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有两株树,都有了年头,树干长得壮既粗,因无人打理,肆意生长起来反而显得满目狰狞,做皇帝真难,前有起居郎不偏不倚记录官家的一言一行,时刻做到谨言慎行,不然在起居注上添一笔,那可就不光彩了,后还要防着兄弟臣子造反,稍有松懈江山可就易主。

她低头沉默,越发觉得官家这位子做的心力交瘁,兀自想着,明帝已和韩琛叙完话,事儿办完不多逗留,韩琛辞了出来又悄悄赶回安济房继续潜伏。

夏日融融,太阳直照着她,元蟾额头上生了密密的细珠儿,明帝转头看她,思起今早看到的朦胧睡眼,脸依旧小小的,眼底却是一片乌青,很是憔悴,怪这几日疏忽了她,没有仔细养好她,“来时瞧见有家失考铺子,且去买上一碗消暑罢。”

元蟾眨着眼,碧眼横波,韵味婉转,心里十分向往。

那凉水铺撑着清布伞,列床凳堆垛。元蟾向铺子妇人要了碗姜蜜水,她吸了口气,顿觉杓盏在手,凉意渐渐从手心到脚心疏散开来。

有风从伞下而过,明帝见她眉心舒展,挂着一丝满足的笑,一面的光从伞下投来,铺成斑驳蝴蝶纹。

不知怎么的,明帝觉得这双眼睛像极了前月里奉宸库呈上来的那对琉璃珠,乳光晶莹,艳丽绝伦,大小犹儿拳堪堪捏在手掌心中,若是割成一小粒一小粒镶在诃子上,衬着那抹白腻肌肤,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滋味。

“家主,怎一直瞧着我看。”元蟾实在不好明说,而且还是往那处看去,这叫她如何自在。

他收回视线,扬唇一笑,这笑在妇人眼中却耐人寻味起来,“饮冰水过多,恐暴下,吃上两口解热就好。”

日头正毒,元蟾背后闷出一层汗来,她将杓盏拢在怀中,警惕性的看着他,方才付钱的时候元蟾再三确认是否再买上一碗,明帝却说不用,原来是打着这主意,堂堂一国之君,怎这般吝啬,“即是给我的,便有我做主才是。”

她嘴上这般说,动作也没落下,生怕一时耽搁被他抢先,便一口而尽,冰饮进肚,连呛几声。

明帝见状扶额,掏出一方帕子,细细为她擦拭沾了水渍的嘴角,想到平时挺知理的一个人,怎么到他跟前一昧耍起小性子来,目无尊卑,越发认定底下的女使婆子疏于管教,养的她这般心浮气躁,回去定要遣个女师好好教导。

凉水铺子里的妇人瞧着他俩,她在这摆了十来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可这样的今日却头回见,一个闷头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个身材硕长需弯下腰为他擦拭,手里的动作细致,生怕弄疼了他似得,这哪里像主仆,分明就是一个闹了脾气一个哄着他的恩爱小夫妻。

明帝垂着眼,轻轻一瞥,晶亮的眸子里,灿若繁星,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忽然觉得这张面皮真是碍眼,这戚威怎做出这么一张不堪入眼的面皮来,定是被她以往面貌所迷,他从来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对一个人这般趋奉,他那所剩的一腔热忱都倾覆在她身上了,可她偏不领情,是装傻充愣还是对着情字上不通,大概还是从前的缘故,以为他是个小心眼子的人。

元蟾这辈子都忘不了官家此刻的表情,像是对待捧在手心里的珍宝,翼翼小心的模样她还是头次见。

“我的话就置若罔闻了。”他抬眼瞧着她,似是在等她下句。

元蟾觉得她刚才是看错了眼,他怎么会对她出现这样的表情,自嘲一笑,“家主说饮上两口,我不就饮上两口,”掐指一数,明媚笑着,“我还少了一口呢。”

明帝哼了一声,“敢和我打起马虎眼了。”

元蟾连声说不敢,侧过脸正好瞧见立在树梢下的卢瑛娘,也不知看了多久,她施施然往这边走来,停在二人面前,飞快的在元蟾脸上打了个转,立时元蟾觉得她得罪了这卢瑛娘,却不知如何冲撞了她。

卢瑛娘一笑,眼就成了月弯儿似得,“我正欲寻李朗,却不巧李朗竟在这儿贪冰水避暑。”

相比卢瑛娘的热情,明帝却冷淡许多,“今日无事,便出来逛逛。”

卢瑛娘点头,“可去了铁佛寺,鄞州庙,铁狮子处,这是我们沧州三绝,景色极好。”

她细细观察着他,眉眼鲜亮,腰间是九环蹀躞带,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玉,似乎显得不耐烦,她手心一握,扇子上的蝴蝶是飞翔姿态,色彩斑斓的薄翅却为花忙,她笑道:“今天瓦子里有场相扑赛,李朗可有兴致前往观看。”

明帝却看向元蟾,目光深远,“家里头请来的可比不了瓦肆里的,合着人来人往倒是有趣。”

其实元蟾并不喜欢观看相扑,明帝说得家里头请来的,自然是说之前宫中庆典,她随圣人在大庆殿上观看相扑,双方往往肉|搏嘶喊,气势汹汹,着实提不起兴趣,见他这般说引起好奇,这相扑还分宫里宫外,玩出其他的花样来。

这样的情景落在卢瑛娘眼中,自然对元蟾加了两分恨意,勉力一笑,这两日她就风闻李朗同这身边用人同吃同住,远也不放在心上,可今天这样的一举一动让她不免多想,论颜值,还不如家里的几个小厮,只这双眼睛,秋水剪瞳,说不得韵味,她不得不重新盘算,这用人在李六郎心中占多大的分量。

沧州城里的瓦子并不算大,贩售零卖及酒食,露台下已围了一群人,卢瑛娘寻了个位子招呼明帝上座,片刻,响起鼓声,露台上两名女飐赤膊上阵,人群欢呼呐喊,双方威势赫赫,不断相膊嘶喊。

有瓦子里的岐人兜售果子,明帝便要了一些水晶皂儿,生腌水木瓜和杏片。

卢瑛娘正瞥见元蟾往桑皮纸上捏了水晶皂儿送嘴里,眉头一蹙,待掩扇时已不现鄙夷之色,侧了侧身,用扇子往露台一侧一点,说道:“这是有名的女飐扈三娘,以急快闻名。”

闻言,元蟾往露台看去,这扈三娘,有二十五六年纪,她脱了外面衫子,丢在一个桌案上,里面布料飘渺,曲线毕露,她踏步向前,先是打套子,令人观堵,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见对方有破绽,有意耍她,不用快跌,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

元蟾是第一次见女飐相扑,甚是好气,一下子被吸引住,越看越津津有味,到精彩处,不禁也随人群拍手叫好,明帝不觉侧目莞尔,小女孩儿,终归还是喜欢热闹玩意儿,能让她放松放松,去去连日来的疲惫,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是这扈三娘大胜,并为她颁发银绢奖励。

而后几人在瓦子里逛了一会儿,来往的人渐多,不远处是一家小酒店,楼上有数位浓妆女子,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卢瑛娘最是看不起这种把式,便开口:“李朗比我虚长几岁,坐贾行商已有几年了吧。”

明帝笑了笑,惜金如字道,“确有几年。”

她并不意外,又道:“想我只在深闺,恨自己身为女儿身,不能同李郎般出去见识,所以最是钦佩艳羡走南闯北之人,李朗必是博闻强识,一路有很多的趣闻轶事吧。”

他不咸不淡的应她,“寒来暑往,只为谋生,一路的见闻不堪入耳罢了。”

元蟾百无聊赖的听着,并不落下瓦子里的风光。

卢瑛娘发现这几年流连周旋于各家女眷中的侃侃而谈,却无法用在他身上,让她有劲无处使之感。

她的面貌自不消说,吴通判家的二郎见着她还不是对她言听计从,让他往西绝不往东,就连尧世庚也一昧讨好她,她就不信自己比不过这粗鄙的客作儿,又问道:“不知李朗家中几人。”

他话不多,只微微一笑,笑容里囊括了很多东西,“某兄弟姐妹甚多,”顿一顿,似意犹未尽,又添了一句,“家中妻妾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