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月梅的身体又抖了一下,感觉像是被丢进了冰箱一样冷,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正在不停地往外冒。杜梨老公被塞进冰箱里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哦不不不,他当时已经死了。死人又怎么会有感觉呢?
痛苦,都是留给活人的。
董月梅记得,当时大家都以为,在她老公出了那种事后,她一定会尽量避免露面。不错,有阵子她的确是这样活的。她开始依循她最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的日常作息生活,早上四点钟起来,喝上一杯牛奶,然后就去上班。这时候,无论公交,还是地铁,都像是她的专列。晚上的时间比较难掐,无论几点,她似乎总是能在电梯里,遇到几双被好奇点亮的眼睛。所以,她养成了走楼梯的习惯。
你问董月梅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哦,这里说的可是她自己的事,那个渣男临死临死,还干了件上了头条的“好事”。
有趣的是,尽管那个时候,楼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都没了性别,也没了年龄,为了一点点俗烂的惊奇感,邻里关系变得空前友好。但第一个将有关董月梅的闲话带回楼里的那个人,还是遭到了一部分人的心头讨伐——他们在竖着耳朵侧耳倾听的时候,内心的OS却是:这样子说邻居的八卦,真是没品,自己以后一定要少跟这种人接触。
董月梅知道,时间会救她的,现代人都很善变且善忘。尽管她不明白,错是她老公犯的,为什么接受大家审判的却是她。不过不多久,董月梅便得救了,不用时间救她,她自救成功。
靠着杜梨家的秘密——哦,谁家没有秘密呢?但她敢说,没有哪个秘密比得上自己死对头的更能叫人容光焕发——她终于将村上春树的作息抛之脑后,还少见地踩起了高跟鞋。
她迫切地需要与人分享这份得意,于是她破天荒地在儿子上学前,拨通了他的电话:“杜梨阿姨,你还记得吧?就是欧阳慕杜,哦这什么烂名字,欧阳慕杜他妈,妈妈的同事,咱们的邻居。欧阳慕杜小学跟你是同一年级的,你还记得吧?最近咱家这儿一直都在挖地铁,等你回家,一撇腿就能上地铁了,我跟你说过吧?我记得我说过。哎总之,他们又把电缆给挖断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杜梨他们家简直臭气熏天!”
董月梅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却没听见一句回应。她看了看手机,一切正常。
“喂?喂?”她说。
“我听着呢。”
“听着呢?听着呢,怎么不回话?”
“就……没什么可回的。”
“你不想知道,杜梨他们家为什么会臭气熏天吗?”
“不太想。”
从小到大,儿子都是董月梅的VVVIP席听众,她热衷于把她对家庭、对单位、对社会、对世界的一切不满说给他听。而他,永远照单全收。哦也不是永远,要听日语听力材料以后,他俩之间就开始不得不隔着耳机了。为了去留学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记得,你跟欧阳慕杜有阵子是不是挺要好的?”董月梅还没放弃。
“嗯,在他连跳两级,您大发雷霆,爸爸因为没帮您开罐头,被您摔碎的罐头扎了脚前,我俩关系还行。”
“有这回事儿吗?我怎么不记得了?不过,那罐头碎片倒是蛮懂事的。”
“嗯。我差不多该准备……”
“等等,你说他连跳两级?!这不可能,你记错了吧?”
“我真的差不多该……”
“对!我想起来了,你俩虽说是同年,但是他的生日大,你的生日小。他没跳级,他本来就比你早入学,高一级。”
“我是五岁就……算了,随便吧。我得去学校了。”
“随便吧”?为什么随便?这本该是她的时刻,她应得的。董月梅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她是不会成为被邻居逼视为“没品”的那类人的,那她掌握到的秘密还能去跟谁分享呢?不能分享的秘密,犹如不能花的遗产,能把人逼疯。
杜梨打开家门将董月梅迎进门。
家里就只有杜梨自己,董月梅对此心知肚明。在敲门前,她就已经利用她的传统艺能——趴猫眼、听墙根,确认好了。
“欧阳不在啊?”董月梅问道。
“周末他一般都在图书馆。”杜梨边说,边把摊在餐桌上的几本相册合上,拉过椅子来,让董月梅坐。
“你儿子多好啊,自己就知道学习,不像我那个,叫他读会儿书就跟要他的命似的。他要是有你家欧阳一半自觉,东大都考上了。”
董月梅在等杜梨反驳她,台词她都替杜梨想好了,可以说:没有,他就会死读书。除了读书,别的啥都离不开妈。要我说,还是你家子傲厉害,这么小,就能自己一个人独立在国外上学和生活。还是你会生!
通常大家都会这么礼尚往来一番。这就是一个单位的都住在一起的好处跟坏处,好处是从不缺礼尚往来的素材,坏处是确实从不缺礼尚往来的素材。
不过这回,董月梅大意了,她忘了杜梨不是大家。在杜梨升上办公室主任,上下班时间更加自由了之后,她俩碰面的机会就少了,虽然住得近,却仿佛越处越不熟。
“学习上,他确实没用我管过。”杜梨说道,自己也在桌边坐了下来,“其实,好几次我都想找他谈谈,可话到嘴边对着他那张脸,我又说不下去。”
“谈什么?怎么了?”董月梅的身子往杜梨那边凑了凑。
“我担心,他有些过于执着于第一名了。但是,孩子拿了第一,又总不好批评他。话说重了,说岔了,回头都是事儿。”
“臭婆娘!凡尔赛的臭婆娘!”董月梅努力没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借着靠回椅背的当儿,她将话题扳回“正道”。“你家比我家还大点儿,怎么反而塞不下一只沙发呢?”说着,董月梅还故意在椅子上动了动屁股。
但杜梨没有顺着董月梅的话头说下去,她说:“爱因斯坦说,教育就是当一个人把在学校所学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我以前一直觉得,教育的意义并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么大。很多时候,生孩子就跟开盲盒似的,作为家长,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向孩子展现生活更多的可能性,并帮他保持住他与生俱来的特点。”
董月梅的视线落到杜梨手边的相册上。估计这些话在她来之前,正是杜梨翻看照片的原因或结果。
“但是?”董月梅不得不反过来顺着杜梨的话头说下去。不过,平心而论,她蛮喜欢杜梨用的“特点”这个词。没错啊,在他们凭借他们这个时代的眼界无法预见的未来,哪些优点优势会变缺点劣势,现在的人中龙凤变过街老鼠还不一定呢。
“没有但是,目前还没有。我只是在想,既然母亲在怀孕期间,是否遭遇饥荒或身体发胖,会直接对腹中胎儿的DNA造成不可逆的重塑,大幅度增加他们在成年后,发胖和罹患代谢综合征的机率。那么,再加上表观遗传,我们自身、我们的经历对孩子的影响,十分有可能比已知的要大得多。甚至,既然器官移植的供体的习惯和爱好也会一并移植给受体,那么我们在怀孕期间的所思所想,会不会也参与了胎儿DNA的重塑?欧阳现在这样,是不是我造成的?”
“人家现在哪样了?人家现在不挺好的嘛!你刚说的那些,那本稿子我也看了,有待核查的地方不少,国外的科普只要不是《柳叶刀》上的,都不咋严谨。怎么?这么快就发到你那边终审了?”董月梅故作轻松地说,突然朝杜梨“挥出一拳”,“还是,你怀孕的时候,确实想什么不该想的,现在后怕了?”
“哦对了,”杜梨如梦初醒般叫道,“作者给我寄来一箱樱桃,你吃不吃?我去洗一些。”
“得了,你别忙了,我不吃。”
“那你待会儿带点儿回去。”杜梨起身,由厨房里拿出了那个大家合买给她的新婚+轮岗礼物——红色的钻石玻璃果盘。
董月梅的血压像踩到底的油门噌噌飙升,但见下一秒,杜梨打开了冰箱门,这倒是正合她意。于是,把真话当玩笑说出来:“哎哟,就为了俩樱桃,你还至于端出个大果盘?!真是生怕人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门都受宠啊?”
“没有,我不是想,要不你不好端嘛。”杜梨几乎在果盘里堆了座小山出来。
“大姐,我可是一个人,这么些我也得吃得了啊?!”董月梅笃定杜梨就是在故意恶心她,先是特意提到樱桃是“作者”送的,再端出果盘,再讽刺她是孤家寡人!
“这真没几个,就是看起来多而已,又不经吃。”
“就你那果盘,比樱桃还重,回头我还得再给你送回来。”
“你放着,回头叫欧阳去取,或者等他回来,叫他给你……”
“不是,你这是赶我走啊?我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让我回家给你腾果盘去?”董月梅见自己的话管了用,杜梨老实坐回来了,赶紧让话题驶回“正道”,“话说回来,你觉不觉得,其实你完全可以把这台冰箱搬到里屋去。”董月梅起身比划着,“这样这里再挪挪,就能放下一只单人沙发了,看电视也舒服点儿。”
“冰箱得单独走一条电线,欧阳的房里没线了。”
“诶,我上次来,他房里不是有台冰柜吗?还在吗?”
“嗯。”杜梨从果盘里拿了一颗没洗的樱桃放进了嘴里。
“这大热天的,他还关着门?”
“我关的。快到他要回来的时候,我再给打开。”
“干啥呀?哦——因为他们都在说的,不是我说的啊,是他们说的——你家有味儿?”说到这儿,董月梅特意夸张地张了张鼻孔,“没味儿啊。”
“可能是欧阳的那些个试验品。”樱桃核还在杜梨的舌尖,“他把它们放在冰柜里保存,可能停电的时候,坏了还是怎么了。咱们这种文科生,我不知道你,反正我是GET不到他们理科生为之疯狂的那些点。欧阳的冰柜从来不许我碰,我也不碰,我怕给他碰坏了。”
“就像他们不懂咱们的浪漫。”董月梅的话回的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总是不自觉地看向杜梨的嘴。那颗樱桃核令她分心,她担心再不吐出来,杜梨就会当着她的面被卡死。
“没错。”
“不过,有句话他们传的倒是对的。我就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你别介意哈。”董月梅轻轻地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杜梨终于把那颗该死的樱桃核吐在了纸巾上。那颗樱桃长得有些畸形,果核倒是很普通,很正常。所以,它是长到什么时候,怎么就畸形了呢?
“嗯?”
“欧阳大哥去世后,你反倒……怎么说呢……”
“变漂亮了。”杜梨替她说出来,“是。多讽刺啊,他走后,我瘦了一些,反倒迎来了颜值的巅峰,呵呵。”
这一点再结合杜梨老公支边和外宿期间的一些风言风语,难怪有些人会说:“杜梨大概巴不得她老公死呢。”
“我知道,有些人说我恨他。就算我说不恨,估计相信的也还是之前就一直相信的那批人。所以,算了,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董月梅迎上杜梨的目光,女人在被出轨这件事上十有八九都同病相怜。“你见过那个狐狸精吗?”
“欧阳在医院的时候,说想让她来看看他。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来。”杜梨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手指在纸巾上揉搓着那颗樱桃核,“所以,是的,”她点点头,微微一笑,“我想,我应该是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见过我。”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董月梅在纪录片中看到,好些被虐待的女人会絮絮叨叨地诉说偏头痛给她们带来的失眠和黑眼圈,提及被虐待的内容时,却只是说“是的,他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或者“他的情绪管理不太好”。就算是说冰柜的制冷出了问题,可能都比这情绪起伏大。
杜梨明明持续消瘦了一年有余,话里却听不出来多少情绪。可能,如果她们继续反刍自己真正的痛苦,就不仅仅是偏头痛、失眠、黑眼圈、消瘦……这么简单了。
董月梅也一样,即便邻居们再怎么嚼舌根,嚼到真相早已面目全非,董月梅也没有亲口为老公的死辩解过一句。何必再为他的坟上多添一些口水,让它长出青草呢?只要她没承认过,“死在了别个女人的胯下”这种听起来会很有流量的真相,再真也是假。就算是儿子问起,她也打定主意,不会说。但是,叫她心情复杂的是,儿子反而从头至尾都没问过。她妹妹说,自己也没跟他提过。
相比,杜梨倒是有问必答,坦然地承认一切。该死该死该死,她好像又输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我是说,咱们单位不是定期都会组织体检嘛。报告什么的,都没问题吧?”
“很奇怪。”杜梨把手指在纸巾上蹭了蹭。
“很奇怪?”
“这么多年,我的报告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可能是因为瘦了点儿吧。”
“我倒觉得是欧阳大哥在保佑你们。”
“你信这个啊?”
“我记得,是海撒了吧?你们把他。”董月梅特意抛出来这个问题,想看看杜梨会不会说实话。
“你记错了。当时你说想参加追悼会,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不办这种做给活人看的仪式。生前无愧于心最重要,我们在他生前,我们仨都是,都签了遗体捐赠书。”
“真捐了吗?”董月梅话一出口,见杜梨的眼神有些异样,立马补救道,“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这没什么,好些人真到了那一刻,都会……会舍不得。”
“我们有国家发的捐赠书,你想看看吗?”
“不!”董月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她来,她今天之所以会来,是来享受胜利的喜悦的。但事到如今,她总不能“强行打开卧室门,冲进去,掀开冰柜门。然后,指着里面的欧阳大哥说,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然后,等着看杜梨的脸色变换出彩虹”,不能这样做吧?她并不想把谁送进监狱,她只是想看到别人真切的悲惨,然后用这悲惨做成的“灯芯”,照亮她还得继续的生活。
等等,她为什么不想杜梨进监狱?这时候,她最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的一句话像弹幕一样,从她的脑中飞过: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什么意思?不,她当然不是问这句话的意思。而是,它出现在这里,是要干吗?对立面……一部分……
难道是她自己弄错了?否则为什么?为什么杜梨完全不会在她提到冰柜的时候,惊慌失措?不会焦躁不安?不会找个借口,撵她出去?
“月梅,你同情我吗?”
“什么?!不!我干吗,干吗同情你?!”董月梅觉得自己好像被杜梨当场扒了个精光,在这个她死对头的家里,她被看穿了。杜梨的目光烧得她体无完肤,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想要不顾一切逃离这里的绝望。
“你同情我,也没关系。跟没有行动的同情相比,你的同情起码不是一种自我感动——你来了,来看我了,不是吗?”
不!我不是来看你的!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拆穿你的!我是来嘲笑你的!我是来……
“妈!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欧阳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杜梨的脸上挂着笑。董月梅知道,知道杜梨是怎么想的:看看吧!看看我儿子跟我有多亲!就凭你,也敢来同情我?!
董月梅一个疾走,脑门重重地撞在欧阳正往里推的门上,顿时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