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用担心这一点,记者并没有对她下手的打算。

目前局势尚未明朗,有关凶手的线索实际上少得可怜。如果贸然将她杀死,可能会导致记者和乌有在尚未做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推动局势发展,使他们无法收集到足够的线索。

况且谁也说不准,在成为第二个进行杀戮的人之后,记者是会自动加入凶手阵营还是触怒凶手,自动成为他下一个要杀死的目标。

因而在学生带来的威胁尚不足以威胁到记者的性命之时,记者不会对学生出手。

不过虽然记者心里是如此想的,但面上她仍旧一副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模样,决心牢牢占据口头争锋的主动权,使学生惧怕她。

于是她挑了挑眉,悠闲地吹了个口哨:“你以为这么说能够威胁到谁吗?”

她强硬地钳住学生的下颚,用力地将她拖到了搬运工的尸体前。搬运工此时已被两人翻了个身,一片紫黑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睁大到极致的眼睛更是几乎要使眼球脱框从中滚出来了。

“看看。”

记者迫使她低头,恰好让她的眼睛和搬运工对了个正着。死鱼般的眼珠子愣愣地看着她,从未见过尸体的学生被这一眼吓得够呛,后背瞬间出了一片冷汗。衬衫黏着在她的背上,使她感到万分难受,就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啃噬她的身体。

“他死了,但是作家还好好地站在这儿,你认为你死以后会和他有什么区别吗?”记者笑了,“乖乖地闭上你的嘴,小姑娘。”

记者没有再多说威胁的话,但是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居高临下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经足够具有威慑力。学生几乎是在瞬间被定在了原地,慌乱而无措地点了点头。

记者和乌有并肩向着楼上走去。行走间,记者将从搬运工身上翻出来的照片塞到了乌有手中。

“这是你的发现,”她甩了甩手中的项链,使它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自已的手指上,“而这则是我所发现的东西。”

均有收获才使两人都看起来没那么显眼。

“那么,搬运工真正的死因算是谁的功劳呢?”乌有询问,“任由你选择,小姐。”

记者思索了片刻,突然手臂一展,将乌有搂在了臂弯下。她将自已锻炼得如此强壮,宽阔的肩膀竟然显得乌有有些小鸟依人了:“当然是算你的了,天才作家。反正你已经足够显眼,应该也不介意更显眼一点吧。”

“毕竟作为Joker的心肝,就算凶手再狗急跳墙也对你毫无威胁。”

“那好吧,”乌有嫌弃地推了推记者的手臂,“你可以把手放下去了。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在结束以后把你的生平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成交!”

在听到乌有的要求后,记者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这使得乌有不由得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的乌有有了点和年纪比起来显得过于年轻的少年人的气质,不再像一团雾一样难以捉摸,于是记者起了点逗弄他的心思,故意说:“反正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到,对吧?”

乌有双眼睁大,反驳道:“很显然,你说的完全错误,你会作为我伟大作品的主角而扬名立万。”

扬名立万吗?

记者想了想,觉得那样也不错。乌有和那群老旧的迂腐的作家们显然不是一类人,她可以借此改变些什么,比如——肌肉是一种必需品,并不是某个特定性别所专有的东西。

上楼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很快,两人就站到了一群人面前,连带着片刻后跟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小尾巴。

医生将属于搬运工的房门打开,示意他们观察里面的陈设。一瞬间,强烈的光芒冲击了他们的双眼。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几乎要触到房顶的,将整个房间充满的由货真价实的金币所堆叠而成的小山。

一条足有手臂宽的长蛇游曳在小山之上,像是在巡视领地的领主。它的鳞甲并不固定某一种颜色,而是艳丽到了极点,如同光影变化般奇异。鼓胀而剔透的竖瞳冰冷,它阴森地盯着眼前试图想要靠近这里的人类,不停“嘶嘶”地吞吐着蛇信。

“……怎么回事?”几乎在同一时刻,乌有和记者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或许是某种提示,也可能是某种暗喻。”医生解释道,“当搬运工的房门一被打开,就有一张纸出现在了入口的地方。”

“以及一枚滚过来的金币。”

乌有从医生手中接过了那张纸,发现它实际上是一张金额大到完全不可能合理出现在搬运工身上的支票。

而金币并不是现实中所流通的那种,币身存在着一幅粗线条的雕刻画。乌有仔细辨认,看到了一个全身被捆缚在木头支架的赤裸男人,和上面的文字结合起来看,能够发现这是一幅倒着的画面。

“看上去还有些可怕,不过用儿童画的笔触画恐怖画面并不算什么新奇的吓人手段。”

乌有轻飘飘地评论了一句,反应不大。

“不,不!”

然而他心不在焉的态度犹如一颗即将使引线燃烧的火星,将教师本就不多的理智彻底引爆,他跪在地上,崩溃大喊。

“这是在渎神。神,神啊!我有罪,我被恶魔的最为下流的美色所引诱,使最崇高的你的存在被阴影所蒙蔽,我成为欲望的奴隶,我不曾聆听你的福音,你的警醒的箴言。我有罪,我辜负您受刑之苦,我成为最荒唐的野蛮的兽,如今我才双目明晰,跪倒在你的脚下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求你赦免我的罪!”

他趴跪在地上,整张懦弱的丑陋的脸皱缩在一起,恐惧使他的脸上泛上了一层不祥的可怕的白色,泪水和汗水一同涌出,打湿了他身上所穿着的黑色长袍,并在上面洇出了一滩又一滩的痕迹。

“闭嘴!”商人看上去愤怒极了,将自已的手掌狠狠地扇到了教师的脸上,将他重重地击打到了地上。

他看上去更狼狈了,微长的头发糊在脸上,和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混在了一起。脸颊迅速地肿起一大块,嘴角还向外丝丝地渗出血。

然而教师脸上的表情更为狂热,甚至隐隐地透露出喜色来:“神,神,是你吗,是你派人前来鞭笞我,施加疼痛于我吗?我愿意,我愿意,我意识到了自已的罪,我情愿用痛苦消解罪恶,用鲜血化解我身上的污秽。我完全依靠你,我靠你的启示和光照行动,求你赦免。”

看到他这副样子,刚刚怒气到达了顶点的商人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教师一直旁若无人地进行告解,极为虔诚地俯跪在房间门口。

是因为他说的话?

不,不,是因为那枚金币。

乌有意识到了它所具有的极浓的信仰意味,蹲在了教师面前,并抓住了他试图向下的双肩。

“神不会宽宥有罪之人。”

这句简短的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眼中空白一瞬,随即开始大声尖叫起来,面容变得更为扭曲恐怖。

“搬运工不是因为后背上的伤而死的,你没有注意到吗?他整张脸都呈现出紫黑色,看上去像是窒息而死。”乌有缓慢地一字一句说着,“在某一刻,他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是谁呢?谁能做到这点呢?”

“他已经因为自已的罪孽而死,你凭什么能够幸存下来。”

教师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极力回忆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被阴影遮盖住的脸庞,想知道那是否和乌有所说的一样。对某一件事越感到惧怕,你的脑中就更容易想到这一件事,同理,在无比害怕搬运工真如乌有所说的死亡方式死亡的教师的脑中,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庞真的奇异般呈现出一种狰狞的紫色。

不。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无力地说出了这样一个字。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先前的一个在脑中闪过的的刻意被他自已所按捺下去的那个念头是正确的。

“祂在惩罚罪人。”他将手指插入自已的头发,崩溃地喃喃地说,“不然他的背后怎么会有伤疤。天哪,那正是神罚的符号。第一个背叛神的人,将失去神所筑的脊背,第二个背叛神的人,将会失去神所赠的双手……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停地絮絮念叨着,像是精神全面陷入了溃败状态。

看到他的痴态,乌有倒是没有产生什么无用的情感,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在教师口中知道了搬运工背后伤疤所蕴含的意义。

他递了个眼神给记者,和她一前一后地将自已的发现与猜想告知众人。

目前所找到的一切线索似乎都是零散的,大额支票,亲子照,象征着死亡顺序的项链,运用超自然能力杀人的凶手,诡异的金币堆与金币堆上伴生的毒蛇。

到底什么能将它们串联起来?

灵光在乌有的思维当中闪烁,他却始终无法抓住它们。

就在他思考之际,一声惊呼将他从思绪中唤醒,他向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却发现一个庞大无比的身躯正倒在血泊之中,而他的小半截袖子则空空如也,瘪着铺在了地上,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所染红。

“当——”

悠徐的带着回声的钟声在因为阔大而显得格外空荡的古堡中响起,像是为突如其来的不幸死亡而宣发的讣告,也像是引导亡灵去往冥界的哀乐,但事实上,在这片混沌的,不能用常理来度量的神秘古堡中,它只是宣告般提醒着众人,他们所演出的戏剧即将要达到高潮部分。

在众人眼前,界限分明的唯有黑白两色的寂静大厅中,绚烂而艳丽的彩色小丑突然出现,“咯咯”地笑着弯腰做出了一个开幕的姿势。

他是舞台上唯一的焦点,是目光所聚集的地方。

而就在他头顶的正上方,商人所失去的两条断手正赫然被交叉着钉在了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的中线的最高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仍旧一头雾水的可怜的表演者们。

如果他们真的清白无辜,并且值得怜悯的话。

“好戏开场啦!”

阿波菲斯笑着仰起了头,快活地将手臂舒展开去,像个真正的马戏团小丑一样欢欣雀跃。

巧合的是,那双断手所未滴尽的鲜血在此时恰好地落在了他的眼下,为他莫名增添了一分血腥而诡艳的美感。

除了乌有,所有人的眼神都逐渐混沌起来,摇摇晃晃地坠入一场或美好或可怕的让人难以挣脱的幻梦之中。

“你不应该给我优待。”乌有看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阿波菲斯,摇了摇头。

阿波菲斯对他出乎意料地宽容,也使他这次的危险尝试出乎意料地安全,他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状态。

“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会像我思念你那样渴望我。”阿波菲斯的脸庞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肩膀轻而缓地颤动着,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不合时宜的,乌有想到了为王子行走在陆地上,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想到了那份过于固执的畸形之爱。

“他们会梦到同过去有关的自已最渴望之物,亲爱的,你并没有这样的欲望,你也不需要拥有这样的欲望。”

“我会对你予取予求,一切你想要拥有的你都会得到,这样不好吗?”他的怀抱被一捧纯白的桔梗所占满,恰巧是被乌有不经意间落在一楼的那束。

那是罪证,是乌有践踏阿波菲斯那来势汹汹而又不知从何开始的爱情的铁证。

两汪蔚蓝的湖水倒映着乌有的身影,固执地要将他整个人都铭刻其间,化作湖水中永恒的月影。

“再一次吗,亲爱的,再一次吗?”阿波菲斯站在他面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喃喃地问着。

什么再一次?

乌有并不明白阿波菲斯的问题从何而来。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他和日后的他还是有些许不同,于是他并不能若无其事,无可避免地在这样的眼光下感到了一丝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