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九经三事殿正浸在耀目的光瀑中,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斑,汉白玉须弥座被晒得泛起温润的象牙色,《耕织图》浮雕在阳光下浮凸如生。

与景宁帝议事毕的泰顺帝、忠怡亲王,一前一后从殿内走出,忽见一位身着一品国公夫人诰命服饰的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贾母。

贾母刚由凝春堂来此,是来求见景宁帝的,忽见泰顺帝走来,心中一震,忙行起了大礼:“臣妇贾史氏恭请圣安!”

在天子面前,诰命夫人属于“臣”的范畴,结合性别,加“妇”字,形成了“臣妇”这一自称。

贾史氏?泰顺帝闻声止步,让贾母平身后,目光落在贾母布着皱纹的脸上,略一打量,挤出微笑问道:“许久未见你老人家了,今日何故至此?”

贾母神色略显尴尬。

她此番前来,可是为求景宁帝安排元春为泰顺帝妃嫔的,此事不便当面告知泰顺帝。

她略一沉吟,恭敬答道:“臣妇此番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

泰顺帝听罢,心中略感疑惑。外命妇来九经三事殿给景宁帝请安?这种事可不多见,想来贾母必是有何事求景宁帝的。

泰顺帝并未追问,只微微颔首,淡淡一笑,道:“有心了,既如此,你且去吧。”言罢,便与忠怡亲王一同离去。

贾母松了口气,忙再次行礼道:“臣妇恭送圣上。”

待泰顺帝、忠怡亲王走远,贾母方直起身,抬眸望向九经三事殿,心中波澜起伏。她知此番求见景宁帝,名义上是求安排元春为泰顺帝的妃嫔,其实是为了保荣国府荣华富贵长久。她也知此事艰难,却仍要厚着脸皮一试。

……

……

九经三事殿。

室内。

景宁帝坐在一张围板浮雕云龙纹、铺设明黄缎绣金龙坐褥的罗汉床上,打量着步入室内的贾母。

贾母身着诰命服饰,步履虽缓,却显庄重,恭敬行礼:“臣妇贾史氏恭请太上皇圣安!”

景宁帝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起来吧。”

贾母依言起身,神色恭谨。

景宁帝又赐座,贾母却未坐,恭声道:“许久未见太上皇了,太上皇气色越发好了,可见是福寿康宁的,如此臣妇便心安了。”

景宁帝笑道:“朕虽年迈,身体倒还康健。你呢?一向身上好?”

贾母忙答道:“托太上皇万福万寿,臣妇也还康健。”

景宁帝端起一个胎薄如纸、釉色如玉的茶杯,茶香袅袅。他轻呷一口茶,对贾母问道:“你今日来此见朕,所为何事?”

贾母顿了顿,道:“一是许久未见太上皇了,甚是挂念的;二是……有一事相求。”

景宁帝放下茶杯,睥睨着贾母,问道:“哦?有何事相求?”

其实,他已推测到,贾母此行或是为了元春选妃嫔之事。贾母虽尴尬,仍鼓起勇气开口:“近日皇帝在选妃嫔,臣妇舍着我这副老脸来求一求太上皇,也求太上皇念及我家老爷昔日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可否使元春为皇帝的妃嫔?”

景宁帝神色不悦起来,语气转冷:“此事你是否已求过太后了?”

贾母岂敢扯谎?如实答道:“适才去求见了太后,太后说此事求她无益,须得您应允才成。”

景宁帝眉宇间凝霜聚雪,严肃地责备起来:“自贾代善去世,你们荣国府便如江河日下,日渐颓靡!朕前番接连降旨严惩王子腾、贾珍,乃至黜了宁国府世爵,亦因此作罢元春为皇帝妃嫔之事。你当以此为戒,安分守己。然你却为贪图荣华,强求元春为皇帝妃嫔,在太后那里撞了木钟,犹不知止,竟还有脸为了此事来这九经三事殿面求于朕?你可知耻乎?”

贾母闻言,愈发尴尬,亦面色如土,心中惶恐如坠深渊,低眉垂首,哪里还敢继续求情?

景宁帝摆了摆手,语气冷淡:“你退下吧。”

贾母灰心丧气,只得颤巍巍行礼,声若蚊吟:“臣妇告退。”

声落,她缓缓退出,步履沉重,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自己的心头,心中悲叹:“天意如此,奈何奈何!老爷啊,若你仍在世,咱们荣府又岂会沦落至此?且不论别的,但论元春之事,但凡你开口向太上皇求一声,元春岂非轻易就能为皇帝的妃嫔?”

及至殿外,她抬头望了望天,只见烈日当空,金光灼灼,然其心中却如阴云密布,寒意彻骨。

……

……

贾母告退后,景宁帝却犹豫起来。

倒不是犹豫要不要使元春为泰顺帝的妃嫔,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元春指婚给姜念。

适才泰顺帝请示将元春指婚给姜念的时候,景宁帝犹豫后未予应允。

然而现在,景宁帝再次犹豫后便改变主意了。因为贾母的求见让他心生腻味,对荣国府的轻视亦随之而生。既如此,他便干脆依了泰顺帝的请示,也觉得泰顺帝言之有理,元春确实合宜指婚给姜念。

念及此,景宁帝当即命太监去传唤泰顺帝。

太监领命,躬身退下,步履匆匆,顷刻间已至殿外,往澹宁居而去。

不多时,泰顺帝再次来到了九经三事殿,对景宁帝恭敬行礼:“未知父皇召见所为何事?”

景宁帝缓缓道:“朕细思后,觉贾女史确宜指婚给袁易,皇帝无须另择合宜之人选了,便令袁易与荣国府联姻。”

泰顺帝:“……”

他面上故意不动声色,心中却诧异。

什么情况啊这是?适才父皇还未予应允,怎一转眼又应允了呢?泰顺帝心念电转,推测到,景宁帝忽然改变主意,应允将元春指婚给姜念,多半与贾母求见景宁帝有关,只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呵,贾母今日来畅春园,本是来求皇太后安排元春为泰顺帝妃嫔的,在皇太后那里撞了木钟,又来求景宁帝,继而惹景宁帝腻味,以至于景宁帝改变主意,应允将元春指婚给姜念了!

圣心难测!

世事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