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国,允德四年冬。
寒风席卷都城招瑞上空郁积的愁云,朦胧斜月洒下点点清辉,照映着屋脊瓦砾上的霜雪璨若九天繁星。
裹着袄子的更夫,一只冻得青紫的手提着被烛火熏得发黑的宣纸灯笼,另一只手敲击着系在腰间的竹梆子,从深巷里走出来。
侵人冷月将其身影倒映在银光闪烁的街头,身后一串脚印像颀长的尾巴拖行在交积的落雪上。
随着三更竹梆子和号子的声响飘向头顶深幽的苍芎,大泽正式进入冰箜隆意、大雪尺深的寒冬。
相比街面的万物归寂,人声渐绝,此刻韩王府内却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半月前,大泽东境传来噩耗,韩王周史修探寻矿脉不幸坠崖身亡。
作为妻子的韩王妃公孙雪需马上赶赴东境,确认夫君尸骸并带其返京。
许是父女连心,韩王的小女儿周玄华偏偏这时候突发恶疾。
公孙雪为照顾女儿,出发东境的日子一拖再拖,而今第三道催旨已下,再不动身,便是抗旨不遵。韩王府上下全都盯着主宅里的动静,根本无心睡眠。
幽暗烛火照耀的卧房内,曾因雅态芳姿而闻名的公孙雪如今容颜憔悴,她将怀中熟睡的女儿放在榻上。
离开温暖的怀抱,年幼的周玄华转醒,察觉母亲要离开,枯瘦小手揪住公孙雪的狐绒衣襟,惺忪杏眼闪动盈盈泪光。
“娘亲是要走了吗?”
“玄儿乖,娘亲不走。”
公孙雪红了眼眶,脸上却堆着笑,纤细手指捋顺女儿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
周玄华嘴角扯出欣慰笑意:“那娘亲可否给玄儿讲个故事。”
“玄儿想听什么?”
周玄华竟都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凤凰涅槃。”
公孙雪就知道女儿会让她讲这个故事,将周玄华的手收进貉皮被子里,掖上被角侧身躺下,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搭在被子上轻拍节奏。
“凤凰涅槃失败之后,没有新身体的残魂便附在一株兰花上。因为会开出形似凤尾的花,所以被叫做凤尾兰......”
讲过多少遍的故事,今时今日再讲来却也变了感觉,许是觉得女儿就如故事里无依无靠的凤凰残魂,公孙雪哽咽起来。
上没了父亲的疼爱,旁又没有兄长庇护,公孙家也早已落寞,眼前这羸弱的身躯往后要怎么应对人情浇薄,命运低微的尘世。
少顷,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公孙雪拭去两行清泪,转头看向房中立着的半透明六折金漆彩绘的绢绣屏风。
其后佝偻身影蹑手蹑脚走进来,捎带着屋外丝丝寒意。
她面露不悦,忙转身将周玄华身上的貉皮被子裹紧些,低声问道:“何事?”
屏风后的身影欠身,轻声道:“王妃,三更了,催旨最后时限已到,该启程了。”
公孙雪微蹙峨眉,看向身侧的女儿,就见周玄华浓密弯卷的睫毛轻颤,小巧的鼻翼翕动,她俯身去亲吻女儿的额头。
起身时目光又在周玄华身上来回梭巡,直到外面的婆子没等到她的回复,又唤了一声,她才动身。
韩王府外,尺厚的积雪上马蹄车辙印子纷乱,裹着纯白狐裘披风的公孙雪在丫鬟搀扶下,一步一回头地钻进马车。
车内座板下炭火燃的正旺,整个车厢里暖烘烘的,可她还是觉得冷,刺骨寒风像是贴着头皮吹似的,即便马车的窗子和缝隙用油纸糊了好几层也无济于事,她命人又取来一盆炭火才肯上路。
待街上敲击竹梆子和四更的号子声再次响起。
周玄华睁开眼,两行晶莹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她转身侧躺,看着身处的偌大房间。
这本是爹娘的卧房,娘亲这些日要主持府中大小事务无法抽身,才把她从玉华轩接到身边照顾,可现在这里既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亲。
对面窗下的窄榻,只她乳母和丫鬟倒在那和衣而眠。
榻中方几上,乌金烛台包裹着厚重蜡液,旁边一株梅花在摇摇欲坠的火光中盎然盛开。
那鲜丽的粉红像剪碎的丝绸点缀着酥酪般的枝干,稀疏的影儿横斜在方几上,窗外哀嚎的寒风却容不下这一刻的雅静,骤然间,卧房陷入了黑暗。
那梅花吓得不轻,蜷缩在冷月之下,屋外婆娑树影鬼爪似的紧贴着窗子,好像随时都能冲进来将它撕裂。
周玄华慌乱把手伸进枕下摸索一通,取出把只有成人巴掌长短的带鞘匕首。
这是爹爹临行前交给她的,说可以保护她和娘亲。
她知道这或许是爹爹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把匕首紧紧握在手上,将身体缩进貉皮被子里。
一双杏眼盯着那鬼爪下的残影,轻颤着声音唤了一声爹爹。
月余,公孙雪带亡夫尸骸返京,归府后便一病不醒,再醒人已疯癫。
整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游走都城招瑞,大声哭嚎吾夫未亡,更有甚者,缝制人形玩偶伴其左右,唤之夫君,令人哀叹唏嘘。
至此,韩王府无主事之人,大泽帝不忍侄女年幼遭此变故,遂下旨将周玄华收养于晋王府中。
转眼十年过去了。
周玄华已一十七岁,却待字闺中,虽继承公孙雪的盛世娇颜,可人们谈论起她大多不是因为她的貌美,也不是身为大泽两王之女的特殊身份,而是那克人克己的本事。
人们眼中,她是天降白虎星,谁碰谁倒霉。当然也有那不信邪,想要与她喜结连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