人出现,因此,父亲您当前的困境,正是由此种种复杂因素所致。”

朱高煦听罢,颇感欣慰地叹道:“难得我儿见解如此独到深刻,为父深感安慰。”

朱瞻圻察言观色,趁势补充:“其实,我刚刚所言,现今我们的境遇尚未达到最糟糕的地步,这是因为皇爷爷仍在犹豫不决,所以才会允许您掌握京城三大营中的两大营,并同意我在五军营任职。在皇爷爷的认知中,军队唯有在如您这般能征善战的人手中,才能充分发挥效用,不至于被埋没或腐化。如果交由文官管理,只怕短短几年工夫,军队就会因贪腐和吃空饷等问题而垮掉。”

朱高煦愤愤不平地咒骂:“这国家就是败在这些文官手里,建文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朱瞻圻理智地对父亲说:“实际上,国家体制原本就有其内在规律,乱世重武将,盛世崇文官。文官并非全都碌碌无为,武将也不是乱世下的万能良药,这只是不同历史时期、不同阵营间的必然选择。”

朱瞻圻进一步分析:“今日皇爷爷之所以训斥您,是因为大臣们对您留在京城心存疑虑。按照祖制,您本应在云南就藩,但您却找各种借口留在京城这么久,这自然会让大臣们产生猜忌,认为这是对既定规则的一种挑衅。”

这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王德发禀报道:“两位主子,到家了!”

但是朱高煦依然沉浸在刚刚儿子的话语中,都忘了下车回家了。朱瞻圻看着发愣的父亲,好意的提醒了一下:“爹,该下车了!”

朱高煦才反应过来:“哦哦!到家了啊,儿啊你刚刚说到的这些,为父得一一记下来!这些道理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朱瞻圻笑笑说道:“我的父王,我可是您儿子,不是跟您学的难道是跟哪些腐儒老师学的么?您儿子能有这样的见解,不正是说明作为父王的你更厉害么,才会有这样聪明的儿子!”

朱高煦听完哈哈哈大笑道:“看来皇爷爷说你嘴甜,是有其事的!”

两人下了车,朱高煦依然不依不饶的让儿子继续分析刚刚所提的问题道:“你再给为父说说,为父该如何处理?”

朱瞻圻连忙求饶道:“父王,孩儿都说了一路了,该让儿子休息休息,吃点水果润润嗓子吧?”

朱高煦进了家里,臭屁道:“来人,给我儿上果蔬,越多越好!”众下人听闻,赶紧下去准备。

待到前厅坐下,朱高煦再次认认真真的打量起自己眼前这儿子来。

看着年仅十四岁的儿子,却已颇具英俊少年的气质,酷似自己容貌与神态,眉眼间流露着坚定与勇敢,挺直的鼻梁、薄而有力的唇线,以及明亮锐利的眼神中闪烁的智慧光华,均显示出他的独特魅力。身型矫健,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超越年龄的稳重与自信,既有少年应有的活力四溢,又蕴含着成人般的沉稳大气。朱高煦越看越觉得顺眼。

面对父亲期盼的眼神,朱瞻圻继续说道:“父王,关于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孩儿以为,现在就藩之事已成定局,之前父王所说的云南过远,这借口恐怕无法维持太久。等下次文官一系重新选出新封地时,这个借口已是不能再用,就藩已是必然!”说完看了看眼前的父亲。

朱高煦闭目细听,缓缓说道:“儿不知,为父要是离了京城,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朱瞻圻赶紧解释道:“非也非也,此举实乃龙归大海,鸟翔长空之举!”

顿了顿,看父亲睁开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朱瞻圻继续补充道:“目前父亲所掌握的两支军队,表面是父王权势滔天,实则只是束缚,京畿重地,京城三大营内部关系盘根错节,里面肯定会有伯伯的人,也可能有三叔的人,更可能有其他只皇族的人。表面上听你这大统领的号令不假,但你的一举一动,何尝不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呢?”

“目前父亲您所掌控的这两支军队,只会加剧文官集团对您的不满与戒备,他们在暗处时刻盯着您,蓄意诋毁您。当舆论逐渐转向,民众对您的厌恶情绪日益高涨,以至于视除掉您为顺应民意之举时,皇爷爷只需一声令下,届时您将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父王那时才是任人宰割。”

听完儿子此番论述,朱高煦眼前一亮,目光迅速扫向周围,急促地询问:“记录的人在哪里?是否已经把刚才的对话内容记录下来了?”

身边的书记官立刻恭敬回应:“王爷放心,卑职已将公子的每字每句忠实记录完毕。”

朱高煦快步走到书案边,亲手拿起笔记,小心翼翼地审阅着墨迹未干的纸张,每一个字眼都满意后,才缓缓放下。

朱高煦转头看向朱瞻圻,眼中满是自豪与期待:“儿啊,你再把马车里说的那番话再说说,我让书记官记下来,有空我就翻出来看看!”

朱瞻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只好在脑海里快速回溯着马车上的观点慢慢讲来,在叙述之余,还深入浅出地添加了不少见解。

父子俩就这样熬到深夜,朱瞻圻的大娘也就是朱瞻壑的生母派人来催促了两回,两人才各自回房休息。

但是,两父子的这番论述,第二日清晨,便出现在了皇帝的桌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