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和娣说‘帮帮他’,她叫咱们帮帮欧洋!她知道他有问题!”刚一步出女子监狱的大门,唐建慈便冲口而出。

“嗯,不止。”

“不止?”

“刚刚你全程都做了记录,咱们一块盘一盘。”李子敬坐进了驾驶室,但并没有将汽车发动,只开了暖风,“第一个问题,我问她恨不恨她的外遇对象,她回答……”

“‘我应该恨吗?早料到了’。”唐建慈将胳膊从外套里褪出来,目光始终落在记事本上。

“一个反问句。然后第二个问题,我问她怎么这样还跟他出轨……”

“她问您出过轨吗——一个问句。”

“我又问她,于是便自救杀夫?她答,‘他不该杀吗’,又是一个反问。截止到这里,她拒绝正面回答任何问题。”

“但是,当您下面紧接着问起她儿子:一、是不是为了保护儿子,所以不做精神病抗辩,她沉默不语;二、儿子是不是打她,她否认得强烈且混乱——她不正面回答问题的策略被打破了。因为您的问题令她始料未及,她慌了。不过话说,您怎么会突然想起问她,是不是也被儿子打?说实话,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因为,”李子敬目视着前方,手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毛衣下摆,那里有一块地方磨脱了线,他的手指总想确认它有没有变得更大,却反而把它抠得更大,“我认识……认识个女孩,她母亲常年焦虑,甚至约好时间人没到,哪怕只是晚了一分钟,也会应激到拉肚子。女孩厌烦母亲的焦虑,甚至厌烦焦虑的母亲,因为同学们会为此笑话她。为了使母亲不要焦虑,她一切都按母亲的要求做。甚至,预判母亲的预判,比母亲的要求还先行一步,做在它的前面。等到有人说,‘你真像你妈’的时候——当然,他们指的不仅仅是长相——她已经吃了好多盒益生菌胶囊,来缓解她一到‘关键时刻’就得跑厕所的肠易激综合征了。说不清这是源于先天的基因,还是后天的影响。总之,按照她的话说,‘血缘就是一种暴力,孩子没的选,只有将大人的一切照单全收的份儿。有时甚至,越抗争,越绝望’。”

“所以,您觉得欧洋很可能也有暴力倾向?”

“算是我的偏见吧。没错,我觉得抛开基因,他也没有别的行为样板可以参考。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除了忍气吞声的妈妈和妈妈的娘家人,他见的最多的就是暴力却功成名就的爸爸。”

“您这不是偏见,我读到过。是什么来着,是……我搜一下,稍等。”唐建慈说着,在手机上快速检索了几个她脑中残存的关键词,然后读道,“对,是这个。‘儿童目睹了成年人与生活抗争的行为,不仅会内化这些行为,而且会内化他们关于自我和世界的态度。儿童会由此得出一个关于如何与世界相处的宽泛结论’。”

李子敬听完后的表情跟坐在《高等数学》课上的文科生,差不多。

“我念太快了?我再念一遍?”

唐建慈刚把一口气吸进鼻腔,就被李子敬的声音打断了:“不用了,说回正题。最后我问方和娣的问题,你还记得吗?”

“您问她,认不认识杜梨。她直接来了个否认三连。”

“没错,我之前跟你讲过的微表情,这次你注意看了没有。”

“嗯,她说这话时,尽管不方便,还是先用肩膀蹭了蹭,后面又把脸靠近被铐在桌板上的手,挠了挠鼻子。”

“可以啊,有长进。我怀疑,她不仅认识杜梨,她们之间还有直接或间接利害关系。所以,她才不敢承认。除了这个,我还有点儿别的怀疑……”说到这里,李子敬的表情逐渐纠结起来,似乎是在依靠表情帮助思考。

“什么?”

“我不确定。”

“废话……抱歉。”唐建慈不好意思地朝师父敬了敬礼,“不确定,才叫作‘怀疑’嘛。能令您有所怀疑,又不敢贸贸然说出口的,铁定是件大事喽?”

“这个,就像是你说的,现在确实还不能贸贸然说出口。我得回去先打个申请,申请调阅一下案卷里的技术性鉴定材料。有几处,我有点儿在意。”

“哪个案子的?”唐建慈的头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歪了歪,似乎跟师父一样,她也开始依靠肢体辅助思考了,“方和娣杀夫案吗?!”

这个案子当年是刘头负责的,他们这次只调看了诉讼文书、侦查报告等结论性资料。

“您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动作会不会有点儿太显眼了?”

“你也看了,你觉得当年方和娣的笔录,怎么样?”

“怎么样?没怎么样啊。她态度很好,主动坦白交代问题,将犯罪事实陈述得也很清楚。”

“问题就在这儿。”李子敬将车子发动,“我最近开始看我……看家里的一些书。有本书写得很好,它说‘受害者无法回忆起被施暴的全过程,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她们记忆模糊、不断改口、变更事情的细节……’。我审过的一些正当防卫的受害人,也是这样没错。”

“您是说……”

“对比她刚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回忆跟欧洋有关的那些事情时,她的口条,差异还是挺明显的。”

“您怀疑,她当年的供述是精心准备过的?”

“也不排除,她在监狱里的这几年,语言组织能力退化了。或者,心理素质下降了。”

“其实,我也有怀疑。”

“怀疑她当年说了谎?”

“是,不,不是,不是这个。能说是一种直觉吗?总感觉,刚刚您提到杜梨的时候,她除了否认,表情里还有点儿别的东西。怎么说呢?蛮复杂,或者说是蛮割裂的东西。”唐建慈的眼球滑下左下方,“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感觉她的嘴唇有点儿微微发颤,我以为这是她听到杜梨的名字,发现咱们已经查得这么远了,紧张的。但同时,我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潮润。这代表什么?这两种表情一起出现,又代表什么?她认识杜梨,而且……我放弃了,”唐建慈呼出一口气,她想问题的时候,总是容易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我想不出来。”

李子敬倒是想起,杜梨的弟弟曾经将他的那位姐夫说成是:血液中交织着肤浅的傲慢与异想天开的英雄主义的大尾巴狼。

这种人在某些方面,跟方和娣的老公其实是一路人——他们同样在乎力量跟掌控感。当然,李子敬并没有走访杜梨老公欧阳桐生的关系人,关于他,他们只是听到了杜木的一面之词。

就以往的经验来看,施暴者向来打得有多狠,内心就有多软弱无力。他们看似掌控一切,内心实则一片混乱,令一切失控。而杜木口中,那个装腔作势的大尾巴狼则通过扮演拯救者,来肯定自己,重塑内心秩序。一个人内心足够强大,足够坚定的时候,是不用这样的。

世人皆苦,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男人如果也可以哭,那句歌词“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就不会那么深入人心了。女人想拼事业,却被规劝要相夫教子;男人想做家庭妇男,却被流言蜚语环绕。刻板的身份印象,害惨了很多人。

无能的男人只能假借其他名目发泄,靠拳头,靠出轨,盖住重重心事,重重的无力感。甚至,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根本都不带有欲望。他们只是绝望地扑向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他们确定可以拿捏得住的东西,在他们的身上埋葬自己真正的恐惧——那个真实的自我。

看来,方和娣总是吸引类似的人,或者被类似的人吸引。

“对了,您还没说在董月梅家发现什么了呢。您早上说,等见完方和娣,就跟我说的。”唐建慈换了个话题。

“哦,我被她耍了。”

“哈?”

“我这个说法不对。应该说,董月梅出于某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原因,料到会有人到她家去找东西。所以,她设计了一套小游戏。”信号灯变绿,李子敬缓慢地起步,“我在她的一本书上,找到了她用温控油墨写下的三个字——地球仪。于是,叫来了‘大炮’和痕检,拍照录像和取证。”李子敬右转进入警局所在的那条大街。

“完了?”

“嘿,你这急脾气。然后,我们在地球仪的价签上,又发现了用温控油墨写下的三个字——收音机。在收音机装电池的电池槽里,发现了一张小贴纸。董月梅故技重施,上面的字把我们引到画框。画背面的字又令我们挨个把她家墙上的电源插座都试了一遍,最后搬开沙发床,发现被它挡住的那个插座没有电。拆开插座盒的面板,结果那里面根本没有连电线,简直就是个小小的暗柜。”

“暗柜里是?”

“烟雾……弹。”

“是实物,还是……”

“当然是比喻。后面,跟着它,我们又找到了一副被挖空的扑克牌。里面有张纸条,写着:哈!哈!哈!”

“然后?”

“没有然后。”李子敬把车停好,“下车吧。”

“没有然后?就这样?!她纯粹是为了……好玩?!”

“那倒也不是,我怀疑她是为了激怒她以为会来找的那个人,以便保护她特意收起来的那样东西。”

“啊!您的这个表情又出现了,”唐建慈抓住李子敬的胳膊,俩人停在楼梯上,“你们肯定找到那样她特意收起来的东西了,对不对?是什么?”

“别人教唆她谋杀亲夫的证据。大概吧,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