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的风从青绢缘竹帘的间隙里吹进来,两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彼此心照不宣,“原该某要做东的,不巧大相国寺近日有批新书到,某与友人约定今日去取书,小娘子若是介意,小生晚些去取也无碍。”

元蟾哦了声,“张郎君是读书人,若是因我误了诗书爽了友人的约,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闻言张显通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怕这薄家小娘子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又或者看上他赖着他不走,那就难办了,可显然这薄家小娘子很是知趣,他笑了笑,“多谢小娘子体恤。”

起身之际看了一眼食案上的炙猪肉,所剩无几,他略略皱了皱眉,继续说,“这顿便记在某的账上,某便告辞了。”

元蟾将他的嫌弃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擦嘴,说道:“我瞧张郎君并未吃上几口,定是这里的点心让郎君寡淡无味,我就不一样了,这炙猪肉很合我的心意,张郎君既然觉得兴味索然,怎好让您破费,这顿便我请张郎君了。”

其实张显通知道这样早退很失礼,但还是有点讶然她的这番话,她这样不咸不淡的说出来倒显得他的不是。

他欲要回答,却听见门口一声动静,人还未看清一阵哀怨之声已先至,“原来表哥果然在这儿,我先前还不信,只道是别人来诓我。”

“表妹。”张显通没料到她会来,声音竟透着几分轻柔。

她先看了一眼元蟾又把视线投在张显通身上,那眼神如秋日里的细雨,哀怨缠绵,“这便是表哥的相亲之人吧,与表哥真是般配,我来这儿是同表哥告辞的,家里来信了,我不日便要回庐州了,想来我是看不到表哥成亲之日了,表妹在此先恭贺表哥前程似锦,心想事成了。”

“表妹,表妹,不是你想的这般,”张显通忙拦住欲要往外走的谢芸。

她作势要走也只是装装样子,本意看他如何,果然还是拦住了她,自古女人便是依附男人,若男人的心在她自己身上,那便是成功了一半。

她见到张显通脸上的焦急,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有他在没理也便有理,之前出门还想着薄家之女那可是高门大户,万一张显通站在她那边,自己这样横冲直撞得来怕是要吃罪不起。

可如今瞧这样子,看来是很不满意这女子,便挺起了腰抹着泪看向元蟾,颇有一副她才是女主人的气势。

可这却为难了张显通,原本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已经打发薄家女郎,没想到这谢芸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这般冲撞进来,现下简直要扶额。

可不满归不满,面对着梨花带雨的娇娇女便心软了起来,他只好拱手向元蟾说道:“这是某的表妹,谢芸。”

带着帷幔的元蟾,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也不说话。

这便让两人十分尴尬,还是谢芸上前行了礼,“您便是薄家小娘子吧,小娘子安好,妾乃谢芸,是张郎君的表妹,两家离得近,自小便在一块儿,若是不出岔子,两家势必就定下来了。”

其实这后面一句不说的才好,说了便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在里头,张显通作势掩嘴咳了一下。

元蟾看不上这种为了男子不顾闺中礼仪贸贸然就闯进来决计不是个闺秀做派,有失闺中风范,她虽然书读得不好,但薄家也算是书香门户,教养也是极好的。

显然这样的女子品行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个眼神都不给,直接无视她,“张郎君,说和友人有约,原来是您的表妹,捧砚催卷,红袖添香啊。”

元蟾说道红袖添香特意拉长了,便含了一丝道不明说不尽的意思在里头,可谓是一语双关。

这让谢芸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没过六礼,要是有心人言语编排起来,说得难听就是私相授受了。

这对男子倒没什么不过就是添上一桩风流韵事,可对女子就没这么客气了,往轻了说名声不好连带着自己的婚事也受阻,重了那可是连累家里。

以前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那姑娘家里连夜送了她去了庵里落发为尼,青灯古佛一生,饶是如此还是连累了家中几个姐妹的婚事。

谢芸想到此不觉寒禁,而张显通窘态尽出,十分尴尬,便草草拱拱手,拉起谢芸往外头走去。

可还没几步,便被官媒婆拦了下来,原来她们在隔间听到动静便出来,将眼前一幕看在了眼里。

“关门,”官媒婆对司琴吩咐。

司琴当即把门关上。

“我说这是什么荒唐事,这位娘子这么这么没规矩,不懂礼义廉耻,娘子家里头知道吗,怎么就没人管束着你,你这样的做派把自己的脸往哪儿搁,这要放在寻常人家里,可早就要家法伺候,打死都不为过,定是小门小户里头的吧,哎呀,瞧我,怎可能是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那里面的女儿都比小娘子懂规矩。”

官媒婆不愧有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起话来字字带着毒,连元蟾都认为说的太绝了。

可这官媒婆却觉得还是说的太轻了,没有把肚子里装的骂人话全部说出来,她早就目睹了一切,当时还站立不稳,险要摔倒,幸好司琴扶住。

她觉得这两人实在太过分,这在圣人面前如何交待是一回事,传出去她这做媒的招牌就要砸了。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直击谢芸要害,谢芸最忌讳人家当着她面讲她出身,她的家境确实小门小户也算不上,她父亲小本买卖,靠着祖上的一件小铺子勉强支撑。

而张显通家里可就好多了,在她看来就是一个天一个地,要是他高中那可就是解元夫人了,所以她才要牢牢抓住张显通,今天才豁出去了。

谢芸自知理亏躲在张显通后面,一副委屈的样子。

“王婆,某要是有什么不当说某就是,何苦为难一个姑娘家。”

这话显然是说他自己这样做没什么,反而官媒婆对一个小姑娘太过不饶人。

“哎呦,张郎君嫌我说的难听啦,心疼啦,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诓薄家小娘子就不觉得难看,薄家娘子大度不说什么,可我王婆就不同了,这两家相看的日子,她一个姑娘家这样子进来算什么,我倒要讨个说法,要是闹到宫里头圣人面前,请问张郎君该如何说去。”

官媒婆把皇后搬了出来,张显通吃了暗亏,也说不得,心里极不舒坦,这谢芸不能躲在张显通身后了,只好上前,行了礼。

官媒婆并不接受这一礼,偏过头去哼了一声,轮到元蟾时,她微微侧过身去,也绕过这一礼。

谢芸可不管她们接不接受这一礼,只顾自己行好礼,“薄娘子,官媒婆,表哥,我知道今日是表哥和薄娘子的相看之日,我也知道今日我这样冲撞于礼不合,实属不该。”

她顿一顿,看向元蟾,带着哭腔说道,“薄娘子是圣人的妹妹,金尊玉贵,要什么没有,更不消说一桩好姻缘,可妾不同,妾人微言轻,只有表哥,妾,”还未说完,谢芸已经面带梨花梨花,掩袖拭泪。

她这一番卖惨,竟让张显通知道原来谢芸是这样待他,惹得张显通心里更加对不住这个表妹。

官媒婆嗤笑了一声,这种伎俩在她面前不屑一顾,便要出声责备。

元蟾却已经开口,“渴了吗,可要吃茶。”

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屋内几人皆是呆愣,不懂这薄家娘子是何意。

“你们不渴,我却已经口干舌燥,那我便长话短说了吧,”元蟾原本有心揭过,可也没有让他们在闹下去,虽然她的名声不怎么样,可也不喜欢日后又添上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谢芸不要脸面她薄元蟾还是顾及的。

“司琴,将我今早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吧。”

司琴得了话从里间捧了东西出来,那是用帛布包着的,看不见里头的东西,但是官媒婆像是知道了什么,竟露出了笑意。

“将它拿给张郎君吧。”

张显通犹犹豫豫接过它,显然摸不着头脑。

张显通谢芸不知薄元蟾卖的是什么葫芦药,面面相觑。

他偏过头去看元蟾,那秋风从疏疏的竹缝里吹来,正好吹开帷幔上的一角。

侧面看去,清丽绝伦,意态自然,如瑶台仙子下凡来,有略微的失神,他听说了薄家娘子貌美,可没想到竟这般美貌。

“张郎君把它打开吧,”元蟾不知张显通窥见了她的脸,更不知他心里的想头。

张显通呆呆的将手上的帛布打开,露出了里面两匹彩缎,是上好的缎子。

周人男女相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预结两姓之好,先要双方相看,若是插钗便是定亲的意思,赠布意味压惊即为不和谐。

元蟾这样的意思在明显不过了,通俗一点就是我看不上你的意思。

张显通此刻觉得薄家娘子赠布也是情理之中。

元蟾笑了笑,笑容自矜,“张郎君仪表堂堂,谢娘子蕙质兰心,两人天造地设,我便提前恭贺俩人,这彩缎权当是给谢娘子做套衣裳吧。”

官媒婆笑意更浓,谢芸脸上却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

张显通也无地自容,什么蕙质兰心,什么天造地设,这不是夹枪带棒的说他们吗。

突然觉得谢芸让他如此难堪,这高门大户和小门小户的果然不能比,做派就不一样。

自古那些解元会元求娶的都是簪缨世族家的娘子,可不就是门当户对,自己还需要发奋图强,先好好考试在谈婚事不迟。

看这薄娘子早早就备了布匹,想来也是只过过场子罢了,哪里就能看得上他家这样,可笑自己还觉得人家配不上他。

果然官媒婆有句说得对,这谢芸没有姑娘家的一点矜持,现在再看谢芸便多了几分厌弃。

元蟾几人出了烧猪院,这官媒婆还不停的数落着那两人,内心暗暗感慨了一句。

这人啊,站在了眼前,高低立现,在宫里头的时候单单看蟾娘子,觉得绣花枕头,可经过这一番,觉得这小娘子通身的气派举止比那些簪缨世胄家的娘子主母还要利落。

若没有这一出,张显通求娶了她,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还觉得配不上小娘子嘞,幸好,万好,所以,人的风雅从容,不是白来的。

元蟾笑了笑,口头应着,前头她还苦于要找什么由头搪塞过去,现在可好不用编了现成的好理由,“王婆,既然来了大相国寺,我想四处逛逛,您不用等我们了,今日您辛苦了,回去歇歇吧。”

“哎呦,娘子哪儿的话,我皮糙肉厚的哪会辛苦,倒是让娘子受累遭了这么一出荒唐事,得嘞,我就不扰娘子的兴致了,这便回去向圣人交待嘞。”

元蟾和司琴往热闹的地方移过去,一直到下半场才想起要回去。

这才出了大相国寺,常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呵呵的看着二人。

元蟾左看看右看看,生怕遇到那位祖宗。

常喜搓了搓手,指了指远处笑道:“蟾娘子不用看了,家主在那边呢。”

得嘞,还是遇着了。

这走的是一条小路,并无人烟,秋日里青石板上桂花布地,桂魄婆娑,挂满了香气。远处是月洞门,停着一辆马车。

元蟾上了马车,便见明帝气定闲怡的靠在引枕上翻书,兜兜转转怎么同上回那日一样,也是出了门遇上了他。

因着车厢行动不便,元蟾便坐着向他行了礼,“好,好巧啊,您也在这儿。”

“不巧。”

冷,实在太冷,冷的元蟾没法接口,她可不信明帝是为了等她。

她只好规规矩矩坐在一侧,见案上放着一碗茶汤,不觉舌尖舔舔唇角,一路游玩,不曾喝水,确实渴了。

明帝看在眼里,眸光暗转,“喝吧。”

她得了这话,也不扭捏,捧起茶碗,温度刚刚好,鼻尖嗅了一下,居然是熟悉的味道,继而啜饮一口,是她天天饮用的药茶。

说来这药茶还真有点用处,以前她有手脚冰凉的毛病,冬日还未到,手炉汤婆子已经备齐了,可自从喝了药茶,这手脚也没那么冰凉,渐渐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