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牛家的两间土坯房是被水泡塌的。
金元进了院子,那水已经没到了膝盖处。
“栓儿……”金元一面搬着东倒西歪的土墙块儿,一面大声喊着。
他向后看去,远远地看见水库,水浪一层接着一层地涌来,他站在远处,都能感觉到水拍击的气流声。
裂缝处的水汩汩往外流着,若是雨再这样下下去,这裂缝一旦被冲开,不仅仅是他们村子,就连位于河下游的西柳镇也要被淹的。
要快些才行。
“栓儿……听见叔喊了,你吱应一声!”金元急急喊道。
“金元叔……”后墙角里,一个孩子的声音弱弱传来。
那边是床的位置,金元爬过去,摸到了床边缘,床边角落里,一块儿大泥墙倒在上面,多亏了那放在墙角处的柜子,这泥墙才没有砸到栓儿身上。
“疼,叔……”栓儿哭着说道。
他本想把那个泥墙抬起来,可那泥墙实在是太重,足足有两袋子粮食那样重。
金元看到墙角处有一个大铁榔头,“小栓儿,你在底下捂着脑袋,叔把这个大墙砸了,你就能出来了,别怕啊……”
金元抡起榔头狠狠地砸向那个石墙,一榔头下去,已有了裂缝。
“小栓儿,叔没有伤着你吧?”金元问道。
“没……”
金元又砸了一榔头,裂缝更大了,再有一两个榔头下去,这石墙就要碎了。
可金元抬头却看到,房顶上的一根檩条摇摇欲坠,他每砸一下,这檩条就晃几下。
“顾不了那么多了……”金元又狠狠地砸了一下。
土墙碎成了几块儿,头顶上的檩条虚虚地悬着。
金元将土墙碎块一块儿一块儿搬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不敢再大动作。
小栓儿的小手指被砸断了,伤口被水泡了,微微泛白。
金元将栓儿抱在怀里,又脱下上衣盖在栓儿身上,小孩子在金元怀里冷得直哆嗦。
正欲离开,那原本斜斜压在床头小柜上的土墙忽然倒了,金元下意识地将栓儿捂在怀里。
“叔,上头……”
金元知道是那个檩条,他忙曲身,背部朝上,将栓儿护得严严实实。
檩条砸在金元背上,刮出一道半臂长的血口子,疼得金元直抽冷气。
“流血了,叔……”栓儿哭着说道。
金元强笑道,“小伤口,不怕!”
他匆匆抱着栓儿往外跑,这屋里各处都摇摇欲坠,随时要全塌下去的。
“叔,我以后再也不喊你黑五类了,你是我叔……”小栓儿哭着说道。
金元淡淡一笑,“还算你这个小家伙有良心,没白救你。”
田愚带着一群人也跟着来了,雨仍旧没有停的意思。
“栓儿的手,你给上一些药!”金元说道。
“金元哥,你身上的伤口也得处理,不然怕感染呢!”田愚担忧道。
“被檩条砸了一下,不当紧!”
田愚见那伤口像是利器划的,“怕不是檩条上的钉,更不得了了,这钉要是生了锈,更可能感染!”
“别废话了,你赶紧带小栓儿离开这儿。”金元说道。
他又看着众人,“这雨是要一直下的阵势,这堤要是决了,谁也活不下去!”
“金元,你说怎么弄,我们都跟着你干!”众人附和道。
“水已经涨上来了,光填土肯定会被冲走的!”金元喘了口气,“男人去把庄里囤的木头、石磨一类的大物件搬过来,不拘什么,只要大,有重量,都成!女人用麻袋挖高处的土,土不够用,就往里面塞牛草、秸秆。一麻袋一麻袋地码到拉车上拉过来!”
金元话音落,众人都忙活了起来。在这种危大事儿面前,没有什么黑五类,只有所有人一条心,才能够度过这场难事。
不知谁又是燃上了汽灯,大闸旁通亮。
田邬村的村民齐齐上阵,有力气的干重活,没力气的干轻活,半大孩子也跟着装土。雨水冲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却没有一人喊累。
金元走到大闸边上,水流轰隆隆地冲击着,水浪溅起一人多高。
金元感觉脚下在震动,他又见这水竟在大闸边上打起来旋儿,金元趴在闸边伸头往下看,隐约看见闸堤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
“坏了,下面肯定有大裂口!”金元心里一惊,这样下去,迟早会冲塌。
“打起了水旋儿,下面怕是有窟窿呢!”一个男人脸上也是惊恐。
“水闸要塌了……”不知谁叫了起来!
大家手上的活都停了下来,满脸惶恐地看向金元,这要是塌了,村子就没了!
“大家冷静,总有办法!”金元高声说道。
“堵不住呀,水太急了,拿什么堵?”一个水性好的男人跳进这侧水里看了看,“得从那一侧堵,才能堵得上!”
这话一出,众人都噤声了,那水卷起的漩涡那样急、那样深,稍稍不留神,就没命了。
“我去!”金元皱眉说道。
倒不是他逞能,而是金元的确实水性好,这村里,论体能,也数金元。
“拿雨毡布来!”金元说道。
“这可是冒命的事儿……”
金元皱眉急道,“再等下去,咱们都会没命。我金元要是上不来,就托乡亲们照顾我家里的女人和两个兄妹……”
“金元哥,我跟你一同下去!”一个后生冲出来说道。
未及金元说话,那后生便被他爹娘打了回去。
“我自己去,下去人多了,反倒不好!”金元说道。
金元拿了雨毡,心一横,跳进了漩涡里。
眨眼的功夫,金元便被吸到了水下,众人心里一紧,都死死地盯着水面。
这水混了泥沙,极其浑浊,金元什么也看不清,他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到了水闸上,瞬间,他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身后便是那窟窿,一个头那么大。
岸上人见另外一面水不流了,纷纷欢呼,还当是金元堵好了。
可随即,那漩涡又起来了。金元一离开那窟窿,这漩涡就将他卷到更深处,他拼命地向上蹬去,游到一半处,脚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金元低头,是一张烂渔网,他又急去解开,可水卷得急,他肺里的氧气几乎没了。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瞬间被拉到了水漩涡底。
“没动静了……”岸上的人一见这情形,心里便凉了一半,金元八成没了,可没人敢下去救。
柳闹儿挤过人群,她的脸惨白,看了一眼金元脱在岸边的鞋,又看一眼众人哀戚的脸,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众人一声惊呼,柳闹儿像一条鱼一样钻进了漩涡里,瞬间没了踪影。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水底蹬去,她已想好,找不到哥哥,就不上去。
柳闹儿在水底看见了金元,金元脚上被渔网缠着,他还在挣扎,只是动作渐缓了下来。
金元看见有人下来,看到柳闹儿那张圆圆的、白白的脸的瞬间,他眼一热,流下泪来。
柳闹儿游到金元旁,吻上他的唇,将口中的氧气给金元一些。金元紧紧地搂着柳闹儿的身子,贴着她的额头,他想,这是他金元以后要用命来护着的女人。
柳闹儿从金元怀里出来,游到金元的脚旁,解开缠绕在他脚上的渔网。金元拉着柳闹儿一同往水面游去。
众人见二人上来,不禁都惊呼了一声。
待换了气,金元又一猛子扎入了水中,柳闹儿也跟着下去帮忙。
“堵上了……堵上了……”岸上的人喊道,他们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几个壮年汉子跳进了水中,将柳闹儿与金元拉上了岸。
岸边的人欢呼着,金元同柳闹儿被抬了起来,举到了高空中。
危险暂时缓解,经历过生死的人,此刻,此时,有的只是劫后逃生的宽容与感恩,没有寻常村里人家的算计与刻薄。
“大家接着固堤,水漫出来,淹死庄稼,要闹饥荒的……”金元气喘吁吁地说道。
众人安置好金元同柳闹儿,又忙活了起来。
金元将柳闹儿拉到自己的怀里,一遍一遍摩挲着柳闹儿湿漉漉的头发,吻着柳闹儿的脸,“丫头,要不是你,我就没了……”
金元爱极了怀中的人。
柳闹儿脸上是怕怕的表情,“哥哥,没有哥哥,我活不下去……”
雨停了,人们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或坐在地上,或歪在树旁。
田守义美美地睡了一宿,当他穿好衣服走出院子门的时候,不禁“噫”了一声,“咋这么多水?”
“人都在大坝那呢,听说跟着金元干了一夜!”田守义的女人慌慌地跑了过来。
田守义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样大的事儿,竟让金元这个黑五类领了头。
田守义哼了一声,背着手,迈着步子到水闸边上,见地上坐了一群人,却没有人搭理他。他有些不满意,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可还没人理他。
“好哇、好哇!干得好,大家伙都辛苦了,一会儿大家都别回去了,到大队去,咱们杀一口猪,熬一锅肉……”田守义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又瞪着金元,“你,现在,杀猪去,还坐着干什么!”
金元听了田守义的话,并不做辩驳,撑着地欲起身,柳闹儿紧紧地也跟着。
“金元家的,你一个女人,去弄些干柴火……”
柳闹儿冷冷地瞪着田守义,无动于衷,仍旧跟在金元身边。
这时,田大川家的女人忽地起身,“我去弄柴火,妹子歇着!”
又有几个男人起身,“我们去杀猪,金元昨晚上累了一夜,命差点没了,也该歇歇了!”
田守义见人人都向着金元夫妇,心里顿时不满,脸上也挂不住了,但他还是知道此刻不能硬来,这反而会惹人恼。
待这股劲儿下去了,他再想着法摆布金元,他可不愿意让金元骑到他头上。
“我的错,没考虑好!大家都不用去,我这个老头子亲自给大家弄去,再来几个年轻的后生,杀猪炖肉……”
柳闹儿倦得站不住,她的眼睛涩涩的,在金元耳边喃呢,“哥哥,回家……”
“好,咱们回家……”
金元扶着柳闹儿走了,金元背上血淋淋的伤口让人看了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