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我先前找的仓库,现在则是妮娜的监牢。
我轻轻敲门。
“是我。”
“啊啊,兰斯?”
须臾房内传来响应,想不到声音听来颇为沉静。
“怎么了?不用待在薇薇安身边吗?”
“我还是想跟你道个歉。”
“没那个必要吧。”门内的声音陡然掺杂着某种不悦。“以你的立场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不管你是想要拯救我也好,想要毁灭我也罢,我都不会怪你的。”
我静静地聆听者,末了妮娜又开口道:“你将我推向如此境地,然后又向我道歉,简直在侮辱我是连那种心机都无法参透的蠢人。”
“坐吧兰斯,我们两个好好聊聊。”
门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紧跟着一道略为沉闷的声响。我也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虽然我平常不拘小节,但直接坐在满是沙尘的地面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乃至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紧接着妮娜开口了:“如果我能早早想出来更好的提案的话,或许安娜就不会遇害了吧。兰斯你真的做得很好,是我该向你道谢,我真的很感谢你。”妮娜隔了门说道:“谢谢。”
“你真的是妮娜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是我啦。”
“我也说不清,只是直觉罢了。”
“所以你对我的敌意也是来自于直觉咯?”
我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妮娜并不能看到,于是又开口补充道:“嗯。”
“是吗。”
“能帮我拿几本书来吗,兰斯?虽然待在这里不是什么痛苦的事,但确实有些无聊。我从小就常常待在房间里看书,不过相比起来似乎是这里更宽阔一点。”
妮娜冷不防改变话题,如果之前的对话真有哪一段算得上是话题的话。
“我会的。”
“兰斯你知道‘不能杀人的理由’吗?”
“嗯,‘你有被杀的最佳时机吗?倘若你有甘愿被杀的条件,请告诉我。倘若你不论何时都不愿被杀,至少你也不能杀人’,对吧?”
即便记忆力再差,最近刚问过的问题也不至于立刻忘记。
“没错。”妮娜说,”那么,我也用相同的问题来问你吧。你有甘愿被杀的条件吗?”
“没有。”
“例如薇薇安的性命跟你自己的性命,哪一个比较重要?”
“我不会去想。”
“也是。”妮娜畅快地笑了,“毕竟兰斯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最讨厌选择了吧?厌恶选择这种行为,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直到无路可退的地步才匆匆行动,只要能完成任务,哪怕答案是错误的也无所谓。”
“这话很难听哎”
“可你没有否定吧?”
“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
“正是如此!兰斯你之前说我不像我对吧,同样的我也觉得你不像你。你在夜蔷薇生活了十年,同时也逃避了十年,本杰明也好,我也罢,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所以当你突然指控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惊。”
“不过现在想来事实或许正好相反,你其实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对的吧?”
不讨厌输,但基本上就不喜欢竞争这种行为。可如果已经知道了结局,那便算不上是竞争了,即使结果是失败。
不喜欢让事情一清二楚,暧昧主义者——这就是妮娜对我的看法。
“完完全全被看扁了啊。”
“讨厌吗”
“不会。”
“那么,喜欢吗?”
“也不尽然。”
“噗嗤,兰斯你为什么还在迎合我啊,真的好好笑哦。”
妮娜突然开怀畅笑。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兰斯,甘愿被杀的条件什么的,我完全不相信,不仅如此,我也不相信真的有人会有甘愿被杀的条件。共同分享喜乐与欢愉当然无所谓,但是没有必要连痛苦和悲伤也一起拥有,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吧?”
“妮娜姐何时变成心理学家了?”
“那当然,毕竟我们是交往最久的朋友嘛。”
“这倒也是。”
我跟妮娜是最早进入夜蔷薇的两个孩子,我们相处了十年,远超其他任何人,甚至远超其他人所加起来的总和。
“你喜欢舂吗?”
很直接的问题。
“不,没那回事。”
简直要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声音,绝望而冷酷的声音。
可是,我一定会如此回答,不论是谁问我都会如此回答,哪怕是舂本人也依然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如此?
“喔是吗?”
妮娜似乎有些意外。
“可是小舂很喜欢你哦,千真万确的。”
“应该吧,似乎有这回事。但是,很奇怪吧?自己喜欢的对象刚好也喜欢自己,那么好的事情正好发生在自己身上,又不是少女漫画。”
“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甚至连想也没想过。就算是碰巧吧?大多数法则之类的也无所谓。”
妮娜虽然口气随意,但却十分肯定地表示,彷佛可以背着房门看见她嘴角上扬的脸孔。
我逐渐按撩不住自己的心情——宛若将被挤碎、辗毁的预感。
“所以又怎么样?”
“不不不,所以我才在想说你为什么没有对舂动心?”
“那丫头谁都喜欢,真的是任何人都喜欢,就像是妮娜你一样,陪在你们旁边的人不是非我不可。”
我一字一句地说。
“也是,你并不渴望被喜欢,并没有期待那种事。你希望的是被选择,作为唯一的存在。”
无法,否定。
“考试不是以满分为目标,而是以平均分数为基准;马拉松时虽然不是落在最后,但也只吊在中途;计分方式永远只有合格与不合格。像这种好坏不分的平等主义,连圆周率都要变成三了。”
“但是兰斯你的内核却不尽相同,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真要说的话你其实是014,是无法融入的异端。”
“所以你找上了薇薇安,作为被选择的目标,你需要被需要,充当你存活的意义。”
妮娜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忽然间不明白了。不,不对,只不过被狠狠刺中痛处,以至于我的精神状态变得更加不稳定吧。
不安定感。从脚底被人摇晃的不安定感。
总觉得,心里很不舒坦。
明明很不舒坦,却不肯停下来。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的话。
“那个。”终于忍无可忍的我开口了,“妮娜你也是一样吧。”
我硬是挤出这些话,忍住意欲作呕的心情。
“当然。毕竟咱俩是一类人嘛。”
妮娜爽快承认道。
后来我费劲全力才把书运到了妮娜手上,通过攀爬仓库旁边堆满的箱子,好不容易才够到了窗户。值得一提的是书堆里正好有那一本《世界简史》。
不过我们那时并没有交流,以至于我们之间的这段对话竟成为绝响。然而当时我对此一无知觉,只是径自折回薇薇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