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中的夜仿佛格外地深沉,元蟾默默数着步子,往前多少离三秀堂又进了一步,对于现在的她是最开心的事,渐渐地,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黑暗里常挂在树枝上的猫头鹰,睁着铜铃般的眼睛,一举一动都注视在它的范围内。

“小心,”明帝刚吐出两字,她顺着他的动作抬头,手中正握着手臂粗细的树枝,这榆树树干通直高大,绿荫茂密,根叶粗大,纷纷垂落而下,若不是明帝眼疾手快她的额头恐要遭殃了。

元蟾在众女子中算是身材纤长一类,可立在他身旁也只是齐肩,俩人离的很近,不仔细看以为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幸好是在夜间,不过片刻她的脸酡红鲜明,不知如何应对。

明帝换过了燕居的海水绿团蝠锦袍,并不束玉带,长袖顺着动作铺展开,袖口上织了云纹,在月光下,斑斓流动,熠熠生辉,虽然彼此面对,神色却宁静如深水,他清咳一声,“仔细些,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元蟾尴尬的点点头,发上系着的红罗头须上的珠串,随着脚步细巧的晃动,闪烁出银亮的波光潋滟。她向来注重仪态美,什么都要在众人面前做到十分美,如今在他面前栽了跟头,指不得现在心里把她贬低到何种地步。

明帝嘴角噙着笑,分明把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不对着她讲,“这园子大,内人也多,恐生意外,明日还是着人修葺一番。”

俩人随从早已不在,她静静听着,手上提着的灯笼正打在她的绣花鞋上,鞋子是缎白的颜色,上面团着一簇一簇墨绿兰花,图案素雅新颖,明帝似有似无略过她那双尖尖玉笋,脑中划过含羞举步越罗轻,称娉婷,若算的对,在过两月她就该要除服了。

觉察到他的眼神,元蟾小心翼翼将露在外头的鞋尖隐在裙内,故作轻松。

“他们都在后头跟着,并未远离我们,”他将视线移到了前方,沿途风景一点一点隐在墨色中,“今日圣人提起解试,可是你的意思。”

这话说的突兀,细想想今日皇帝的那番话左不过是为了皇后借着萧家一事安抚与她,毕竟没有他的首肯,怎会促成她与萧家结亲,又怎会惹来萧将军对她要做萧府儿媳的不满,让她在闺秀中又添了一桩笑柄来,有时候他不免在想这是明帝对她的报复,借着这事打压她以往对他的不屑和冷待,却又不能在此刻表现,只好存了几分假意,“圣人也是为我将来打算,我心里也是这个意思。”

明帝道:“萧家一事确实唐突了你,将来你的婚事不比萧家差去,总之必不会委屈你。”

薄元蟾微微诧异,话不长,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她的心里,心道,难道他对自己的婚事另有一番打算,可与萧家比肩的在汴都中屈指可数,不过就那几家,然而以她现在的闺誉,谁家愿意肯出头要个别人不要的,或者是皇帝的兄弟,可涪王膝下也没有适龄的儿子呀,又另当别论,这大周朝一向有巩固小国为边境之安宁而从宗女中择女子封公主嫁到番邦去,他这样捉摸不透性情古怪之人,这厮少不得往这里面打算,毕竟现下周边小国可不安分,小动作不断,官家拿一小小女子换和平可不失一桩好生意,想想真不该得罪他,什么看他不顺就拿他出气,现在可好成了他手上的蚂蚁,任由他宰割,现在只盼着他能念着圣人的好,薄府的好,看在往日救了他一条命的情分上能够给她选个家世好人品好的门第,做个主母当当就满足了,这般一通胡乱的想着,却觉得明帝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她心里,暗暗在心里将他上上下下骂了一遍,要是能落字成书,定要集册成书,流传于世,心事纷然,一时也未说话,只默默出神。

明帝却是懒懒一笑,趋近她,带着一丝暖意,“在想什么。”

元蟾有些心虚,“天色渐晚,只是在想官家为何在此处。”

这话说的不假,明帝从巢凤馆出来到她出来也有一小会儿,她可不会以为会在这里赏月,不过这话问的诛心,但凡官家行踪哪有人敢置喙的余地。

“哦,”朦朦胧胧的弯月亮挂在天际,皎洁得像是一疏清浅池水,笼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明帝迈着步子,神色平和,似是不察,“你这话其心可诛。”

有一瞬的迟疑,修剪齐整的指甲绕着手指指间关节左右划动,元蟾低首,“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以前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去哪了,”明帝打断她的话,负手而立似是默默沉吟,月色洒落,偶尔穿过俩人之间风声,虽未看着她,却觉得仿佛如冬日积雪覆盖上的石岩,总有模糊的阴影。

元蟾悄悄看着明帝的脸色,却看他亦是平静,如同夏日里水光潋滟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还未惊觉已然按下,她此刻面色窘态,似是自言自语,“以前是我不晓事,悔其昏昏,如今昭昭,还望官家有大量,不要为难与我。”

夏日闷热,满头乌云,一旁的树木因着漆黑的缘故,显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来,连明帝的面孔也染了几分诡色,他的声音穿透朦胧的月色,刮过一片片树林,势如破竹而来,“好个悔其昏昏,如今昭昭,你的伶牙俐齿倒都用在这上面了,你倒是难得糊涂”,他淡淡一笑,清冷的月光从天空倾泻而下,如万斛明珠,那样的光芒,宛在太湖中,可望不可亲,“回去好好想想,哪里错了再来同我说这话。”

话罢,明帝只管往前走去,常喜紧随其后,一小黄门赶紧识趣的提着灯笼照在前头,不一会儿几人便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她一人呆愣不已。

侍儿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明帝前往的方向是陆昭仪所在的住处,难怪会在此处碰上他,这是前往陆昭仪住所的必经之路,想了想,便问那侍儿方才的去向。

那侍儿说道:“中贵人和婢子几人就在不远处跟随着,一有风吹草动都在中贵人眼皮子底下,但又听不得官家和薄娘子之间的话哩,中贵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官家身边唯中贵人伺候的最长久。”

侍儿不过十三四岁,最是活泼的年纪,元蟾却觉聒噪,“什么话听不得,不过是碰巧遇上官家说上几句话哩。”

侍儿不再多言,俩人便回了三秀堂。

次日,把玩着手里折扇的元蟾半倚在瓷榻上浓厚乌黑的发披散而开,任由司画小心的用帕子绞干头发,拿着早已将香料置好置好的熏笼用来薰香头发。

正是闭目享受之际,忽听窗外说道:“姐姐可在屋里。”

司琴听闻,在窗沿内往外一望,原来是林橙,便答道:“小娘子在屋里,快进来吧。”

林橙听了,跑进来就看到元蟾懒懒的歪在榻上作享受状,端得是朦胧之态,尤以这长发乌黑亮丽,叫人看了爱不释手,笑道:“放着这园子里的景色不看,表姐竟在这里享受。”

元蟾起身半靠在榻上,伸手将林橙牵起,另一手用扇子轻点一侧瓷榻,林橙方过来坐下。

元蟾向她笑道:“这几日身子腻歪,便每日起来沐头,可不是我夸,司画的手艺极好。”

司画一听,忙笑道:“是小娘子抬举我了,哪有小娘子说得这般好,只是比常人多点心思罢了,橙娘子要是不嫌弃哪日我也给橙娘子沐发熏香。”

“你瞧瞧,这在沐发上都用着心,可不是手艺到精儿了,”林橙笑着满口答应,又仔细瞧了瞧元蟾那滑腻柔软的发,啧啧称羡,“表姐这一头长发真是应了鬓似乌发发委地,可是如何做到的。”

“却也不难,”元蟾以前在府里无所事事,便在这些上面钻研打发时间,平时有大半时间都是和身边的司琴司画研究琢磨,有时无趣还会查阅古籍看古人如何美容养颜,继续道:“你将菊花,牙皂,薄荷,荆芥穗,香白芷,白僵蚕,藿香叶,零陵香八种药草,加水煮沸,晾晒之后加入冰片,在梳头时,可用梳子沾点来梳理,不出一段时间,保管柔软光泽。”

一壁说着一壁让司琴抄写了一份让她身边的丫头带去。

说笑间,司琴端了刚切好的西瓜掀了帘子进来,“这是刚从井里浸出来的西瓜,凉度刚好,两位小娘子正好解解渴。”

元蟾头发也已熏好,司画将她的头发分成两束,各侧轻巧的编了辫子,用一柄小小的嵌玉梳篦挽住头发。

看着白瓷刻花纹碗里碧绿红嫩的果肉,俩人食欲倍增一连吃了好几块,一面吃一面催着司琴再来一份。

司琴忙道:“我的姑奶奶,照这样吃下去指不定要腹内火烧,打滚喊疼,再好吃也使不得。”

司画也掩嘴笑道:“司琴姐姐说的是,昨日圣人赏下的荔枝还有些许,要不吃上几颗解解馋。”

元蟾林橙俩人无奈相视一笑,林橙笑道:“荔枝甜腻,倒罢了。”

说完,便见元蟾推窗,窗外景色秀丽,四向环顾,院内遍植素馨和瑞香,绿叶朱苞,红粉青蛾,于静幽处显得瑰丽。

春色弥望之处绿意盎然,枝头上,雀鸟停留,别有一番意境,“倒是想吃荔枝膏哩。”

元蟾口中的荔枝膏味道如荔枝,酸甜适中,通透爽口,才称为荔枝膏,是以乌梅肉和皮桂、熟蜜为料放置水中煮熟,再下砂糖,生姜汁,熬成之后添一点麝香拌匀,制作过程颇费时间。

她一想到在这炎炎夏日喝上一碗酸甜冰冽,入齿生香的荔枝膏,就觉得心满意足。

林橙也附和,两人催促着司琴备置材料,几人嬉笑打骂间,忽听院门有响动,原来是长公主身边的管事姑姑往这里来,侍儿迎了进来,两边各行了礼,管事姑姑话不多只将一匣盒打开,里面躺着两枚宫花,,一枚茶花,一枚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