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茶香钻进了乌有的鼻腔,这是唯一让他能够对阿波菲斯的行为感到一些欣慰的地方。

至少不难闻。

乌有冷静地停留在阿波菲斯的怀中,感受着这个时悲时乐的疯子的令人难以招架的热情。

“您一定会得偿所愿的,毕竟看上去,您的手中积攒了那么多灵感。”阿波菲斯诚挚地祝福乌有,然而由于距离太近,他说话的吐息都喷洒在了乌有的脖颈处。

乌有被激得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使得那块白得晃眼的皮肤吸引到了阿波菲斯的注意力。

他后撤一步,解释道:“不,还不够。那些只是平庸的,常见的东西,并不足以支撑我想要写出的作品。”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在视野的尽头,一条看上去极为熟悉的小路已然出现,据阿波菲斯的话,他只要在某个路段将他所迷路的那个地方绕过就能安全离开这里。

这似乎彰显着这段旅程的终结,然而临到这时,乌有却开始犹豫起来。显然,他所记录下的只是一些无趣的东西,而向前所见识到的事物似乎有很大可能和他所记录下的东西处于同一个水平,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一个看上去就迷雾重重的人对乌有来说可谓是个极大的挑战。

天呐,他是说,站在他面前的一身华装的小丑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怪人,并且看上去对他很有好感。

多么珍贵的素材。

选择已然明朗,乌有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于是在向前走了十几米后,他利落地摔在了地上,将小腿处擦出了一个看上去凄惨无比的伤痕。

仅仅是看上去。他摔得其实并不重,只是因为裤子太薄,太过轻易地便被摩擦烂了才使皮肤也被碎石擦到,出了点血。

“阿波菲斯,我有点痛。”乌有搀住了阿波菲斯伸过来的手臂,第一次用他的名字代替了您这个字。

“拜托了,我又饿又渴,能暂时收留我一段时间吗?”乌有的小半部分侧脸露在了他的眼前,本就颜色浅淡的唇更是泛白起皮,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没有夸张太多,起码一天没有进食的他的确感觉自已的头正在一阵阵地晕眩。

“乌,”阿波菲斯看向乌有,脸上画着的夸张的红色嘴角遮掩了他实际上自然形成了一条水平直线的唇角,“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他的声音飘渺起来,好像将乌有拉入了一个唯有他们二人存在的世界,将他们自已从外界割裂开来。

“如果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话。”乌有仿佛并没有感知到这份异样,仍在按着合理的对话逻辑征求阿波菲斯的意见,“我似乎已经接受了你的很多帮助,并不是贪得无厌,我只是太饿太累了,抱歉。”

他的嘴角紧张地抿起。

这是他惯用的表情,每当他走过一处地点,只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会有人将数不尽的财富拱手送到他面前。当然,他并不会多要什么,只是会在离开的时候从对方的厨房中拿走几个面包。不过这只是少数时间,大多数时候,他会将自已裹在已经阵亡在黑暗中的长袍下,无声无息地从每一个人身边走过。

“不,并不麻烦。”

在进行这段普通的对话的时候,阿波菲斯的声音也相应地变得异常平静。然而乌有的心脏却在此时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搏动,犹如巨锤一次次地落下那般有力,他的呼吸悄悄地变得急促起来。

“陌生的旅人,可怜的迷途者,无比美丽的你的到来让我的居所蓬荜生辉。”

他盯着阿波菲斯绚丽的油彩面具,似乎要透过它看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当潜藏在平静潮水下的真正的狂热即将要将真面目展示在他面前之时,他内心深处的预感尖叫着阻止他对于阿波菲斯的窥探,并提醒他现在为时尚早。

“阿波菲斯,感谢你的慷慨。”

阿波菲斯所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在他的带领下走了约莫十分钟,乌有便看到了一座占地相当广袤的庄园。

此时接近夜晚,天空被染上一层沉沉的暮色,日光淡薄,几不可见地笼在长满青苔藤蔓的石头之上,硬生生地渲出几分冷寂。

庄园中央是一座极宏伟的仅具有黑白两色的尖顶建筑,而环绕在建筑两边的则是连绵的歪斜的坟茔。它们看上去年岁不小,边边角角都已被磨蚀风化,同筑成围墙的巨石一般成为了植物们生长的乐园。更为显眼的是,每一块墓碑之上都雕刻了一条看上去栩栩如生的长蛇,蛇身呈螺旋状,紧紧地缠绕着整块墓碑。

“巧夺天工。”乌有不由得赞赏了一声长蛇巧妙的雕刻工艺,转头询问阿波菲斯,“我能看看他们吗?”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阿波菲斯几乎在瞬间就点了头,不仅如此,他对于乌有不觉害怕,反而相当欣赏的态度感到十分的愉悦。

毕竟这可是他亲手做出的艺术品,挑选出可用的石料,打造出每一块方形的石体,每一条。啊,对了,除了一点,坑可不是他挖的,土也不是他填的。

每一个人,都自行选择在这里迎接死亡,用黄土将自已埋葬。

乌有选了一块墓碑走近,蹲下身去仔细查看——蛇身被涂了黑色颜料做底,而每一片细小的鳞片上除了黑色,还被涂抹上了一层鳞粉,看上去给人一种五彩斑斓的黑的感觉。

更值得惊奇的是,碑身残破不堪,而黑蛇看上去却仍如初雕刻出一样。

一片黑色的影子投在墓碑上,阿波菲斯握住乌有的手,带他抚上那条看上去似乎只是在沉眠当中的黑蛇。

“我用了特殊的颜料去涂抹它,一种只要画上,便永远不会褪色,也永远无法被清除的颜料。”阿波菲斯金色的长发落了一部分在乌有的肩上,和乌有黑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乌,我很高兴你能够欣赏我的艺术,你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在他的鼓励下,乌有自主地抚摸着蛇身,感受着皮肤表面所传来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在这过程中,似乎每一片鳞片都被他细细地所感知到了。恍然间,他手下的身躯似乎轻微地起伏起来,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一般。然而,当他仔细去看,他手下的黑蛇依旧只是一尊静静的石雕而已,毫无生气。

在他没有注意的角落,阿波菲斯的黛蓝眼瞳陡然变得明亮无比,在昏暗的环境下散出一片蓝色的幽光,其中危险的竖瞳痴迷无比地盯着他瘦得伶仃的脊背,从上一寸寸舔舐至下。

我是至高无上你的神,曾将你从虚空无间地狱领出,第一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阿波菲斯脖上所戴的金属吊坠在一瞬间就变得炎热无比,滚烫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感受到了烧灼般的疼痛。他轻蔑地弯起了唇角,挑衅般地将手握到了权杖之上。疼痛越发鲜明,使他的手掌很快变得面目全非。

“阿波菲斯,为什么在每一个墓碑上都雕刻上这样的蛇?”

乌有欣赏完了雕塑,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腿,试图从地上站起。然而他遗忘了自已虚弱无比的事实,动作太快,导致头脑瞬间“嗡嗡”地一片眩晕,连问题的答案都未听清便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倒了过去。

“抱歉,乌,这是我的疏漏。”阿波菲斯接住他的身体,一只手一捞便将他轻松地抱了起来,“我带你先去吃些东西。”

他知道就算他抗议换个姿势,阿波菲斯也只会置若罔闻,于是他干脆心安理得地窝在阿波菲斯的臂膀之中,等待着阿波菲斯将自已送到目的地。

有些事一但开始便难以结束,像他身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不断涌来的眩晕饥饿的感觉,也像他对于阿波菲斯同他的肢体接触的接受程度。他坚持认为后一点的责任并不在他身上,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反抗一个看起来有一米九几,住在死人堆中,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连环杀手的男人。

拜托,遇到倒霉事之时怎么能责怪自已呢?

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忽视了自已好像对于阿波菲斯的行为接受得太快了的这个事实。

并且,在一碗热汤下肚之后,他愿意往阿波菲斯身上贴一个好心人的标签。因为虽然看上去相当难以置信,但不得不说,阿波菲斯炖的汤真的很好喝。

温暖的饱腹感促使乌有略略放下戒备,蓦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自他转醒以来发生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虚幻,在突如其来的安定以后,先前所刻意压制的疲惫很容易涌上大脑。顺理成章的,在进食之时,乌有发着呆看着不知为何会放在饭厅中的,正巧在他对面的已经四分五裂的镜子,神游天外。

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景象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黑色的吊顶,黑色的木制楼梯,黑色的桌椅,白色的墙,白色的装饰,白色的房檐,放眼望去,尖顶古堡之中只有黑白两色,颜色之间看上去泾渭分明。

哦,天哪。看着阿波菲斯的样子,乌有总觉得他理应住在童话中的糖果城堡,就是那种五彩缤纷,每天都会有礼花从天而降的地方,或者说,他也有可能蜗居在一个阴暗狭小的房屋之中,里面放满了各种带血的刑具,堆积了各种人骨。

这样安静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在阿波菲斯为乌有递上了一块面包之时,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Joker,游戏为什么还没开始?!”

乌有闻声望去,看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他的头发被剃得极短,刺猬似的扎在脑袋表面,双眉中间有道不浅的川字纹,眼神阴鸷,嘴角下撇,满脸横肉。肌肉鼓鼓囊囊,将他身上被各种痕迹脏污得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衣服撑得极紧。

衣服的某些部位磨损得相当严重,乌有依稀能从蛛丝马迹中辨认出他曾经做过苦力。

面对着这位外表看上去极有威慑力的贵客的发难,阿波菲斯仿若没听见般继续为那蓬松柔软的面包擦拭果酱。

“是树莓酱吗?”

“不,这是我自制的果酱,由一种只在这里生长的果子制成。”阿波菲斯笑了笑,俯身将看上去无比诱人的面包片放到了乌有的盘子中,“假如你喜欢它的话,肯定也会喜欢我做的另一种果酱。只不过如果你想要尝试它的味道的话,需要再等上一会儿。”

“那是一种极晚成熟的果子。”

此时乌有的口腔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对着阿波菲斯眨了眨眼,示意他知道了。

“妈的,你看不起人是吧,老子在跟你说话!”壮汉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血红一片,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用尽全身力气对阿波菲斯嘶吼着。

下一秒,他蛮牛似的身体朝着桌子横冲过来,野兽般要将一切撕碎。

“乌,请闭上你的眼睛。”阿波菲斯又拿出了那种咏叹似的歌剧腔,“尊贵的客人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乌有用手盖住眼睛的前一刻,他看到阿波菲斯慢条斯理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捋了捋自已衣服边角的褶皱。

那是什么东西?

隐隐约约的,乌有看到阿波菲斯的身后似乎出现了新的生物。他试图将新生物的形态看得清楚一些,弄明白那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怪物。

然而,就在他悄悄地张大指缝,漏了一些光进来的时候,那生物察觉到了什么,将一双眼睛牢牢锁定在了他的身上,浓郁的黑暗气息萦绕,让他的背后虚虚出了一层浮汗。纵使他在之后彻底地封闭了自已的视觉,那森寒阴冷令人胆颤的视线依然停滞在原地,不曾移开半分。

四周静寂得可怕,就连刚刚看起来要暴起杀人的壮汉都默默无言,连一点呼吸声都没传出。

“乌,你真是不听话。”

片刻后,阿波菲斯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地将他的手挪离眼睛。

“只需要闭眼一会儿而已,这么一小会儿也等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