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洋的记忆就像是一匹还没被驯服的野马,总是脱离他的控制。上学的时候,他记那些英文单词,总是比别人慢,忘的还比别人快,那些单词就像是多胞胎一样,令他脸盲。一些绝对不会出现在试卷上的事情,不会为他挣来任何分数的细节,他却总是记得格外清楚。就像他至今都记得,地理老师下巴上那道疤痕的形状和走向,记得自己一直好奇,老师每天刮胡子的时候,会怎么对付那道疤;记得自己为那道疤的由来,编出的每一个课间小故事。他的记忆似乎自有主张,只喜欢记住一些有趣的时刻。

看着手上的血,欧洋努力回想着自己断片前的一些事。但是他的大脑似乎并不想再次体验过载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患上了解离症的病人,感觉大脑并不属于自己。不,更确切地说,是他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大脑,宛如一个被砍了头的人,身首异处,失去连接。

再往前倒倒带要好一些。他记得这个月的某一天,不确定是具体哪天的早上,自己从无梦的睡眠中神清气爽地醒来,醒得略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而是呼唤天猫精灵,让它给自己播放适合跑步时听的音乐。他并没有要跑步,他换了床单被罩和枕套,用十五分钟“快洗”洗了一缸子脏衣服,并把它们全都晾到了阳台的横杆上。接着,他把换下来的床上用品塞进洗衣机,想等晚上回家再用“棉标准”模式清洗,这个档位起码得洗一个小时。

之后,他认真地清洗了自己,给自己冲了一杯挂耳咖啡,甚至还切下一块蒜香黄油,用它小火煎了两个荷包蛋。吃完喝完,还把杯子和锅碗都刷了,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到晚上吃完晚饭,或是周末再一起清洗。

整个早晨,他都感觉嘴里不断地分泌出甜滋滋的唾液,好像后牙槽里被塞进了一块水果糖,并且不是樱桃味的,大概是水蜜桃味的,或者草莓牛奶味的。他知道,这份专属的甜蜜来自于前一天,他和杜梨一起度过的那个下午。

啊——现在,一想起杜梨,欧洋的头就如同被敲进了一枚钉子,连同刚要想起来的相关记忆也跟着一起四分五裂,破碎成渣。

不对劲儿!难道是杜梨发生了什么事?欧洋立马翻身下床,摸到手机,给杜梨拨去一通语音电话。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欧洋强迫他的大脑又往前倒了倒,倒到那个下午的前面一点点。

“哇,好久不见。”欧洋对小黄说道,眼睛偷偷瞥着前方两步之外,同样在等电梯的杜梨,她身边还有一个欧洋不认识的同事。

“你这人怎么跟限定版皮肤似的,随季节出现。”小黄回道。

“现在不是暑假吗?所以,我又来了。”欧洋故意比平时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希望杜梨听到后,能主动扭过头来,“你们那边也停电了吧?”

“你都不看群消息的吗?人事不是说了,全楼的照明用电都停了。”

“幸好,电梯跟它不是同一路。”

“但这么多人,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啊!”

“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去吃饭?”欧洋虽然问的是小黄,耳朵却一直在留意杜梨那边,“待会儿估计哪儿哪儿都是人。”

“看吧,看哪儿能吃上。就这儿,便利店也够呛啊!午休时间过了,估计都还没买上呢。人事就应该发个通知,各部门错峰吃午饭。反正这乌漆嘛黑的,也没人点外卖到办公室吃,完全可以错峰。”

“错峰咱不就碰不见了嘛。”电梯来了,杜梨她们没上去,欧洋赶紧往前站了站,生怕跟杜梨之间再挤进更多的人,回头挤不进同一部电梯,“就你自己吗,今天?”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吃啊?”

“诶,那不是杜梨老师吗?人多点儿,是不是可以打个车去隔壁吃?也比哪儿哪儿都排不上,哪儿哪儿都要等,强吧?”

“嗯,有道理。”

之后,在小黄的蹿腾下,欧洋、小黄、杜梨,还有“初次”见面的董月梅,四个人打了一辆专车,决定去距离他们出版社三点多公里的一家吃啫啫煲的饭店吃饭。

杜梨在平台上团了一张五百二十九元的四人餐,套餐包含凉菜、荤菜、素菜、主食各两种,还有四杯饮料。

“偶尔出来吃一趟,也不错。”董月梅用消毒纸巾擦着手和餐具说道。

“甚至,有了种逃班的错觉。”杜梨坐在董月梅的旁边,给大家的杯中都倒上了免费的柠檬水,“这家的柠檬水居然是蓝色的。”

“你就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可不敢喝,我怕都是色素。”董月梅说。

“套餐里有饮料,港式蜂蜜柠檬茶、港式招牌奶茶、武夷山大红袍奶茶、甘蔗马蹄水,你们谁喝哪个?”

“搞这么多定语,花里胡哨的,不就是给免费的柠檬水换了个杯子,外加两杯没有茶味、更没有奶的植脂末奶茶,和一杯齁死人的糖水吗?”董月梅说。

“那给你要杯白开水?”

“不要,都花了钱了,我要甘蔗马蹄水。再怎么着,里面起码也得有点儿马蹄碎末吧?”

“你们呢?”

“等来了再看吧。”小黄的视线全程都在手机上。

“杜梨老师,我加您个微信吧,待会儿好把钱转给您。”欧洋说道。

“不用了,也没几个钱。上次大家陪我跑一趟那么远的路去盯印,我说请你们吃个饭,还一直都没请上呢。”

“嗐,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您还……”

“谢谢。”欧洋正准备婉拒的时候,小黄却已将“谢谢”脱口而出。

欧洋看向视线依旧黏在手机上的小黄。杜梨冲他摆摆手,这个话题就此翻篇。

“最新一季的《花儿与少年·丝路篇》,你们看了吗?”小黄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那是什么?”董月梅问道。

“一档明星旅游的综艺,CP大乱炖。网友们甚至把他们比作‘一把筷子’,主打一个任意两个都能凑成一双。”杜梨答道。

“杜老师居然知道!还知道CP大乱炖!”小黄惊呼道。

“这孩子,我咋就不能知道了。我做饭的时候,就喜欢开着电视,随便播点儿什么听着。”

“那您磕里面的哪对CP吗?”小黄正说着,饮料上来了。

欧洋看向杜梨,她的表情很好懂,真真是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欧洋猜测,刚刚她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应该是这样的:嘟嘴认真思考了小黄的问题,张嘴正要答,没出声便又闭上了,因为看出,小黄并没有真心想要知道她的答案,而且小黄现在的兴趣全在面前的这三杯还没有主的饮料上。

欧洋和杜梨都在等小黄先选先拿,她在两杯奶茶间举棋不定。

“你两杯都尝尝,尝完选一杯,另一杯给我。”杜梨说道,“欧洋,柠檬茶你能喝吧?”

欧洋给杜梨比了个OK的手势,刚刚杜梨倒的四杯柠檬水,只有他俩又续了第二杯。

都喝到饮料后,小黄果然没有继续追问杜梨刚刚的CP问题。而是举着手机,转向了欧洋:“你呢?”

“什么我呢?你这没头没尾的,说啥呢?”

“哪,里面的四个姐姐秦海璐、秦岚、辛芷蕾、迪丽热巴,还有这个最小的妹妹赵昭仪,她跟我同岁,也是九九的,你喜欢哪个?”

欧洋正在用粗吸管使劲儿猛戳杯子里的柠檬,这种茶必须戳爆里面的柠檬才会好喝。他瞄了眼手机屏幕,指了一下秦岚。

“啊?!她是七九年的,都四十四了!”小黄惊呼,同时看了一眼对面的杜梨和董月梅,她俩正在研究董月梅杯子里的马蹄。

“那怎么了?”

“你……喜欢大的?”

“我喜欢穿红色好看的。”

“那你之前说你最讨厌红色?”

“我说过吗?”

“人事说,面试的时候给你做过性格色彩测试啊。”

“哦,以前讨厌,现在不了。”说这话时,欧洋把捣好的柠檬茶推向杜梨,把吸管上沾了小黄口红的奶茶换给自己,“您不是喝不了奶吗?盯印时,您说会有炎性反应。那杯我还没喝。”

杜梨当天身上一丁点儿红色也没有。小黄跺了一下脚,起身说去上厕所。回来时,她补了口红,欧洋换过来的那杯奶茶上已没了吸管,杯口的塑封膜整个被他揭掉了。

凉菜炝拌山苏叶、椒麻脆毛肚,荤菜啫啫黄鳝、啫啫海鲜蚝仔烙,都已经上桌,但杜梨他们并未动筷,一是为了等小黄,二是欧洋正被几个女孩围着索要微信。

自图书订货会上,欧洋在直播间小露了下脸之后,出版社就有意将他调到营销部,专门负责直播卖书。尽管那次直播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只要他们社有线上直播,评论区就准保会有人问起:订货会上的那个小哥哥呢?

吃饭的具体过程,欧洋已全无印象。他现在只记得,杜梨的眼镜不知怎么地被小黄给弄歪了。于是,吃完饭,她没跟他们一起原路返回,而是搜了间最近的眼镜店,直接奔了过去。

说是“奔”,但是午休后到杜梨他们部门办事的时候,欧洋看到过好几回:她的眼镜摘下后一旦被动了位置,再想戴上时,不靠摸便根本找不见。所以,可想而知,她会如何“奔”去眼镜店。

“杜梨老师。”欧洋紧赶慢赶,终于在商场的直梯那里找到了戴着“歪脖”眼镜的杜梨。

“欧洋?你怎么……你不是跟他们一起……”

“太阳太毒,我想配副墨镜。”

“哦,那正好,咱们一起上去。”

“歪脖”眼镜被技师拿去修理的时候,欧洋一直充当着杜梨的拐棍。黄金地段商场的店面租金可想而知,眼镜店本身面积就不大,又要陈列眼镜款式,又要划出验光区、配镜区,店内实在没什么地儿可供杜梨待着不动。

在等待取镜的时间里,杜梨只得由欧洋领着,在商场里慢慢地踱步。戴惯了眼镜的人,面对一片模糊的世界,难免会很不安,这令欧洋想起了“吊桥效应”。

“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进去看一眼。刚走出来好几个人,现在里面好像有位子了。”他俩来到星巴克门口时,欧洋说。

“你还喝得下咖啡吗?”

“喝不太下。”

“那咱……”杜梨说着,突然跳着脚抖着欧洋的袖子说,“咱们去坐那个吧!”

欧洋顺着杜梨发亮的眼睛看过去,原来是商场一层为博人眼球,以暑假为由,开辟出了一片游乐专区。专区里安放了滑梯、跷跷板、秋千……尽管是工作日,依旧有挺多人驻足拍照。

“这儿您视力倒挺好。”

“那么大一片,我再看不见,我就不是该去眼镜店,而是该去医院看看了。”杜梨抓着欧洋的袖子,“快走快走,快去排队。”

“先排哪个?”

“当然是……”

“我猜猜……秋……”

“跷跷板。”

“跷跷板?!”

“一个人玩不了。天哪,真是活久见,跷跷板,跷跷板,有生之年,我也能玩上跷跷板了。”

这回,欧洋真的理解中午吃饭时,为什么董月梅会说杜梨“就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坐在跷跷板一头的杜梨,“飞上天”的杜梨,眼角、嘴角也跟飞上了天似的,疯狂上扬着。她的牙齿闪着光,欧洋几乎可以看到她的小舌头,那里正发出一阵海妖一般极具传染性的笑声。

此刻,正在围观欧洋和杜梨坐跷跷板的人,可能会觉得他俩疯了。他俩确实好像被按下了平时刻意保护起来的某个开关,哈哈大笑着,有时笑声更大的是欧洋,有时是杜梨。

有时,两个人对笑起来,萦绕在跷跷板周围,甚至整个游乐专区的都是他俩那好像被胳肢到痒痒肉的孩童一般,尖细的笑声中夹杂着尖叫的欢笑。看他俩玩得这么高兴,大家纷纷改排跷跷板,但又不太敢催促他俩下来。商场的保安甚至也被叫了过来,生怕“飞上天”的这两头“疯牛”,喘着气,挥着手,活像西班牙奔牛节上停也停不下来的疯牛一样的他们俩,会疯狂到真把肚子给笑破,或者发生点儿什么其他的意外。

“来都来了,”从跷跷板上下来,欧洋看了眼手表,“去看场电影再走不?”

“下午的班呢,不上了?”

欧洋做了个“没什么不可”的表情,欢乐因子还在他的体内狂奔。

“先去取眼镜。”杜梨说,“哇哦,原来逃课是这种感觉。”

“上学的时候,你没逃过课吗,竟然?”

“不止,还有好多事,我都没做过。”

“想做吗?”

杜梨没答话,只调皮地一笑。

他们去看了重映的《天才枪手》,泰国电影,根据2014年的亚洲考场作弊案改编。讲述天才高中生小琳在国际会考上跨国为富家公子作弊来牟取暴利,并与另一名记忆力极佳的天才学生班克,策划了一场跨时区的完美作弊。

放映中途,欧洋挑了个他认为不太关键的情节点,决定去一趟厕所。

“包我就放在这里哈,手机也在。”欧洋说完,便拾级而下,猫着腰从荧幕前跑过。然后,他拉开一道门,走了进去……

是的,不是出去,而是进去,因为这道门的外面还有一道门——欧洋拉了拉,又推了推,打不开,他走错地儿了。回转身,他刚刚进来的这道门现在也关得死死的。他伸出手,摸了摸,没有,这道门在这面居然没装门把手!

太棒了……现在,欧洋被关在了一个虽然有两道门,却哪道都打不开的“小黑屋”里。旁边便是荧幕,电影播放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样就算他喊破喉咙,“破喉咙”也听不见,无法来救他。

欧洋笑笑,对自己感到很无奈。他总是会在某些显而易见的地方出错,然后靠自嘲,或是讲一些“破喉咙”这种烂笑话化解尴尬。这回更甚,他连手机都没带在身上,烂笑话都只能在自己心里讲讲。而且!他刚刚之所以会进来,是忍了又忍之后,找准时机,想去上厕所的。现在,他体内的泄洪压力随着飙升的肾上腺素直线上升。欧洋甚至认真考虑起,在这里泄洪,然后社死的可能性,及自己对社死的接受程度。

这时,一束光照了进来——门开了,杜梨就站在门口。

“我看见你……”杜梨的话没说完,因为欧洋奔出来,一把抱住了她,“好啦好啦,没事啦,里面一丝光都没有,是太可怕了。”杜梨像哄小孩一样,一边说,一边有节奏地拍着欧洋的后背。

他俩正抱着,放映厅里突然灯光大亮,影片结束了——不过,字幕还在滚,片尾曲也还在播。

“哎呀,原来最后变这样了呀!”欧洋从厕所出来后,杜梨看着手机里别人的剧透,感叹道。

“我错过的部分精彩吗?”欧洋跟在杜梨后面,上了扶梯。

“挺精彩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一部片子能把作弊拍出谍战的感觉。而且,他们说,”杜梨站在扶梯右侧,回过头来,举着手机冲欧洋说道,“结局居然是女主悔过,金盆洗手了。结果,男主反倒深陷其中,无法回头。天哪,一开始……”

“小心。”有人从左侧通过,欧洋把手护在杜梨的左侧肩膀旁,但手并没有接触到她的皮肤。

“一开始不是女主拉男主下的水吗?男主还挣扎了半天呢。谁想到,最后回不了头的,居然是男主。抱歉,我向来记不住人名。”

“这有啥可抱歉的。”

“哎呀,还是外面舒服啊。”走出商场,杜梨伸了个懒腰,感叹道。

“刚刚里面空调太足,冷了吧?要不要,晒会儿太阳再走?一进地铁,又该冷了。”

“三伏天,晒太阳?”

“反正都‘逃课’了。”

“那我还有一件长大后,再没做过的事,想做。”

“什么?你这是什么表情?”

“有点儿羞耻。”

“天哪,你这副表情真的有点儿吓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躺在草地上,拍着肚皮,唱歌。”

“哈?”

“算了,这附近也没有草地。而且,”杜梨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生过孩子的肚皮,松松垮垮的,也不再是一样好乐器了。”

“不是,咱们可以……”

“还是留着我写进故事里去好了。”

“真的吗?又会开始写了吗?”欧洋比杜梨还兴奋。

“嗯,打算。”

一阵暖烘烘的风腾空而起,他俩谁都没再说话,也没有掏出手机来看,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路边,看路上行人来往,看天上云舒云卷,安心地享受着这份不尴尬的宁静。

欧洋的回忆被接通的语音电话打断,那边接起来的却不是杜梨。

双方谁都没有先出声,但欧洋知道,那不是杜梨。

“你做了什么?对我妈妈做了什么?!兔崽子!”还是对方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