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怀娣道:“河南’那一带近来很不太平,此番会不会有危险。”龚镜清连忙说道:“女人之家莫要这么多事,叔爷已经讲了是其昌先生的吩咐,定必有他的道理,再是凶险也要前去。”汤怀娣不理会他继续道:“我曾听过‘雷公轰’大押‘逢当必收’但从不‘上当’,必定不会容易应付,还是要慎重妥当。”所谓“上当”一词就是从当押行当而来,讲的是当押掌柜眼光不明押入‘种葱’或赝品而损失钱财。

恩叔眼神一亮:“这位就是千石仔的妻子,请问你这小姑娘家承何处,也知道‘雷公恶’的名声?”汤怀娣淡然道:“回叔爷的话,我父亲就是下西关第十甫‘汤香臣’。”恩叔听到“汤香臣”三个字,脸色变得十分慈和,笑道:“我就奇怪千石仔怎么有此福气娶了个有见识的老婆,原来是汤廷芳的千金,难怪,难怪。”

汤怀娣道:“小女子不敢冒犯叔爷,但岳玄帅是厉害人物,为何他却要叫个后生前去赎当,况且他也没这个本事。”龚镜清最要面子,听到妻子为自已打退堂鼓,忍不住就要发作。

恩叔摆手制止:“千石仔莫要发火,你妻子是贤内助讲得无错,岳横水藏头露尾不肯出面,他与其昌尊帅都是有不得已之处才有此处置,这当物与神御道有重大关系,两位大人都说过非要千石仔前去赎当不可,这一层连我也不知内中有何玄虚。当日‘铜煲细’这小子带千石仔来九曜巷见我,我就知道背后是岳横水的吩咐,他就是借我这老头子出面来传递消息。千石仔,我将说话待到,脚在你身上去与不去都是由你,就看沙基‘龚千石’有无这个胆色了。这张当票在我手上保管多年,是时候交出来免得惹祸上身了。”说完就将那雕花字符当票放在桌上,然后立即起身告辞而去溜之大吉。

谢细保见当票交出如释重负,连忙也紧随恩叔而去。只剩下龚镜清与汤怀娣你眼望我眼。隔了良久龚镜清才说道:“先生驹与岳父大人要我顺着岳玄帅的意思,看来我都是要其会一会这什么‘雷公押’了。”汤怀娣却不再反对只是说道:“你去也可以,但要依我一件事。”

龚镜清道:“什么事?”汤怀娣道:“你带上姐带前去。”龚镜清又是吃惊又是好气:“要我带上那个惹祸星去作甚,况且外面这么乱,岳父大人又怎么放心这小子出来。”汤怀娣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父亲必定答应。有姐带同去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龚镜清见妻子如此坚定心下虽然奇怪也只好应承,暗道:带个惹祸祖宗不连累我就要酬神谢恩了。

汤姐带果真就来到迪隆里与龚镜清会合,龚镜清再三嘱咐他勿要调皮捣蛋,一切听其吩咐。汤姐带听到一同前去有得冒险,嘴上爽快答应。其时从西关这边“过海”到珠江对面早已有火轮船从沙基码头到对岸“河南”和“花地”,但还有民众宁愿坐便宜的疍家船过渡。岳横水虽是出身“横水渡”但他在省城却没有经营此道,应是看在其昌先生面子不好与沙面白鹅潭的疍家人争饭吃。

当晚汤姐带又找到他老友“鹌鹑荣”撑艇载他们二人“过海”。鹌鹑荣自上次分别已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当日那个瑟缩胆小的疍家少年。三人再聚十分高兴,不由得谈起当晚上去沙面为“火麻仁”取西药历险往事,还提起两位老友近况:一个就是多如楼少东陈久如,另外一个就是小红棉。

陈久如现下是大忙人除了读书外就全心投入高等学生联会的活动;而小红棉自跟先生驹学粤剧大戏后又得水云仙提携,已经可以在戏班开始唱戏。更令人惊讶的是听讲水云仙小姐与好几个粤剧戏班中的女中豪杰准备一起组全女班唱粤剧大戏,小红棉也会参与在内。这全女班唱粤剧大戏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实在是广州城多年来的新鲜事。

龚镜清听到这里十分佩服忍不住就想去捧场,他也多时未见陈久如与小红棉,不由得唏嘘感叹起这两年时间种种离奇经历。鹌鹑荣还悄声道:“我还听说水老板要入洪山门槛烧香。”龚镜清与汤姐带听到更加惊讶万分,实在想不到这位风华绝代、婀娜风情的花旦皇后“水云仙”居然会做这样决定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汤姐带突然笑道:“多数是水老板自从在长堤见过带妹哥英雄气慨后就喜欢上了他,说不定她要加入洪山香堂也是为了亲近‘洪山武二郎’。”

鹌鹑荣道:“洪大人长得英俊威武又好本事为人中龙凤;水老板就貌美娇俏唱戏又好听,这两位真是天造地设一对,正应该在一起。”三人说到此处都哈哈大笑,龚镜清回想起来隐约觉得当日水云仙遇见带妹哥后似乎好似看着他都是眼光中含情脉脉。

汤姐带道:“我看不止水老板,连沙面法租界那个雅芳小姐也对带妹哥有意思,不然怎么经常缠着他要带妹哥为她引见其昌先生?”龚镜清点头:“以‘洪山武二郎’相貌、人品和本事,哪个年轻女子不会倾心于带妹哥?”

鹌鹑荣虽然跟在“两脚黄鳝”身边历练多时胆量增加了不少,但想起上次与二人同去沙面的艰险心有余悸仍是十五十六,说了这么会儿闲话终于忍不住道:“千石哥、姐带哥,你们这么晚过去‘对面海’又有什么紧要的差事?”

汤姐带一脸的不屑,咄道:“你个无胆鹌鹑,洪山中的大事岂是你可以过问的?你只管撑艇就是,少不了你的渡钱!”龚镜清见他装腔拿调,心下好笑,不由得将怀里的那张当票摸了一下,顿觉有千斤之重,此时才醒悟:恩叔爷也是一个深藏不露明哲保身之人,无怪乎一拿出这当票就如释重负,原来是个烫手山芋又暗自埋怨自已总是心气急躁、将妻子与全叔的告诫当作耳边风。

汤姐带突然问龚镜清道:“镜哥,我地究竟用什么去赎当?”龚镜清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突:“此事倒真的没有想过,也不曾听叔爷提过。既是去赎当,必是用钱财金银或贵重之物,但自已是穷的叮当响拿什么去赎?。”

汤姐带见他不言语,怒道:“你个大头鬼原来毫无主意,既然去赎当,手上又无东西去还,赎个大头鬼呀。”龚镜清被他责怪也怒道:“谁说我无主意,其昌尊帅与岳大人都要‘起当’的物件一定非同小可,说不定就是要你、我二人的小命去赎了!。”

汤姐带听完大呼小叫上当,龚镜清取笑他道:“当铺识货不真就是‘上当’,你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就算是上当,也是先生驹和我岳父大人的主意。”

鹌鹑荣见他二人居然可以没心没肺,这个时候还有心互相取笑,心中更添担忧,但知道这二人一向如此,他只好打起精神撑艇“过海”。时局不稳,尤其是“河南”一带更是治安不靖。乱世之时兵贼混杂所谓“贼来如梳,兵来如剃”,民众百姓提心吊胆,受祸甚深。“河南”有福军与“关帝厅”勾结在一起,洪德大街虽在省城禁赌禁烟政令之下仍是赌氛炽盛生意兴隆。但说来奇怪,这晚三人在洲头咀附近靠得岸来,却见是“水静鹅飞”。鹌鹑荣也大感奇怪,道:“往日撑艇来十分热闹。怎么今晚却是如此?”

汤姐带道:“怕是因为现下省城局势混乱。”龚镜清笑道:“想不到姐带哥也懂关心时局呀。”汤姐带却不与他斗嘴,问鹌鹑荣道:“你可听过洪德大街有间‘雷公轰’的大当押铺吗?”鹌鹑荣搔搔头,不解道:“我从未听过叫这名号的当押,莫说是洪德大街,就是省城中也未曾听闻。哪有人起如此古怪名字做当铺的?这些当铺虽然吃人不吐渣,经常乘人之危盘剥穷苦人,名字却一定起得吉利好彩的。但我好似曾见过洪德街那边有间当铺,门前系挂着个通体黑漆的大葫芦,十分显眼,独此一家,花地,洪德与海幢寺一带也是远近皆知。”

龚镜清与汤姐带听到这里对望一眼,齐声道:“这间门前有黑葫芦的当铺在哪里?”

鹌鹑荣道:“这间当铺多年前已经关闭,无人打理,现下已经是丢空了。只不过说来奇怪,那黑漆葫芦就一直挂在门前,无人敢将其取下来。而且这当铺好似一直都有人来打扫,不使其颓废。”龚镜清道:“这又是何缘故?既然都已经关闭不做生意,却无人敢碰那个葫芦,还派人来打扫,那岂不是多余。”

鹌鹑荣道:“我也曾留意过此事,还问过我阿公,连我阿公都觉得奇怪。须知洪德大街的赌档、当铺一向或多或少都由‘关帝厅’看管关照从中捞的油水那是不少。但听讲关帝厅中弟子平时在河南十分威风横行霸道,但每次经过这间当铺门前个个都是恭恭敬敬,连大气都不敢透。想来这当铺以前的主人必定大有来头,连关帝厅这班‘恶爷’都如此惧怕。”

汤姐带一拍大腿,道:“‘雷公恶’当押连堂堂岳玄帅都不敢去,那些短命种自然不在话下了。”龚镜清对鹌鹑荣道:“那就烦请贤弟带我们去那间门口有黑漆葫芦的当押。”

当时“河南”分花地、洪德数处,“花地”即今日之芳村,乃是往日广州花农种植花卉之地故此得名正与洪德隔河相望。洪德再往东去,就是“海幢寺”。洪德大街是时尚未改造扩阔。

“关帝厅”近年来首脑人物甚少露面,尊主“佛山笑”更是久未现身以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所以弟子规管不严、行为不检以丐帮横行,敲诈大户、欺凌贫弱,说得上是“神憎鬼厌”大损洪山威名。对岸沙基、三栏中人十分不屑彼等行径。

洪德街上赌档林立,比起以往太平南简直是不遑多让,但今晚却是十分冷清。三人说话间已从上岸处穿街过巷不动声息地来到洪德大街一处。一路上龚镜清可谓是提心吊胆,毕竟初次来到“河南”,而且又是“福军”与“关帝厅”地面,早就听闻这两帮名声,生怕有什么意外。三个人左兜右转,经过一条横街赫然见到横街内灯火通明。街的两旁均是宵夜档摊,有卖艇仔粥,还有卖其他宵夜小吃,人影绰绰,比起外面洪德大街热闹得许多。

鹌鹑荣皱起眉头:“洪德大街外‘水静鹅飞’,现下局势混乱,治安败坏,怎么还有人跑这里来宵夜了。”汤姐带道:“莫不是外面的赌档都被关了,然后只有这里才开?”

鹌鹑荣指指街里面,对龚镜清道:“千石哥,我记得那间门口有黑漆葫芦的当铺就在这条厚德街里面。我现下就回去艇上等你们,你们办完大事就回洲头咀岸边来找我。如若天亮前你们还未回来,我自会去报信比洪大人。”说完一溜烟就走了。

汤姐带忍不住骂了句鹌鹑荣果然还是人如其名,生人不生胆。龚镜清道:“莫要怪阿荣弟,他肯撑艇载我们过海,已经算是很够义气了,何必还要他去犯险?”二人从街口走入,正在观看两旁宵夜档摊垂涎欲滴之时,听到前首不远处有人叫道:“两位‘对面海’过来的老友可否赏面坐下一聚。”

龚镜清循声看去见是前面一间不大的宵夜档摊,其中一张靠边简易搭开的食桌上坐着三人当中有个中年男子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已二人,看来方才说话者正是此人。龚镜清心下警觉,此人居然知道自已是从“对面海”而来还向自已搭话,不由得满脸戒备之色。

那男子看到龚镜清的神情拱手道:“恕在下唐突冒犯,龚兄弟切莫见怪。鄙人并无恶意,只请就坐一聚相谈而已。”汤姐带连忙低声对龚镜清道:“镜哥,这个短命种居然认得你,有古怪!”那人看到二人还有迟疑,笑道:“堂堂沙基‘龚千石’、还有第九甫的‘汤姐带’遮没不敢坐下宵夜,吃碗‘夜粥’?”

龚镜清向来最重面子,最经不得的是激将法,立即二话不说坐在这食桌上的空凳上。汤姐带听到对方居然也知道自已名号,不由得对此人添了几分好感,自然也坐在龚镜清身旁。龚镜清昂然道:“未知这位仁兄上下如何称呼,又怎地识得小弟名字?”

那人微笑道:“‘龚千石’是其昌尊帅与‘洪山武二郎’都看重的洪山后起之秀,这两年在沙基早已闯出名头,在下庆隆一直想结识你这位少年英雄。龚兄弟还有另外一位好友谭少爷系香港西环‘公脚先’的公子,可惜今日无缘相会。”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庆隆”两个字听在龚镜清耳中犹如晴天霹雳、轰雷炸裂。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嗫嚅道:“你再说一遍姓甚名谁!”

这自称“庆隆”之人说道:“在下庆隆前清时广州城驻防汉军旗出身,任旗军副都统时驻在光塔街旗营地,因当年一场大火烧了光塔街旗营,我与其昌尊帅结下仇怨,数次三番欲置其于死地,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龚镜清听完立时就要起身,一直以来不知听过庆隆的名字多少次:其昌先生年轻时曾大闹省城司后街、火烧光塔街旗军营房,庆隆引为奇耻大辱一心要报仇雪恨,因此其弟庆魁诱骗常秋水吐露出‘生死签’内情以致数百洪山年轻弟子在东较场饮血遇难之事,连“鬼仔谭”乃兄谭云扬亦在其中就义;还有在夜月楼与那庆魁交手自已与‘鬼仔谭’、陈久如几乎就丢了性命,真是新仇旧恨说也说不清。

庆隆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就说道:“龚兄弟系其昌尊帅座下‘热血门生’对我自然无好感,但容我将说话讲完,若你听完后还要动手,我但凭处置、绝不还手。”

龚镜清有些迟疑,面前此人四十余岁年纪,与其昌先生年纪相若,面相端正清秀完全不像奸恶之人,实在与自已心目一直以来想象的那个其昌先生的大对头完全对不上号,再者人家说话和气,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所谓张手不打笑脸人,就说道:“也罢,你有甚么话语就快快讲完,老子还有要紧事情去办。”

庆隆道:“龚兄弟今晚来洪德大街做的是大事,其实我也有要紧事情着落在此,故此提前来到恭候两位贤弟。”说完还向汤姐带拱了拱手。汤姐带年纪小在西关从来无人正眼相看,沙基、三栏众位洪山大人也只当他顽皮小儿来取笑,现下庆隆如此礼遇既知他身份、还称呼作“贤弟”,忍不住意气风发起来,心下万分得意,顿时觉得自已已经是位大人物了。他虽不清楚庆隆身份,但知道此人能跟“七旗帅尊”做得对头必然不是寻常等闲之辈。

庆隆继续说道:“还待我来介绍另外两位与龚兄弟认识:这一位是龚兄弟的旧识,你二人曾经见过面了。”说完指指他身旁一人,道:“两位想必还认得舍弟庆魁。”

庆隆身旁此人身穿长衫却戴着顶西洋绅士帽,微微低着头,所以龚镜清先前才并无特别着意,一听到“庆魁”二字,立即一股寒意透身。那晚出现在珠光街‘风炉巷’还有陈塘南夜月楼大寨的那个阴森怪异“大头绿衣”,都是这庆魁假扮。此人诡异身手、凶悍神捷似乎都不在那些“神咒恶煞”之下。

庆魁抬起头来对着龚镜清和汤姐带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说不出的诡异。龚镜清暗暗叫苦,自已在这邪门家伙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何况还有个年幼的汤姐带要照看。

汤姐带更是吓得寒毛直竖,嗫嚅说道:“老、老子在珠光街见过你!先前上西关很多住家女工和‘细路’失踪,就是你这短命种搞的鬼?听讲还害陈塘南大寨的‘阿姑’,吸她们的精血!”

庆魁盯着汤姐带道:“近日不少高人来到省城广州,我不过是个下三滥的人物,为何一定是我下的手。不过你们这些西关‘细路’细皮嫩肉尝起来应该不错;那些年轻住家‘马姐’也很是不错,采阴补阳大有功效,哈哈哈哈。”大笑之余还舔了舔舌头。

汤姐带不懂什么叫‘采阴补阳’但也吓得尿都差点出来。龚镜清见此人如此狠毒嚣张,立时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即就将这“油炸鬼”碎尸万段。

庆隆很不满意庆魁的言辞举动,怒道:“你这小子莫要吓唬汤贤弟。”庆魁似乎很畏惧他兄长,连忙收敛态度不敢出声。庆隆转而对龚镜清笑道:“先前庆魁这小子有得罪处还望两位贤弟不要见怪。”他叹了口气:“我与其昌尊帅的前嫌旧怨可谓一言难尽,但十余年来我历经世情变迁又受高人点化,早就想与尊帅大人化敌为友。说起来我们其实是志同道合,所谋求者殊途同归。”

龚镜清哼了一声,庆隆连忙说道:“我等二人当年做不少阴鸷卑鄙之事,害得多为洪山少年英雄血溅东较场,但彼时我是替清廷办事,各为其主迫不得已。这些年来每思及此,我都是懊悔不已。那晚上我派庆魁前去陈塘南妓院以为戴知秀那家伙手上有‘召神图册’,怎知庆魁这小子居然乱伤人命,实在是不该。”

龚镜清道:“当晚在陈塘南我亲眼看到庆魁这短命种的邪门凶狠,与那些‘神咒恶煞’一样凶恶,他还害了妓院姑娘‘莲春’的性命。戴知秀摆房’要污辱‘小红棉’时,房间花帐里面冲出来那个怪面女子差点就将我同谭少爷‘埋单’,若非‘乌龙太岁’及时出现,我今晚还能坐在这里?这笔账我怎可以就此算数。”

庆隆未及回答,一旁角落处有人应声冷笑道:“那妓院姑娘出卖色相谋生本就命苦,可怜还被成了‘神煞阴身’。你们两兄弟浓痰上颈、异想天开,想着用下三滥法门来制服戴知秀,未曾料到遇见真正的神威上物,结果徒取其辱,可笑,可笑,哈哈哈!”

龚镜清循大笑声看去,原来同桌另一边靠角落处还坐着一人背对着宵夜档摊的煤油灯,脸上光影阴暗斑驳一时间看不清其面目。此人出言讪笑,但庆魁却毫不生气脸上还十分恭敬。龚镜清很是诧异,暗忖发话之人定非等闲之辈,连庆魁这等凶悍阴邪之徒都如此恭谨。

庆隆说道:“是我疏忽,未及替龚兄弟介绍这位前辈高人、莫先生。”

龚镜清连忙道:“未请教莫先生上下如何称呼?”

那莫先生道:“我一个落魄穷酸文人当年功名冷落,只靠为省城粤剧戏班写戏本搵两餐饭吃,有什么上下称呼不提也罢。”龚镜清起身問礼:“先生既在戏班办事,可在‘洪胜山’门槛下烧香?”

庆隆道:“这位正是‘洪胜山’中莫非吾先生、红船大戏有名的‘开戏师爷’,就是薛千岁大人见到也是对面而坐、平礼相谈。江湖中等闲者也难有机会与先生同台吃饭饮茶呀。”

龚镜清听到莫先生与薛千岁都是同等地位,肃然起敬:“兴顺山及后末进龚镜清拜上,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山上大人不要见怪。”

莫非吾用力摆手道:“什么先生大人、山上山下。一个穷酸无用的落魄文人,没甚本事才去粤剧班写戏本打杂,那些大佬倌和当红花旦若有个什么不高兴,我就‘无得捞’喝要西北风。我非我,吾非吾,连自已都不知道自已是个什么东西,何堪再提什么洪山香堂,” 说完他稍微移了下身子脸孔从暗处移出,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样子看起来约莫是五十余岁年纪,身上穿着件不晓得多少天没洗的长衫,确实是落魄文人、三餐不继的模样,但双目神光湛湛、顾盼间渊渟岳峙。

庆隆道:“先生般若大才又怎会将些虚名放心上,只换做淺斟低唱罢了。”他对龚镜清说道:“莫先生以前在红船大戏班出身,虽然‘开戏师爷’不比那些台前大佬倌显赫有名,但他一支妙笔,不知写了多少脍炙人口的粤剧戏本,唱红了不少省、港名角。至于他老人家其他的大本事说出来就更架势堂了。”

莫非吾道:“莫要‘口水多过茶’乱替我戴高帽,你这小子躲藏多年现下突然出现,大费周折让我‘过海’来此处就是为了见这两个后生细路?黄镇龙与岳横水这两个小子怎地还不出来?这两个偷鸡摸狗的贼子藏头露尾,有失洪山大人身份!”

龚镜清听他敢直呼其昌尊帅与岳玄帅名字觉得有些蹊跷,迟疑间未及说话汤姐带就破口骂道:“你个老而不居然敢口出狂言对其昌尊帅大人无礼!看我掌你的嘴。”龚镜清立即喝他道:“姐带不可无礼,莫先生可是洪山中有名有姓、香堂注号的大人先生,岂到你来嚣张。”

莫非吾倒毫不介意地道:“无相干,洪山七旗中早无了我这号人物,我本就是个苟延残喘、老病弱贫,这位小阿哥骂得有道理。”又对汤姐带道:“黄镇龙如此身份居然偷我的物件。但这么多年来洪山中的年轻子弟仍对他如此崇敬拜服,真是不愧‘七旗尊帅’,厉害,厉害。”

汤姐带道:“尊帅大人威震天南,怎会要去偷你的东西?连沙基带妹哥这等英雄人物都甘心拜在他座下,就可见他老人家是何等厉害了。”

莫非吾道:“我虽未曾见过‘洪山武二郎’,但早闻他在沙基的名声,听讲此人威武神湛、丰神俊朗,连他都拜在黄其昌座下。但这位尊帅大人弊在心思太多不顾身份伙同洪德山的岳横水偷了我两本‘折子戏’戏本,多年来都未曾归还,怎么说来也是他二人的不着。”汤姐带不屑道:“什么烂戏本这么‘架势堂’,也值得去偷?”

庆隆正色道:“莫先生珍藏的这些戏本系历代红船祖师流传下来的无价珍宝,非同小可。在我看来就算是金山银海也比不上这些戏本万分之一的价值。多年前其昌尊帅与岳玄帅的确是从莫先生手上‘借’走了两本戏本,并不是生安白造出来的事情。”

莫非吾对庆隆道:“你小子讲过今晚我若随你前来走一趟就会有我那两本戏本下落的眉目,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你立即说个清楚明白,不要再消遣老子。”

庆隆指指龚镜清道:“如我所料不错,两本戏本就是着落在这位龚千石兄弟身上。”

龚镜清听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刚想大骂出口,庆隆就说道:“贤弟身上就有信物今晚来洪德大街‘雷公押’赎当。”龚镜清冲口而出道:“你说的是‘雷公轰’当票?”

莫非吾听到“雷公轰”三字脸上倏然变色:“‘雷公恶开的当票,是何人给你的?”

龚镜清道:“本山香堂执事恩叔爷受人所托转交与我,说是其昌尊帅与岳玄帅的意思,要我今晚来洪德大街找到‘雷公轰’当铺,替他们赎当很紧要的物事。”

莫非吾十分惊讶随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其昌尊帅将戏本押当比‘雷公恶’,有趣,有趣!”连说两声有趣,对龚镜清道:“将那两张当票与我看看!”龚镜清自然有些迟疑,但莫非吾为洪山前辈也不好拒绝。

庆隆说道:“让莫先生看看无妨,龚兄弟难道不想知道这当票的来龙去脉。”龚镜清迟疑片刻还是将两张当票递给了莫非吾。

莫非吾将那两张轻飘飘当票捧在手上如获至宝,仿似这当票有千钧之重。庆隆在旁万分紧张,好似当票关乎他性命身家一样。莫非吾仔细看完又看又将当票小心翼翼递还比龚镜清,然后对庆隆道:“这当票上的文令应该就是‘醍醐‘文咒’。

庆隆难掩万分激动神情:“原来‘雷公轰’当铺里面有‘醍醐’?”

莫非吾道:“我总算明白为何黄其昌与岳横水偷了那两本戏本后一直不能归还的缘故,原来是被‘雷公恶’收当。‘七旗尊帅’本事再大到了危急关头还不是要求‘雷公押’。”

庆隆道:“是否就有机缘在此‘醍醐’内访寻到‘白榄七’大人尊驾?他如神龙入渊,或者这么多年来就隐藏在‘醍醐’之中。”

莫非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弄出这么多鬼把戏,原来都是为了找到‘白榄七’的下落?我听闻过此人名号但从未曾见,说什么‘天表四极’,也不知是否真有这些人物。你与黄其昌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空耗精神。”

庆隆说道:“莫先生教训得是。但既然有当票就有赎当之期,其昌尊帅别个不叫偏偏安排龚兄弟来赎当必有深意,不知非吾先生然否?”

莫非吾一直心不在焉、毫不在乎的样子,听到这句话似乎终于提起了些许兴趣,再打量龚镜清、汤姐带一眼:“确实奇怪为何派两个后生来赎当,‘七旗尊帅’文韬武略、惊才绝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有此举动,你小子说的有些道理。”

庆隆高兴地说道:“非吾先生肯出手相助晚辈?”莫非吾道:“先此声明老子是绝不入去‘雷公当押’之内,至于那两本遗失的戏本一定要交还与我!”庆隆道:“莫先生但请放心晚辈绝不食言。”说完就对龚镜清道:“两位贤弟请起行吧。”

龚镜清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要去哪里?”莫非吾道:“这还用问,自然就是入去‘雷公轰’当铺了。”汤姐带道:“方才你地提起那个‘白榄七’是什么人,你要找他作甚?”庆隆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白榄七’就是神御道中故老相传的‘天表四极’之一,我找他是有关乎生死玄妙的大事。”

龚镜清对莫非吾道:“说起‘天表四极’,非吾叔见过文剑声、文三元吗。”

莫非吾十分惊讶,反问:“你这后生仔年纪轻轻居然也知道‘天表四极’里面的人物?”龚镜清道:“及后小子先前听过恩宁街先生驹提起而且我见过文三元本人。”莫非吾和庆隆都大为紧张,连忙追问道:“你见过文三元!在何处见到?”

龚镜清就将当晚在沙基清平街一带被困“华光火”、幸得文三元现身相救才脱险的事约略说了一次。庆隆听完十分高兴,简直差点就手舞足蹈起来,道:“既然龚兄弟见过那就是真有其人,‘白榄七’尊驾也是真有其人了,莫先生是否也这样认为?”

莫非吾脸上露出一丝奇怪表情,沉吟不语。龚镜清道:“我还听洪胜山几位大人讲过‘天表四极’是红船大戏中传说般人物,我见到的‘文三元’先生样子看起来比非吾叔还要年轻。”

莫非吾说道:“阿叔我后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天表四极’的鼎鼎大名,这些神龙般的人物若然还在世必然有偷天换日之道,‘七旗尊帅’等人多年就是为此费尽心思而一无所得、白费心机。”

庆隆道:“莫先生,既然要入去‘雷公轰’当铺一探究竟,理应将内情向龚兄弟与汤兄弟说个分明,让他们好知晓清楚。”

莫非吾沉吟片刻,道:“黄其昌居然派两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前来替他赎当但又不明言详细,实在不是光明磊落英雄行径。也好,我尽管说与你二人听但听完后还要不要入去这个‘雷公轰’当铺,就自已拿主意。“

”神御道宗源流久远远不止百年之数,在炎宋‘三山盟结’时内中就已经有神御中人。虽附在‘三山’名内,但本质大相径庭。传说神御中人到高深境界处感遇神尊之际就能够开点‘空界’----就是那‘玄门’与现世之间的连接。”

龚镜清听到此处醒起那几句谶语,就问:“非吾叔,尊帅大人讲过‘海珠石现、终见玄门’,究竟是什么名堂呀?”

莫非吾摇头说道:“我也不甚清楚,但猜想应就是那些神尊如来之处、终极之境界,海珠石正是连接玄门的关键,但有些神威上物好似泮塘荔湾的‘乌龙太岁’却不需经由‘空界’就能如意所来、跨越纵横,我多年来遍查神御道中各种古籍典册但始终找不到有关‘玄门’的真正意思。其昌尊帅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线索多年来苦苦追寻此秘密,但是如水中捞月、镜里看花,空耗心血而一无所得。平常人若能进入空界其中,六识、魂觉极为容易被迷惑,不好彩的话可能还会因迷失颠狂而送命。”

“千石仔你那晚在‘华光火’中看到诸般虚幻还有伏见神宫种种变术,看到的其实都是神御‘空界’景象,若不是你运气好有先生驹和文三元先生相救你几个的小命早就冻过水了。一般空界似是海市蜃楼不能维持长久,神御中人若然功力不到或一时不能集中精神在空界中也会一样迷失心性、颠狂失常,因此等闲者都不敢轻易开启‘空界’。功力越深者所开‘空界’或可以维持延长但反噬之害处也会更大。但少数空界却能恒定维持在神御中就称为‘醍醐。’只有极少数顶尖高手才有本事开点‘醍醐’,我自幼年时就在红船大戏行当长大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听过有何人能做到,万想不到居然有‘醍醐’之境开在‘雷公当押‘里面。‘先天都元帅’当真了得,衷心佩服。”

龚镜清和汤姐带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不着边际,龚镜清忍不住问:“这与我来‘赎当’有何关系?我穷光蛋一个无什么金银财物,拿什么来赎当?”

莫非吾微笑说道:“就是满山金银财宝都不能拿来赎当这雷公押,其昌大人与岳玄帅都是沉迷于神御之道无法自拔,必定已受到极其厉害的反噬后果,因此我断定他两位押当所换取的就是恢复耗损元气的方法。我手上珍藏的四本历代红船祖师流传下来的古戏本,乃是前辈们历尽艰险、牺牲无数性命才得以存留下来,我把它们看得比我性命还要金贵。我真是无用的废物,一时大意被人偷去两本,哪还有颜面去见祖师们。”

龚镜清好奇道:“非吾叔,这四本戏本究竟有什么架势堂,你会如此看重。”

莫非吾看了他一眼,说道:“说与你们听也无妨:这些戏本不是一般粤剧戏本,其实系用故老精深神御文咒和音谱入密写成,只有懂得真正吟唱之法的神御高手才可唱出而开点戏本相应之‘醍醐’境界。相传神音唱咒之下、‘醍醐’点开之际会有诸般不可思议之景象,其昌尊帅与岳玄帅也知道这些传闻,居然为了入去醍醐偷天换日而做贼子!”

龚镜清道有些恍然大悟道:“文三元先生说不定也是因为‘醍醐’的缘故才看起来年纪不大,那他岂不是‘长生不老’!”

莫非吾说道:“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都是骗人之言。醍醐之境是否真能延生避死都未必是真,但暂时苟延性命、偷天换日倒是有可能。”

汤姐带问:“其昌尊帅既然偷了非吾叔的神音戏本,为何又要拿去‘雷公轰’当铺押当,他自已何不进去‘醍醐’避祸。”

莫非吾冷笑:“他也要有这个本事,‘七旗尊帅’并非无所不能。普通人自然无办法进入‘醍醐’之境,就算系一般神道中人本事未到也一样点不开‘醍醐’。在‘醍醐’之内对元气的损害比普通召神之法要严重得多,其昌尊帅又怎会不知其中厉害。他与岳玄帅偷我的戏本为的就是拿去‘雷公恶’当押交换。”

汤姐带自言自语道:“‘雷公恶’岂不是比其昌尊帅还要厉害得多?”他向来最崇拜厉害了得的大人物一心要学大本事,现下知道居然有人比其昌先生还要架势堂,恨不得马上找到“雷公恶”跪地拜师。

莫非吾道:“这位‘先天都元帅’’神龙入渊多年不闻声息下落不明,‘雷公当押’公道无欺,既然收了当就必定有换当之物:应该就是暂时缓解神御反噬之法,不然其昌尊帅又怎可以撑到今时今日。不过就算有用,始终是暂时期限一到就要加倍奉还。现下当期已到,至于拿什么来赎就是着落在你这两个后生身上了。但你两个又有什么值得与‘雷公恶’赎当?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汤姐带大叫道:“尊帅大人英风侠义怎会拿我们来赎当,再讲我汤姐带的小命不值一钱,堂堂‘雷公当押’怎会放在眼内轻易‘上当’?”

莫非吾皱眉想了片刻讲道:“其昌尊帅别个不叫偏偏点名千石仔还捎带上你这个‘反斗星’其中定必有原因,突然好似灵光一闪:“移星换斗!”

庆隆、龚镜清、汤姐带均对望一眼,齐齐问:“什么是‘移星换斗’?”

莫非吾说道:“我还是跟姐带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有次在红船戏班演戏时听到前辈们闲聊无意中说漏嘴,我就留心记了下来:相传‘白榄七’年少是个风流浪荡子,在粤剧班中以‘数白榄’清音唱念出名,口齿伶俐、机灵千巧、相貌俊美所到之处可说是‘掷果盈车’,不知多少痴情少女都为他倾倒。但红船戏子向来被视为下九流身份而且他又到处留情,自然不为正统之士所容;甚至连红船粤戏行中也多有人不屑其所为。白榄七因此觉得世间俗人无趣至极唯有他钟情的美貌少女才值得爱惜,但再俊美的女儿家终有白头陋颜、两厢生厌的一日,因此这位神御道绝世高手就想到进入‘醍醐’不为俗世凡俗所羁绊。”

汤姐带心急道:“那他最后成功了?”

莫非吾说道:“他不单只成功而且开启了好几个醍醐境界,还可以在不同醍醐间如意自来、快意纵横,在神御道中有个名堂就称作‘移星换斗’,也只有寥寥可数的绝世高手才能本事做到。听讲白榄七不但可以‘移星换斗’还能将普通常人也带入‘醍醐’境内不受丝毫损害,因此传说他与那些美貌少女们一起在‘醍醐’中不见衰老长相厮守。神御中人包括其昌尊帅都听过这些传说,因此大家伙儿都费尽心思去找寻有关‘白榄七’一切踪迹线索。在我那两本粤剧神音戏本之上就有‘白榄七’亲笔书批,我也看了那些书批无数次但一直不能参透其中含意。其昌尊帅才智本事胜我百倍,若说有人能参透这秘密就必定是这位‘七旗帅尊’。现下‘雷公押票’当期已到,你两个就被派遣前来,说不定其昌尊帅已经参透了‘移星换斗’的线索!”他的眼光看在龚镜清、汤姐带身上,二人均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