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势头愈战愈盛,那荆棘生生不息,仿佛永无衰败之日。若是长久下去,只怕二人都得命丧此地。

恍惚间,竟然瞧见两只血红的大灯笼。

凤肆不禁大叫一声,一个劲儿地往赫连迟怀里钻。

赫连迟察觉到凤肆的不对劲,顺势望过去,顿时恍然大悟,施展杀招直击荆棘妖的双眼。

只听一声惨叫,四面荆棘纷纷折枝齐断,朝着四面八方飞来。纵然是残枝,那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过,好在大人和孩子受的伤都不重,只是需要调息一下。

“啊?哥哥你受伤了!”小凤肆摸得满手黏稠,还带着铁锈味。

“无碍,调息片刻就好。”语气如常。“哥哥先给阿肆渡些真气,以防万一。”

一股热流缓缓注入凤肆体内。

煞是奇怪,二人的真气却并不相冲,反而有种渐渐相融之势。

凤肆本性属火,体温滚烫。可是自从误闯了这地渊,便开始手脚冰冷,有种要冷却的趋势。现今,他才感到自己身体有了暖意。

赫连迟蹙眉,手指搭上孩子细软的手腕,倒是什么也没说。

“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阿肆不必担心。”

凤肆应了。

可脑袋却是越来越昏沉,“哥哥,阿肆困了。”

“那便睡吧,哥哥陪着你。”

不消片刻,便进入了梦魇。

穿过重重迷雾,无数张人脸重叠起来。紫青的脸,枯瘦如柴、布满血痕的手,拼命地撕扯着他。

他目眦决裂,声嘶力竭。

“杂种!”

“凤族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后人,真是脸都被你丢尽了!”

……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日夜不分,他竟平生第一次被梦魇住。梦境混乱不堪,大起大落。

意识逐渐回笼,察觉到身旁有活人的气息,凤肆才稍稍安心,正打算再睡一会。

可是,这个决定没和肚子打好商量。

“咕噜咕噜”,肚子发出了抗议。

“饿了?”身旁的人忽然出声。

“……有点儿。”

“等着,别乱跑。”赫连迟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把握能找到吃的。

待赫连迟离开,凤肆强撑着睡意,不断告诉自己不能睡。

他瞳孔散大以适应黑暗环境,然而越是挣扎着保持清醒,就越是困意阑珊。

从地渊的深处蜿蜒伸出一根粗壮的荆棘,不规则的枝条蔓延至数十里,上面利刺横生——是那只荆棘妖。

为了以防自己睡着,凤肆爬了上去,随后懒散地躺在枝条上,枕着一条胳膊,晃着一条腿,努力克服心底的恐惧,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诡异的声音。

“小屁孩儿,你犯了什么事?”骨头摩擦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让人后槽牙发痒。

失去了视觉,所以听觉格外灵敏。凤肆很快追溯到了声音的方向,只是这来源忽远忽近,教人分辨不清具体方位。

他思量片刻,用幼嫩童稚的小奶音道:“……抢东西算不算。”说起来,总归是有点羞耻的。

话音方落,就如同冷水进了油锅,诡异的“咯咯”声通天震地,简直震耳发聩。

“啧啧啧,真是可怜啊……”

“是不是那六方神器?”

“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连个破神器都抢不过……”

六方神器?凤肆从未听过。

他只是为了娘亲能见到父君,抢了二哥面见父君的机会。为了这次见面,他特意学了复杂繁冗的术法讨父君开心。

可是……好像父君并不开心。

对他冷淡至极,在他表演完术法之后连一句褒奖都没有,只是让仙仆们护送他回去。

而那几个仙仆,竟然欺负他小孩子一个,借他的手捉弄了二哥。

所以,他被惩罚了。

被罚在圣殿里跪了三天三夜……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自己肯定又让她担心了。

正逢争论不休之际,一声高喝便教他们立马噤声。

“凤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凤肆能感觉到那人提气落于自己身旁的荆棘条上。

方才的那些声音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们是怕他的。

“嘶~”他低哼一声,黑暗中拉起他的手,一边在上面缓缓写道,一边说道。

“小凤肆,我找到了一只小野兔,能暂时填饱肚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而写的大概是:这里四方都是怨灵,时刻监察着他二人的动向。一旦察觉到他们已经不受控制,就会同上次一样,把他们毁掉。

凤肆努力辨别手心的触感,虽然有很多字繁冗复杂,笔画明显不同于他所学,但还是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省略了没学过的字和那些啰啰嗦嗦地废话,赫连迟总算是说到了重点。他说,这里都是些罪大恶极之徒,依赖‘三尸’而生。有的已经困了上万年,实力不容小觑。若是硬碰硬,怕是讨不了半点好处。

所以呢?

荆棘妖的出现,是因为凤肆误入了这里。这是下马威,也是对误闯生灵的惩罚。

还好,凤肆不算太笨。

“我怕自己等不到哥哥,这样就不会睡着了。”

赫连迟摸了摸他头顶细腻柔软的头发,便简单将那只小野兔处理了一下。

这里虽为地渊,深不见尺,但难免偶有些带灵性的小动物走错路,便成了这些囚犯的盘中餐。

为了捉到这只小兔子,他可是废了不少力气。并不是小兔子有多么厉害,而是觊觎它的妖魔鬼怪实在太多。

赫连迟好歹是修仙之人,练过‘辟谷之术’。如此,便将香喷喷的烤兔肉都给了小凤肆。

见小凤肆吃得抹了满嘴油,他也不嫌弃,用自己的衣袖为其擦掉了油渍。

吃饱喝足之后,凤肆打了个哈欠。往赫连迟那边挪了挪,用小孩子特有的软糯声音撒娇道:“哥哥,我真的好困……”随即揽住那人的腰,埋在胸膛里,闷闷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赫连迟也并不抗拒,用大掌摩挲着他细软的青丝,安慰道:“怎么会呢,一定会有办法的。”

……

身下荆棘生出的倒刺刺入血肉,算是能保持片刻的清醒。

四周重新陷入死寂。

许是赫连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荆棘,凤肆这次真的是陷入了沉睡,没有梦魇。

赫连迟瞧着他熟睡的脸庞,伸出手,幻化出一簇冥火来,靠近凤肆,火焰倏地扩展,直至覆满他的全身。

这里的怨灵没有感官,只能依赖生灵的活气来判断。他把凤肆的生气掩盖,能暂时避开四周的耳目。

这样,也算是一种保护。

二人不知在地渊待了多少时日。凤肆也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黄沙漫天,天地异色。天空泛着红色,比那战场的血还红上几分。明明是白昼,却比黑夜还骇人。大地爆出极粗的裂痕,怕是能将整个活人掉进去。

阴风怒号,卷起那万里黄沙。鬼声哀嚎,一时间充斥在天地之间。

……

赫连迟背着他,拿起了那把紫玉乾坤弓。

多年未见,在上手的那一刻,命器欣喜若狂。沉寂千年,终于能与那人再并肩一战,是重逢,也是离别。

他依旧是少年模样,却少了几分当年的刚愎自用。他不再强势,不再抓住莫须有的东西牢牢不放……

仙界各大门派云集于断崖之上,俯视着这里的一切。九千弟子神色肃然,轻薄的衣袍被风吹的鼓起来,猎猎作响。

为首的男子身材高挑,头戴一顶鎏金白玉冠,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剑眉星目,虽不怒自威,却如万丈深渊,没有半分颜色。

那日入七杀道的伤还未好全,脸色透着些苍白。

“临渊子,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徒儿……”一旁的涵虚子怒目圆睁,嘴角的胡须都微微颤抖。

临渊子并没有因此有所反应,反而一向古水无波的眸子里,竟然有了那一丝丝的波动。

崖下一片混乱。

一声嗥啸,没有了幻境辖制,邪佞之气喷薄而出,狂风骤雨般席卷方圆百里。

一时间,天空泛起血色。太虚地渊万年禁制毁于一旦,巨大的红色光束划破空气,插入云霄,犹如一阶阶天梯……

他落入凡尘多年,是时候该回家了。

太虚穴里关的不是那罪大恶极之人,便是那修为上万年的嗜血妖魔。经这万万年的禁锢,早已对这些修仙之人恨得咬牙切齿。此次重见天日,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好新鲜的血肉啊,终于能饱餐一顿了,嘿嘿嘿……”尖锐的声音兀自穿透耳膜,诡异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我要血洗三十六门,一统三界!”

“吾与昆仑之仇,不共戴天……”

各种声音沸反盈天,七嘴八舌地吵扰不休。

“休走!”一声怒喝,仙风道骨的老者,白须微颤,怒到了极致,连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可手上却未有丝毫放松。

一记夺命拂尘朝着男子而来,攻势凌厉。

他好像精疲力尽,不堪一击。宛若破竹篓般,跌跌撞撞地骨碌出了一丈远。

满面的灰尘,和着血迹。布满血丝的双眸圆睁,强撑着望向不远处的老者。

“……师……尊……”

白发老者脚步稳健,先于赫连迟身旁停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不要叫我!”

男子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弓着身子,想要向师尊行最后一个礼。奈何身子早已到了极限,僵硬的四肢不得动弹,仍保持着脸着地的姿势,噎了气。

那老者仰头,望着血红的天空,神情莫测。

这可是他曾经最得意的门徒啊,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没有教好他。

他荣宠半生,生来便是仙胎,不用修行就能占得一分半席地仙籍。弱冠之年,便接手了三生派所有大小事宜。

而赫连迟,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更是他予以厚望的弟子。

他年近古稀,早早盘算好了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他。可他,偏偏不听规劝,非要和那红尘纠缠不清。

说到底,还是他太过纵容他了。

下山前,他说过,待处理好红尘事宜后就会回来接他的衣钵。

他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既是如此说了,便真的会回来,真的会遵守诺言。

可是他呢!

他一回来,就要盗走三世浮生镜。不仅如此,还同魔域勾结,扬言要颠覆三生派。

谆谆二十年的教导,到底只有他一个人当了真。

“……一切都结束了。”涵虚子抬手盖住男子的双目。

倏地,一股黑气横在白发老者面前,将那攻势化作己势,反落在他心头之上。

“噗……”一口鲜血自喉咙内喷涌而出。

混战之中,那股黑气又消失不见。

如今想来,真正的赫连迟在那时便已经死了。而自凤肆坠入地渊以来,巫咸大人仅剩的魂灵便与其做了交易。

所以,在真正的赫连迟死后,巫咸便顺利拥有了一具肉身。

或者说,巫咸早已进入赫连迟的身体。只不过,直到赫连迟魂魄离开,他这才掌管了这具肉躯。

而紧接着,在别人眼中死而复生的赫连迟便带着昏睡不醒的凤肆逃往了人间。

在凤肆昏睡的这段时日中,他的元神同体内的‘悟心双骨花’不停地你争我夺。奈何届时的凤肆心智薄弱,一时被那花占了上风。

于是,他便上了秦伍的当。

阴司。

生有生界,死有死国。彼有死国,轮回之地。

凤肆目光呆滞,一张小脸煞白。前面鬼差引路,一根粗长的玄铁链缠在他的腰间,而另一端则在鬼差的手中。

鬼差将铁链的一端交给牛头马面,口中不忘谄媚道:“劳烦两位大人了。”

而牛头马面轻嗯一声,只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接了凤肆,又继续往前走。

前头漆黑一片,四周瘴气滋生,蚊虫鼠蚁繁多。倏忽出现一团白雾,其间笼罩着一座庞然大物。方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鬼门关’七个大金字。

而在‘鬼门关’之前,赫然出现十六大鬼。此乃阎罗王专门挑选的恶鬼来此镇山把关,他们对劣迹斑斑、恶性未改的亡魂野鬼盘查得格外苛刻、严格,不使一个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