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其实也很清楚,罗初一这群人,必是誓死追随的,原因无他,因为他们都老了。
朝廷虽然放开了募兵,但招募乡勇也有规制。
募兵非府兵或卫所兵,不入军籍,也不世袭,更无须终身服役,且军饷比卫所兵还要高一些。
一旦成了募兵,完全可以养活一家子人,除了月粮,还有安家银、盔甲器械银和鞍马银等等。
不过这也造成了一些人将银子全数资养家庭,在器械盔甲上以次充好,战场上就不得不胆怯龟缩。
无论如何,募兵有着募兵的标准,第一条就是年轻力壮才能入选,老弱疲癃者不可滥竽充数,就算是年轻之时成了募兵,到了年老,一样要被赶出军营,因为军营里头不养闲人。
牛大春和罗初一等人都老了,虽然混了些伍长之类的小军职,但毛病又多,若在别处,早就被赶走了。
他们已经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出了军营就只能落草为寇,也唯有戚家军才能真正看到他们的用处。
虽然他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月银都用来挥霍,但在军械装备上却舍得投钱。
莫看他们不足百人,但一个个自带军械和干粮,他们到底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
饶是如此,想要阻挡上千之数的倭寇,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除了单兵装备之外,他们需要大量的守备物资,也需要扩充人手,而这些,都是短期之内难以完成的。
戚英将大体情况讲诉完毕,便朝众人问:“倭贼势大,咱们人少,又没辎重,眼看着便剩下四五日,老哥哥们可有法子?”
若是往日里,这些老家伙肯定要聒噪,吵闹着少帅看不起他们,他们以一当十如何如何。
可眼下却一个个异常的冷静,因为他们都知道,戚英没有夸大其词,今番真是一场生死恶战。
沉吟片刻,罗初一率先禀报道:“少帅,法子是有,只是……”
戚英眉头一皱,了然于心,抬起手来,阻止了罗初一的话头。
他自是知道罗初一的意思,这等节骨眼上,若打起戚家军的旗号,从民间征调,必有大把的人马来投,老百姓更是箪食壶浆来支援。
可戚家军从不扰民,更不会鱼肉乡里,即便是为了拯救一方百姓,也不能开这个头。
谢家兄弟此时又说:“附近有座山头,形似马头,乡亲称之为马头寨,上面藏了一窝草贼,兴许……”
若是端掉这窝草寇,多少能缴获一些物资,甚至能让草寇为己所用,戚英也留了个心眼。
只是归阿树马上反驳道:“别想了,马头寨那伙人只能称之为贼,连草寇都算不上,都是些无处可去的流民,也不敢下山来硬抢,只是趁着夜间无人才下山偷偷摸摸,山寨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
谢家兄弟白了他一眼:“你又没去过,你怎就知道……”
话说一半,众人也都心领神会。
朝廷募兵标准中有一条,募兵必有一技之长,不收无用苟食者。
这些老卒们自然也有着一技之长,不过他们的技艺,大多见不得光,比如归阿树,未入伍之前可是凶名赫赫的飞天大盗,即便入伍多年,江湖上仍旧流传着他的故事。
他说马头寨没粮,人也不堪用,那必是真的了。
众人也难掩失望,牛大春傻笑两声,朝戚英说:“少帅,咱们都是没开窍的实心木头,你却让咱们当吹火筒,这不是为难人么,要说法子,你可比咱们活络,咱们全都听你的便是。”
戚英也是想集思广益,毕竟三个臭裨将赛过诸葛亮,更何况这些老家伙都是猴子掉毛成了人精,一个个那都是一肚子坏水的。
说到底,他们应该是有计策的,只是不愿让戚英脏了手罢了。
正踌躇之时,陈朝光开口了:“少帅,我倒是知道一个去处,只是……”
他正要说下去,牛大春等人却是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角。
陈朝光立马改口说:“只是眼下这些捕鱼的该回来了,咱们都是面目可憎的,不如先躲一躲?”
戚英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也不说破,顺水推舟地说:“好,那便先躲一躲,免得惊扰了他们。”
陈朝光不说二话,带着众人出了渔村,躲在了小沙坡的马尾松林里。
马尾松很是高大,针叶铺了一地,踩上去柔软舒适,海风吹拂,发出嘶嘶之声,恬静安逸。
只是随着疍家人陆续上岸,这份恬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村子外围的土路上,扬起烟尘来,一伙土人,约莫十来人,招招摇摇便闯入了村子。
疍家人可不是软蛋,与土人发生纠纷也不是一两日。
可在这些人面前,疍家人却没有反抗,一个个怒目而视,最终却又老老实实交出了大部分的新鲜海货。
戚英似乎有些明白陈朝光的用意了,当即问道:“这些都是甚么人?”
陈朝光看了看兄弟们,咬牙回答道:“这些是巡检司的弓兵……”
“弓兵么……”戚英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巡检司负责盘查过往行人,稽查无路引的流民,缉拿奸细,拦截逃兵或是囚犯,打击走私等等,虽系府县所属,却是兵放。
弓兵乃是巡检司的兵,也并非字面上的弓箭兵,尤其是沿海地区,抗倭的军队不可能随处驻扎,弓兵这种地方性武装,就是抗击倭寇的主力。
但事实上,很多弓兵却沦为达官贵人的杂役,为虎作伥,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便如眼前这伙弓兵,应该是为某个贵人来搜罗渔获海鲜的了。
这些渔获海鲜对于那些富贵人家来说,只是夹两筷子尝尝鲜,但却是疍家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来源。
疍家人被土人所歧视排斥,却又不得不与土人以物易物来维持生计,他们身怀武功,为了逞一时之快,能将这些弓兵打得落花流水,可弓兵控制着盘查的职责,除非疍家人往后再不上岸,否则就要受到弓兵的刁难,人在矮檐下,又岂能不低头。
戚英也终于明白陈朝光的意思了。
能够筹措物资的,无非三个选择,草寇,百姓,还有官府。
草寇尚且艰难,戚英又不愿扰民,剩下的法子也只能向官府伸手了。
这些地方官不盘剥就算不错的了,又岂会割肉给你?既然不给,难不成要抢? 巡检司是县衙典史的地盘,典史和县令县丞主簿一样,都需要朝廷下令,是“命官”。
若是强取巡检司,那便跟造反无异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戚英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