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千石奇道:“你好像见到鬼一样,外面是什么情形?”汤姐带哆嗦了一下道:“那两只东西都已经跑了,好像那条怪物要追那只狸猫。不过他们刚才跳了下街之后,变得好古怪。”
小红棉道:“变得怎么古怪?你倒是快点说呀!”汤姐带的神情好像都已经快要哭了似的,但是一直都不肯把刚才他看到的情形说出来。
龚千石自然大大不满,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汤姐带始终不肯透露,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之前他虽然也被那些大戏服的诡异吓到,但似乎这次尤为更甚。
小红棉凑到门缝处看了看,回头道:“天快亮了。大厅和天井那边应该也没事的了。”
龚千石一阵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小红棉道:“其实这里一直都不安静,戏堂的人都知道,只不过亲眼看到的人很少。我也只看过一次,但是今晚可是最热闹的一次,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只是一到天亮,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龚千石还是提心吊胆,亲自去到大厅和天井察看了一番,果然方才那些气势汹汹的大戏衣都已经回归原位,甚至那件元帅银靠战袍都也回到了木架上面,分毫无损,一切毫无异状,搞到龚千石和汤姐带都有些恍惚,究竟整晚是不是自已在做梦?
幸亏看到了大厅地面上那个已经碎成两截的华光祖师神像,看来全靠祖师发威,才令那些戏服没有再追过来尾房。
小红棉倒是见怪不怪,少有的镇定,还道:“不过那面‘琼花会馆’锦旗被那只狸猫偷走了,一定会有大麻烦,迟下就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东西来。伍财叔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万一遇到有这些东西,华光祖师可以暂时镇压得住的,现在祖师像都已经烂了,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三个人经过一轮奇遇和惊魂,真是筋疲力尽,但是还是心有余悸,就互相靠在尾房前稍微歇息了一下。
终于等到天微亮,戏堂管事和庆和班的人也陆续前来,为今晚的演出准备,龚千石这才总算舒了口气。
管事前后察看了一翻,十分满意,丝毫没有去留意华光祖师像和那间偏房戏服,他也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细节,因为庆和班的红牌镇场花旦水云仙已经来到了戏班学堂门口。
小红棉一听,脸有喜色,刚想走去大门口,管事却已经看到了她,急道:“小红棉,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到这里?难道你昨晚又偷偷留在了这里?”说完,眼睛看了看龚千石。
龚千石连忙拉着管事道:“管事,你大人有大量。小红棉她身世可怜,现在还要沦落到大寨做琵琶仔,你就让她去找水云仙水老板求求情,请她帮个忙吧。”
管事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她要卖去大寨的?况且那是要卖给‘十三行’的‘龙行水’哥,谁敢插手,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呀?我劝你这个乡下仔也不要多事了,这里是省城,不是你乡下。”说完就吩咐其他人把小红棉带走。
小红棉一听自然不肯,汤姐带更是气得破口大骂,但是他一个小孩又有谁会理会?龚千石虽然满腔怒火,但是为免误事,只好强忍下来,拉来了汤姐带,低声道:“我们有正经事要办,等过后我们再帮小红棉脱身。”
汤姐带经过一晚和小红棉患难之交,双眼含泪地看着小红棉在那里苦苦哀求管事。
管事自然铁面无情,等小红棉被他的下人强行驾走,才去大门请水云仙入来。
那水云仙在庆和班众人簇拥之下入到大厅,如众星拱月一般。当其时大戏班红牌丝毫不下于今日之流量明星。以水云仙当年在省城的走红程度,简直是风魔万千大戏戏迷。多少风流少年多金客,还有那些权贵红人莫不拜倒在这红牌花旦的石榴裙下。
水云仙气质不凡,不是一般风尘卖唱女子可比,况且人人都知道她的亲兄长就是威震长堤天字码头的“义合兴”龙行水、“龙行水”哥。
龚千石被挤在人群外,也十分仰慕,因为他也早就听过水云仙的名头,此刻可以一睹芳颜,自然十分兴奋。但是一转眼,居然看见了‘火麻仁’也混在了水云仙身边。
火麻仁身穿长衫,扮相衣着都明显是经过乔装打扮,即便是熟人见面,一时间也未必能认出他来。火麻仁自然也看见了龚千石和汤姐带,只是打了个眼色,龚千石心领神会,不再言语。
那水云仙看起来大概才十八、九岁,非常年轻美貌,还梳了一个所谓新时代的西装头,一身男子西服,十分俊秀和男性化,那时候刚刚经历了新文化运动,新思潮汹涌而来,但是以水云仙这样一个传统的女戏子如此打扮,实在是石破天惊。
围观的众人除了庆和班的人之外,还有不少附近的街坊和闲人,不少还梳着传统发髻的妇女大婶们在旁边指指点点。管事见状,连忙将闲杂人等哄出大门外,然后满脸赔笑地对着水云仙道:“水老板,您现在是想先走过场,还是要看看晚上演出的行头呢?”
水云仙却没有理他,转而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道:“陈班主,我想介绍一个人让你认识。”
那个陈班主就是庆和班的老板,大概四十开外,生得一脸精明干练,连忙点头称是。水云仙指指旁边的火麻仁道:“这位梁先生就是我请回来晚上为大戏舞台请神清场的。”
陈班主一听,连忙向火麻仁问好,恭敬万分。龚千石却惊讶万分,想不到火麻仁居然以这样一个身份混进了庆和班,而且还如此受礼遇重视。
其实却是一点也不奇怪。所谓“请神清场”,就是旧时大戏班如要在戏台演出,必然要请专人来“清场”,禀告神明,祈求演出顺利。而那些神明自然包括五方土地和在戏台的一切浪荡游神之类。因为凡是戏台,传统认为都会招惹一些闲杂神灵甚至是游魂野鬼。
逢有宗教节日,还会有人专门请戏班来演出“神功戏”,专是演来给神明看的。而“请神”的专人一般就是指“乩童”,能够请神上身的法科中人,俗称的“神打”。
但是对于戏班而言,每逢开戏,这类人士却是必不可少,否则冲撞了神明,轻者演出砸锅,重则还会出人命。
当年红船兴旺之时,曾有不少这些乡野传说,就是因为戏班忽略了“请神清场”,而导致人命丧失。所以这类人士在戏班乃是奉为上宾,怠慢不得。
火麻仁冒充“请神”,装得是煞有介事,根本不把这个陈班主放在眼里,只是鼻子“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陈班主对水云仙道:“水老板,我们还是先‘装身’,然后再走一走过场。今晚的演出十分重要,‘龙行水’哥特别嘱咐,是要招呼重要宾客,有从北平来的贵客,不容有失。”
水云仙点点头,就在众人簇拥之下向二厅走去。
龚千石却心急如焚,一直想同火麻仁交谈,但是火麻仁却寸步不离水云仙。
那个水云仙光是装身化妆就已经用了半天的时间,然后戏班开始走过场,当晚的演出有十几出,什么“六国大封相”、“白蛇传”、“柳毅传书”等等,最后就是水云仙的压轴演出“长生殿”里面的杨贵妃回魂与唐明皇相会的情景。
水云仙因为扮演的成为仙子的杨贵妃,出尘脱俗,在当年省城相当轰动,甚至连东洋的很多仰慕大唐文化之人都十分喜欢,包括了今晚皖派徐季云一同前来的日本军部参谋大佐柳生叶,更是慕名而来,是故龙行水才特意要水云仙在广利大舞台演出。
龚千石却苦不堪言,一直没有机会能接近火麻仁。到得掌灯时分,庆和班更加如临大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搬行头箱子的、前去广利大舞台打点布置的。那位陈班主更是跑前跑后,唯恐有任何疏漏。戏堂管事也指挥龚千石和汤姐带等人负责做打杂,开始将戏班所有装备搬去东堤的广利大舞台。
龚千石知道今晚关系重大,本想将汤姐带哄走,但是汤姐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傻大胆,哪肯轻易离去,况且他还一直记挂着要向水云仙代小红棉求情,所以龚千石也只好随他前来。
唯独那个火麻仁却是老神在在,一直气定神闲、袖手旁观。到了大概晚上七点时分,庆和班一干人等全部都来到了东堤的广利大舞台。
而水云仙则是坐着人力车从陈塘一直到达东堤,一路上围观的民众络绎不绝、掷果盈车,都争相想目睹这位省城名牌的花容,蔚为壮观。
到了东堤,只见东堤的路上已经井然有序。为免引人注目,所有平时街头的小贩、乞丐、商户虽然都能出来正常营生,但是却有差不多数百名“义合兴”的门生在旁重重戒备和监视,水泼不进。“义合兴”向来雄霸长堤和东堤,果然是名不虚传。
龚千石暗呼侥幸,若非自已混入了庆和班,要想进入广利大舞台简直是痴心妄想。
入得大舞台,龚千石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当年的广利大舞台气势恢宏,外面是两层洋房建筑,里面却是雕栏画栋,古色古香。当中一个偌大的舞台,平时是作为舞厅表演,今晚则是庆和班的大戏台。
此时戏台下早就摆好了座椅,最先一排自然留给“义合兴”的贵宾。因为陈竞存所率粤军自闽地逼近,盘踞省城的粤西一派的势力人心惶惶,一时间反倒无精力来理会“义合兴”在此安排的密会。
龚千石入得后台,见所有庆和班的花旦、青衣、武生、花面等都在紧张地上妆开面、画眉,陈班主神色凝重,不停在看表。而水云仙则在后台享有一个专用的化妆间,至少有五六个贴身女伴服侍,尽显镇场红牌的风范。
龚千石眼光正在四处打量,寻找火麻仁,冷不防听得后台有人高声道:“水龙哥到!”龚千石和汤姐带不由得对望一眼,知道这就是一手掌管东堤的“十三行”大人物龙行水驾到,都想一睹这位名震省城的洪山大人的尊容。
陈班主已经躬身走近后台门口,道:“水龙哥大驾光临,庆和班今日真是荣幸之至。”
后台门口的门帘一起,闪入两名青年壮汉,都是唐装打扮,入来后两边一分,随后走入一人,身材高瘦,不过二、三十余岁年纪,生得十分文气,还戴着副金丝眼镜,就是“水龙”龙行水。龙行水笑着道:“陈班主辛苦了,今晚散场后,我请戏班各位去长堤大三元宵夜。”态度亲和,完全不像叱咤长堤的大人物。
陈班主连番称谢,龙行水道:“水老板已经在装身了吗?”陈班主道:“水老板正在单间休息,养精蓄锐。”龙行水点点头,就走向水云仙的单间,后台内所有戏班演员看见他都躬身问好。
龚千石和汤姐带为免麻烦,连忙躲到一旁,再放眼寻找火麻仁,却不见踪影,想必也是怕被龙行水认出,藏了起来。
龙行水还未走到单间门口,水云仙已经得到通报,迎了出来,众人眼前一亮:她一身花旦服饰,头上还带着个做工精美的头套,面上已经上了妆,活脱脱是个“后宫三千无颜色”的杨太真。龙行水哈哈笑道:“确实当得‘君王不早朝’,水老板身段妆容真是越见神韵,怪不得那些西关的公子哥儿和省城内达官贵人子弟如此入迷。”
水云仙此时一副美娇娘的神态,低身向龙行水行了一礼道:“水龙哥说笑了。不知道今晚是哪位贵客,要劳烦到你亲自招待。”
龚千石忍不住低声对汤姐带道:“不是说水云仙就是龙行水的亲妹吗?怎么他们两个说话这么见外。”
汤姐带又是显摆的时候,连忙道:“千石哥你就不清楚了,只因水老板这个人十分低调,根本不想人家将她和‘十三行’扯上关系,所以他们两个在人前说话从来都是这么客气的。其实大戏班这些吃四方饭的哪个跟帮会堂口没有关系的?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说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恨恨道:“丢那妈,水老板可真是美若天仙,等老子长大也要找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龚千石无理会他最后那句,道:“看来这个水云仙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之人,小红棉的事或许有着落。”
那边龙行水道:“今晚来看戏的是北平来的贵宾,要跟省城中的大人物见面,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是远自东洋而来,特地要看你水云仙水老板的‘长生殿’。你待会可要落力表演。”
水云仙不置可否,对着陈班主道:“班主,是时候‘请神清场’了。”龙行水一听,连忙道:“那我暂且回避,祝水老板今晚演出顺利,马到功成。”说完,团团向众人行个礼,就带着两个门生退了出去。
陈班主连忙出去寻找火麻仁,水云仙则率领戏班众人走到舞台前台。待到得前台,龙行水已经率义合兴众门生退出大门外,舞台内只剩戏班中人。
舞台上已经摆好香案,供着三牲果品和华光祖师神像,两旁各放着个纸扎人,香案前却放着整整一大盘生米和清水。
火麻仁一身正气,已经站在香案前,有模有样,搞到龚千石和汤姐带都忍不住好笑。
过去传统大戏戏班,最为禁忌的是火,因为红船戏班下乡演出,多搭戏棚,而戏棚是木做,最易失火,是故戏班所奉尊神是华光祖师。
火麻仁见众人已经到齐,就高声道:“水老板,请你先进香给华光祖师,祈求今晚演出顺利,风调雨顺。”所谓风调雨顺只是套词,无非是讨个吉利,不会触动火神。
水云仙马上上香,叩拜五方土地和华光祖师,火麻仁又高声道:“凡生肖虎、蛇、猴、猪者请暂且回避,其余人也请向祖师上香。”戏班众人听言,都乱哄哄地上香,龚千石和汤姐带却只是盯着地上的那盘生米和清水,心里好奇这是什么名堂。
火麻仁待众人上完香,就指着汤姐带道:“那小孩,你把那盘里的生米绕着戏台洒上一圈。”汤姐带不明所以,就听吩咐捧着盘生米绕着戏台洒去。
火麻仁转头对陈班主道:“找人把那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的高处,到散场后才能拿下来,切记不可有违!”
陈班主听罢打了个突,赔笑道:“先生,若然将这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高处,那岂不是有碍到时候戏班演出?”
火麻仁脸色一寒,道:“现在是你在请神还是我在请神?清水如镜,能破邪破妖,你这戏班中人日日在台上扮作他人,帝王将相、儒生乞丐,一人千面,就有如鬼魅变化、妖精惑人。有清水如镜在上,能正摄心神,免得招惹些游魂野鬼、魑魅精怪 。你懂个什么?”
陈班主被他一套数说,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不忿,不敢不从,心下奇怪从未听过有人要把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
戏班各人听得火麻仁把他们比作鬼魅变化,也都十分不快,都对这个颐指气使的火麻仁反感起来。
水运仙在一旁轻声道:“梁先生,班主说的也有些道理。依我看,不如就将清水盘放在出将门和入相口之间的大幕前,既不影响演出,又能依照先生吩咐。你看如何呢?”
火麻仁连忙道:“既然水老板这样说,也只好如此了。但是千万要记住这盘清水绝对不能打洒,不然后果自负。”
这个时候汤姐带已经把米洒好,回到龚千石身旁,拉拉他的衣角,偷偷道:“千石哥,那盘根本就不是什么生米来的。”
龚千石十分不解,道:“怎么不可能是生米,我可是看清楚的呀?”
汤姐带一脸狡诈道:“那是糯米,火麻仁哥先前叫我偷偷换的。”龚千石十分吃惊,道:“他叫你换的?什么时候叫你换的?怎么会叫你做?我怎么没看见?”
汤姐带十分不屑地看着他道:“火麻仁哥要做的是大事,怎么会交给你做?让你看见了,准会坏事。”龚千石满脸狐疑,看看台上的火麻仁,心中只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却怎么也说不出究竟。
台上的火麻仁已经拿出黄纸,用刚才众人上完的香点燃,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念嘱一些法科中词,发出低吟浅唱地声音,起伏有致、抑扬顿挫,十分好听。龚千石和汤姐带对望一笑:想不到这个火麻仁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大概念了半柱香的时候,火麻仁突然将手中在慢慢燃烧的黄纸往半空一抛,刹那间那些黄纸居然显现出五颜六色的火焰,再慢慢散开,飘往舞台内不同的角落,像是有人在遥控一般。而且舞台内这个时候根本一丝风也没有,都不知道这些黄纸是如何飘去那么远的。
这一下“表演”众人都看得目不暇接,这个火麻仁像是变戏法多过做“请神清场”。火麻仁对着班主和水云仙点点头,道:“我已广达周天,告禀诸神,戏台已经清场爽朗,今晚一定马到功成。”
陈班主大喜,绝不想到这场仪式这么快就结束,刚想说话。火麻仁又道:“命人取化宝衣纸跟随刚才黄纸所落之地燃烧,所余灰烬尽快清扫,不得有丝毫遗落。快去。”说完,神色疲惫,真是好像耗费了很大的心神。
水云仙指着那两个香案旁的纸人道:“梁先生,这个两个纸扎的公仔又如何处置?”
火麻仁道:“找两个童男赤子,用指血点额,放在戏台两边角落,今晚未散场都不可以移动分毫。”
众人方才见过他的表演,就算他提出再古怪的要求,都不敢再反驳,连忙按照他的吩咐去做。龚千石和汤姐带居然还被选上,要放指血两滴,点在了两个纸人额头上,气得龚千石和汤姐带心里面对火麻仁破口大骂。
等到两人将指血点在那两个纸人额头上之后,说来奇怪,纸人脸上本来只是用墨笔画了简单的眉眼,但是用人血点上之后,看上去面颊两边都隐隐泛起了很浅的桃红色,倒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但不仔细看也难发觉得到。龚千石和汤姐带二人经过昨晚的奇遇,早已经见怪不怪,心中对这个火麻仁更添仰慕,想不到他除了是洪山大人,原来居然还会这些科法之术,也知道这两个纸人必然有些古怪,只是想不通为何火麻仁要将生米换成糯米。
这个时候离戏班开锣时刻已经很近了,所有人都没功夫理会他二人的发现。
那个陈班主急着招呼众人按火麻仁的吩咐做好,然后就问道:“梁先生,还有其他的仪式功夫要做没有?”
火麻仁看起来十分满意,点点头道:“都差不多了,就差最后送祭华光祖师了。”
陈班主刚想请问细节,却听到广利大舞台大门外突然人声鼎沸,十分嘈吵。过了一会儿,门外居然冲进来了几十个人,一窝蜂地涌到了前台。
庆和班诸人都大惊失色,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离开锣时间这样短,肯定又是横生什么枝节了。
那几十个人里面大概有十几人是“十三行”的门生,正同另外一群人在推推挤挤。陈班主大感奇怪,这里明明是“十三行”的大本营,怎么会还有人敢来找茬踢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况且“水龙”明明已经亲自来到压阵,有他这位洪山大人在,这帮人是怎么冲进来的。
陈班主正在纳闷,大门口那边龙行水在他那两个贴身门生护卫下缓步而入,一面走,一面笑道:“各位‘学联会’的先生们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这帮不速之客系省城国立高等学生联会成员,当时省城内所谓进步学生、激进者的汇聚之地。
自从五四而来,新文化运动简直就如暴风骤雨,这些当时凤毛麟角的进步学生更是冲锋陷阵的新旗手,其气势之盛就算是龙行水这等帮会人物也不敢怠慢,态度要客客气气。
龚千石已经一眼看到这群学生站在最前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如楼少东、执信先生的弟子---陈久如,看来他必定已经和火麻仁商议好,这个时候闯进来绝对是别有深意。倒料不到这个大学生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带着这些读书人从门外“十三行”的重重守卫下冲了进来。
陈久如斜眼看着龙行水,大声道:“你等‘义合兴’会众向来包娼庇赌、残害妇女,还有指使下三滥戏班淫乱女戏子,藏污纳垢,是为新时代不容,今日我就是来讨个公道的!”
龙行水笑道:“陈少爷,我识得你。阁下是鼎鼎大名多如楼的公子,家业富贵,是西关大少,还留过洋、喝过番鬼的墨水。不过陈少爷你很久没回来省城了,于国情不甚明了,还是不要太过激动,我义合兴是洪山山堂,以忠义为旨,绝对不会作出下等事来。”
陈久如怒道:“‘龙行水,你不但贩卖烟土害民,还开了这么多大寨妓院、赌档,整个长堤让你弄得乌烟瘴气,还有那些商贩良民都被你鱼肉多年。你居然还敢称以忠义为旨?你们‘十三行’根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
说完指指台上的庆和班众人道:“我早就知道你勾结陈塘南的戏班学堂,威逼无辜少女卖身做戏班戏子和卖去大寨做妓女。我们岭南大学现在要响应新文化运动,推行新生活,所有封建行当一律要取缔铲除,在省城实行民主文明的生活。”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些岭南学堂的大学生都振臂高呼,齐声高叫口号,一时间是慷慨激昂,群情汹涌。
“龙行水”哈哈大笑,道:“就凭你们这些空谈国事的无用书生就敢来管我的闲事?陈少爷,若然你说的这些行当通通铲除,我保准明天省城就乱套了。”
陈久如呸了一声,道:“今天我就要搜一下广利大舞台,看看庆和班究竟有无强押少女卖身大寨!”
龙行水双手一摊,道:“那就悉随尊便,不过若然耽误了待会戏班演出,所有损失是否由陈少爷来负担?”
陈久如刚想回答,大门处又进来了三四个人,个个都是便装打扮,身材魁梧,当先一人快步走到龙行水身边,轻声说了两句。龙行水立刻脸色一变,对着陈久如道:“陈少爷,省军政府的要员今晚也要来看庆和班的演出,现在已经到了门口,你还想要搜查广利大舞台吗?”
所有学生都齐声喝骂,有人高声道:“‘十三行’勾结军政府,”
龙行水先前一直和颜悦色,此时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
眼看两边快成僵局,水云仙信步而出,对着陈久如道:“陈少爷,今日是庆和班挂牌开锣,票也已经卖了出去。如果陈少爷还要坚持,那岂不是害了我们整个戏班的生计?戏班里面都是些穷苦江湖卖艺人,为两餐糊口,何必断了他们的生计?”
所有学生看见水云仙都顿时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个个立刻鸦雀无声,都为她的曼妙声音和美貌所吸引。
陈久如打量了水云仙两下,道:“好,我就看在水老板的分上,现在先不搜。但是我要留在舞台这里,直到散场,再作理会。”
龙行水一向颐指气使,何曾受人威胁过,刚想发作,却看见水云仙对他摇了摇头,只好道:“好,不过也只有你一人可以留在这里。其他人都要离开。陈少爷,你有这个胆量吗?”
陈久如冷笑一声,对其他学生道:“你们都先退出去,等散场再听我指示。”所有学生都以陈久如马首是瞻,全部人都点头答应,退了出大门。
龙行水对身后的门生暗自示意,立刻有几个门生弟子也退了出去,布置门外的人手对付这些学生。
扰攘一番,终于平息风波,那个陈班主吃足了惊风散。幸好这时戏台已经布置妥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戏班开锣演出了。
龙行水走到水云仙身边,轻声道:“我现在就要接京城的客人和那位东洋朋友进来,你要好好准备。”
到了晚上八点,长堤边上的疍家船户已经开始撑着小艇来到珠江边卖艇仔粥,而更多的紫洞艇也来到了夏夜的东堤上,艇上的姑娘搔首弄姿,向岸上的风流浪子卖弄风情。整个热风阵阵仲夏夜天字码头,一片旖旎风情。
而庆和班也在广利大舞台正式开锣,舞台大门口摆满了送给水云仙的花篮,放眼望去,数也数不清。
门口东堤大街上小贩、乞丐、小食摊档挤得是水泄不通,因为戏班开锣也是他们做生意的大好时机。但是心细的街坊也会发现平时绝少出现的“义合兴”门生此时个个如临大敌,好整以暇,郑重其事地守在路上各个要冲。
三辆人力车悄然到达人声鼎沸的舞台大门口,下来的就是秘密从上海而来的皖派官员徐季云及东洋军部特使柳生叶大佐,两人都是唐装长袍打扮以掩人耳目。
那个柳生大佐,年纪不大,生得是唇红齿白,配上一身中国服饰,真能以假乱真,让人以为是什么西关阔少来到捧水云仙的场。
他二人是在粤西军中一名师长名为陆云豹的陪同下乔装前来。这位陆师长为了掩人耳目,特别是怕让沙面租界的英国人探知,命手下警卫装扮成人力车夫暗中保护三人。
这个陆云豹乃土生土长粤西人,虽是军人但颇有些文化,不同于一般带兵的老粗,算是位儒将。其人字士横,又号“君变”,省城人却送他外号“大山炮”。前清时曾在两广总督手下当过差,也算是文武双全,颇有大志,一直不甘居人其下,因此为粤西派中大老所忌。这次北方皖派势力为东山再起,欲联合两粤中后进势力合攻直系,特意以重金联系上“十三行”,牵头联系上一直暗中与“十三行”交好的陆云豹,希望由东洋政府出钱,皖派首脑出头,陆云豹所策动的粤西军队出人,再联同陈炯明的粤东军队,共同讨伐直派,南北一同发难,可得大半天下。陆文豹早已不满粤西中老成一派,也是蠢蠢欲动,正好一拍即合。
东洋政府对扩展在南方的势力也十分重视,特意派了这名精明强干的中国通柳生叶作为特使前来。
当下龙行水率领众门生将徐季云、柳生叶和陆云豹迎入广利大舞台内,一直引领三人来到首排贵宾席入座。待得一切妥当,其余鼓噪良久的观众才得以鱼贯而入。
顿时舞台内真是比菜市场还要热闹,有小孩追逐哭闹、老友相逢招呼,还有很多卖糖果甘蔗小贩在观众席中穿梭来往,唯独首排处站着七八个魁梧大汉,都是陆云豹的便衣警卫,个个暗藏枪械,普通观众一见也知道厉害,识趣地都禁步不前。
“水龙”知道徐季云、柳生叶等人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不坐包厢,甘愿与众同乐,所以也微感抱歉,不停地道:“季云先生和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省城的大戏演出都是如此喧闹,待会开锣出场就没有那么糟糕的了。”
柳生叶微微一笑,用非常纯正的西关白话道:“龙兄客气了,我当年在北平也看过堂会,开戏前也是如此吵闹,这才有味道。如果是安安静静,我反而不习惯。有道是入乡随俗,此正斯言。”
龙行水和陆云豹都十分惊奇,不单因为他的白话如此流利白话纯正,更惊讶于这个堂堂东洋军部大佐居然如此斯文有礼,谈吐不俗。
“水龙”更感倾心,连忙道:“柳生先生果然是高人,待会压轴的正是庆和班红牌水云仙的‘长生殿’,保准令先生听出耳油。”
柳生叶双眼一亮,道:“相传梨园师祖乃是唐明皇。我一直仰慕大唐雄风,白乐天所作‘长生殿’更是千古佳作,今晚能得闻水老板的妙音,真是三生有幸,不虚此行,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转身看着陆云豹道:“不知陆总镇也觉得好吗?”
这“总镇”二字乃是前清对总兵的称呼,陆云豹当年未做到这么大的官,虽然前清已亡快十年,也很感受用,连忙道:“柳先生觉得好的,当然就是好。”
柳生叶微笑道:“那这次就希望陆将军能够明析时务,好好地同北平的朋友合作,到时候共得天下,你何愁不能为两粤之王?”
陆云豹心中一阵强烈抽动,忍不住已经开始做着美梦。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徐季云刚想发话,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声传来,后面的观众发出山崩海啸似的欢呼声,大戏班演出终于开始了。
一开场照例就是群戏“六国大封相”,场面一味地够热闹,看得人眼花缭乱,下面那些观众真是看得眉开眼笑。
龚千石却一直躲在后台处偷看着外面,眼光从没有离开过首排贵宾席。他摸摸身上那把尖刀,再看看那几个明显暗藏枪械的桂军警卫,忍不住手心冒汗。
正在心急间,不经意抬头一望,居然看见舞台上空搭着大灯的竹棚吊架上伏着一个人,身形矮小,正是那个闯祸星汤姐带。龚千石这下真是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绝想不到这个家伙胆大到了这个地步,还爬了上去。
上面的竹棚吊架虽然是十分之大,藏在上面也不容易为人发现,但是离地毕竟足有几十尺,就算是个大人上去也会胆战心惊,何况是个小毛孩?
龚千石正想找个办法,汤姐带在上面却探出头来,看见了他,然后用手指指着戏台的一个角落。龚千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呆在原地,只见原先放在那里的其中一个纸扎人,本来是倒在墙角,现在居然自已站了起来,脸上的轮廓眉目更加真切,简直就已经是活人一般,最诡异的是,头上好像还长出了头发,是真的人的头发。
这个时候戏台上正是上演大本戏“六国大封相”,按道理六国大封相乃是戏班重头戏,因为说的是战国时期苏仪舌绽莲花,游走合纵,最终六国拜相,那是热闹之极,六公六帅,不同的角色包括花旦、武生、丑生等等一起出场,配以花样繁多的锣鼓点和板乐,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可以讲是倾全戏班之力共同演出。
但是因为今晚是“花旦皇后”水云仙压轴演出,所以庆和班一反传统,将它推出首场。
以至于后来港粤谚语就有形容热闹场面为“六国大封相”。
台下观众此时看得是如痴如醉,根本没有人理会到角落旁的纸扎人的异样。龚千石也开始怀疑自已经过昨晚的惊魂奇遇,眼睛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不然纸扎人头上怎么会长出头发?
他不想再理会那个纸扎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上面的汤姐带,生怕他一个失足就掉落下来。汤姐带初生之犊,不但毫无惧色,居然还向前爬了几步,就停在首排贵宾席的上空,不断地打量着下面水龙和柳生叶等几人。
龚千石看了看四周,发现原来大幕后面有一排手架,应该是用来攀爬上竹棚吊架的,刚想走过去,忽然浑身一沉,手脚顿时动弹不得,只觉得一阵昏眩,手指上方才放血的伤口隐隐作痛,心中暗暗吃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陆云豹是超级戏迷,看到精彩处,不由得大声叫好,还吩咐手下不断地将银元抛上台上,作为打赏。坐在一旁的徐季云看起来却是心不在焉,不断和柳生叶低声倾谈。而陆云豹看戏之余也不时与他二人交谈,看来正是密议合作之事。
龚千石站在原地四肢一动不能动,心中又惊又急,眼睛一直盯着那角落处的纸扎人,他隐隐觉得自已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和这个古怪的纸扎人有关系,再看上去竹棚,看到汤姐带还是趴在那里,只是身边已经多了几串类似炮仗的东西。
正在疑惑间,角落处那个纸人似乎双手动了一动,龚千石拼命地眨了眨眼睛,都有点怀疑自已眼花,再定神一看,那个纸扎人还是呆在原地,但是他突然心中震动,先前一直没有留意,现在再看仔细了这个纸扎人,看它的眉目居然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身旁有人道:“千石哥,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龚千石勉强扭过头来看去,吓得是三尸神炸,身旁这个人不是汤姐带还是谁?
那竹棚上面趴着的那个“汤姐带”又是什么东西?
龚千石开始有点口吃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汤姐带十分愕然,道:“我怎么不在这里?难道我还能跑出去演戏?千石哥,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龚千石抬头看看上面,又仔细打量着汤姐带,看得汤姐带都有点发毛。
他有点害怕地问道:“千石哥,你不要吓我呀。怎么都冒冷汗了?”龚千石突然醒起一事,连忙问道:“方才火麻仁哥叫我们用指血开额的那两个纸人是放在哪个角落?”
汤姐带伸出头看看四周,指着那个在角落的纸扎人道:“一个放在那里,另外一个放在戏台的另外一边,”突然惊叫道:“哎呀,怎么会这样?”双眼定定地看着纸人那边。
龚千石被他吓了一跳,怒道:“怎么了,在这里大惊小怪?”汤姐带指着那个纸扎人道:“千石哥,怎么那个纸扎人的样子长得这么像你呀?”龚千石定神再看,差点昏了过去。
刚才他已经隐隐觉得那个扎扎人的眉目长得很像一个人,现在被汤姐带一说,原来才发觉竟然长得跟自已有七八成像。龚千石喃喃地道:“肯定是火麻仁搞得鬼!”
两人正在说话,后面却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笑得非常的销魂动听。
龚千石听那声音似是水云仙,心下奇怪,这个花旦皇后一直说话都是让人觉得温文识体,但是这几下笑声中却是充满着轻佻放荡之意,就对汤姐带道:“你快点扶我转身看看。”
汤姐带奇怪道:“千石哥,你不能动吗?”龚千石怒道:“你看我这个屌样像是能动吗?肯定是方才火麻仁那条短命种在那两个纸扎人上做了手脚,搞到我手脚都像僵了一样。”
汤姐带不敢怠慢,吃力地扶着龚千石转过身来。
此时戏班后台已经空无一人,众人包括所有龙套都去了前台表演,唯独只有水云仙坐在化妆台前,对着镜子在拨弄自已的头套。奇怪的是她那几个贴身随侍却不在身旁。
汤姐带讨好地道:“水老板,你不是已经上好妆了吗?”水云仙听到人声,慢慢转了过来,笑道:“你说我这个头套好看吗?”声调说不出的妩媚动听,跟平时完全不同。
汤姐带却打了冷战,道:“水老板,你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龚千石低声道:“舞台这里有古怪,看来连水老板都有问题。该不会是方才火麻仁请神清场搞出了什么问题吧?”
水云仙已经站了起来,轻移莲步,径直走到龚千石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笑道:“这位哥仔,待会长生殿开戏不如你来做唐明皇吧?”
龚千石被她这冶艳的姿势吓得十分不舒服,暗道:“做你个大头鬼。”口中道:“水老板,我只是一个打杂而已,哪会唱戏?我还是出去好了,让水老板好好休息。”说完向汤姐带打个眼色。
水云仙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向他二人抛了个媚眼,就走回到化妆台前,拾起吊眉笔,又在画眉。
龚千石已经知道情况不妙,让汤姐带拉到后台门口,低声道:“这里肯定有问题,你快点四处去找卓仁哥,十万火急!”
但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汤姐带答应,只见他抬头看着上空,知道他必定也看到了竹棚上的那个人,刚想说话,汤姐带却道:“千石哥,怎么另外一个纸扎人放了上去吊架呀。”龚千石打了个突,抬头看去,见到原先趴着“汤姐带”的地方居然真的是另外一个纸扎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一个活人变成了纸扎人。龚千石张大了嘴,空在那里发呆。
汤姐带十分不解:“刚才我明明是亲手把这个纸扎人放在戏台另外一边的,怎么会现在跑上去了吊架的?是哪个短命种放上去的?”
龚千石心念一动,用力咬落舌尖,即时舌尖喷血,剧痛之下反而手脚立时能够动弹起来,立刻一手拍落汤姐带的头上,喝道:“别那么多废话了,赶快四处去找找仁哥。”
汤姐带早被他打怕了,连忙答应一声,飞快地从旁边的小道跑了出去。龚千石摸摸自已的手脚,见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再探头看去角落处,又吓了一大跳,那个长着自已面目的纸扎人已经不在原地。难道连纸扎人都长了脚会走了?但是这么大个纸扎人如果四处乱走,舞台内的观众还不吓个半死?而戏台下的观众还只是在入神地观看大戏演出,没有任何不对劲。
汤姐带跑了一圈,始终找不到火麻仁,不知道这家伙跑了哪里去。而台上继续好戏连台,折子戏演了几出,众演员十分卖力,叫好叫座。而按惯例,这个时候就要轮到水云仙的压轴出场了。
龚千石也心知千钧一发时刻已到,之前虽然一直豪气万丈,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一想到要冒如此大险,两腿都禁不住发抖。看来听说书就听得多什么英雄好汉杀人如麻,事到临头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博浪沙一击、专诸鱼肠之事,说起来就容易。
台下的观众已经开始叫嚣鼓噪,纷纷在催场,要水云仙快点出场。而首排的徐季云、柳生叶、陆文豹三人一直相谈甚欢。龙行水见状,连忙也前去催促陈班主,马上上演压轴好戏“长生殿”。
只听一阵头架拉弦声中,压轴折子戏终于开演,观众那是欢呼雷动,“花旦皇后”果然是号召力非同一般。柳生叶更是双眼放光,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前几步,离戏台更加近了不少,此人虽然是东瀛外客,但对于大戏居然如此着迷。
水云仙千呼万唤之下,踏着台步,隆重登场,欢呼声更加热烈,叫好声此起彼落。那水云仙展开身段,伴着头架配乐,唱起戏来。水云仙名盖省城,不但在于她的做手身段,还在于她的独有“云水腔”,唱腔如行云流水、绕梁三日,令人回味无穷。刚念坐场白,每念一句就落在锣鼓点上,众人就欢呼一声,等到真正开唱,观众就好像犯了大烟瘾一般,终于等到解脱。
但是龚千石却是无心欣赏,已经紧张到心都要快跳出来,双眼一直盯着柳生叶、徐季云二人,憋了这么久气,只是好想快快来个了断,也胜过这般无奈等待。
汤姐带突然在旁边道:“千石哥,怎么会有两个水云仙?”
龚千石正是全神贯注,一时听不清楚,道:“什么两个水云仙?”话音刚落,马上回过神来,惊道:“你说什么?”汤姐带满脸迷惘的表情,指着戏台另外一面的入相门道:“那边还站着个水云仙,难道是我眼花吗?那台上的是水云仙,还是这个是?”
两人都一起看了过去,果然台上正是水云仙在卖力献唱,直把一个色盖三千粉黛又化为仙子的杨贵妃演得是活灵活现,真似是当年的杨太真复活一般,台下的柳生叶和徐季云看得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陆云豹干脆就是流了一口口水,色相毕现;只有水龙一脸警戒,不停地向后张望。
而戏台靠后的另外一边还有个入相门,是演员表演完毕退场所用,那里真的还站了个一模一样的水云仙,无论头套、服饰、妆容都毫无二致,这个水云仙正一脸迷惑地看着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龚千石和汤姐带对望一眼,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种场景那是他们做梦也没想过遇到的。
台上的水云仙还在款动蛮腰,莺啼婉转,声线唱腔起落有致,仿佛是有只无形的手在引动着众人的心弦,台下的观众着了魔一样,听得是如痴如狂。谁也不曾注意到入相门那里还站着另外一个水云仙。
龚千石和汤姐带二人眼光一会看着台上的这个,一会又看着门口那个,翻来覆去,越看心就越寒。
突然龚千石一拍脑袋道:“台上这个水云仙是假的!”
汤姐带道:“你怎么知道?”龚千石盯着台上这个道:“你看她的身段做手,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汤姐带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没错!”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嗫嚅道:“看她的样子,好像,好像就是昨晚在瓦顶上的那只…….”
龚千石异口同声地道:“那只狸猫!台上这个根本就不是人,是那只狸猫变化的!”说完之后也觉得自已十分荒唐,台上这个水云仙虽然是风情万种,说不尽的娇柔做作,但明明看起来怎么都是真真实实的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也难想象她是那只狸猫所化。
汤姐带拉着龚千石的手道:“千石哥,昨晚我在门隙向外看去,根本就没看到那只狸猫跳落街去。”龚千石连忙问道:“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古怪东西,把你吓成那个鸟样?”汤姐带一字一顿道:“我明明就是看到一个女子,撑着把伞,四脚爬爬地飞跑而去,后面还跟着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想必就是那只乌龙太岁了。这只狸猫女一定是昨晚逃脱了乌龙太岁的追赶,现在跑来这里凑热闹了!”
入相门边上的那个水云仙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就走了出戏台,正是莺啼娇语的戏台上顿时嘎然而止,所有棚面乐师都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呆若木鸡,但是配乐就停了下来,乐师的领班“头架”师傅的下巴都快掉到胸口那里了。
台下那些观众个个更是仿佛被时间顿止一样,僵如泥塑,一时间都觉得自已是不是眼睛不太好使。
观众中也很有些吸大烟的烟鬼,在拼命地揉着自已的眼睛,都以为自已一定是今晚吸大烟吸得过了头了,产生幻觉。
正在这万籁俱静、落针入耳之际,只有那个柳生叶双眼放光,站了起来,出尽力地拍烂手掌道:“好,好,好,真是‘并蒂双花妙、真假杨太真’哈哈,今晚在下真是大开眼界。”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以为这是庆和班特意安排给他看一样。
龚千石暗觉好笑,这个东洋人肯定是看戏都看傻了。就在这两个水云仙站在台上之际,台下后排处猛然有把高八度的女子叫声迸发出来,这一声尖叫简直是石破天惊,仿似就是为这个情景助庆一般。
众人本就已经有点发懵,被这声尖叫吓得个不轻,人人都下意识地扭头望去。不看由自可,一看吓一跳。只见后几排处有个年轻妇人本来是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孩在看戏,她旁边的座位竟然坐着那个跟龚千石长得一模一样的纸扎人。
最惊吓地是,这个纸扎公仔眉头眼额都活灵活现,宛如真人一般,正在挤眉弄眼,那个少妇可能一直全神贯注在看戏,偶然扭头看见,难怪她发出这声尖叫。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这个少妇抖得像筛糠一般,总算还没有失去神智,一把抱着自已的小孩,没命似地逃出了舞台大门口,披头散发,像女鬼多过像人。
所有观众这个时候终于醒悟,后几排的人已经像是发了疯一样,争先恐后地效法那个少妇逃奔。
就在慌乱之间,台前那边突然从半空中竹棚吊架那里射下无数焰火炮竹,就如繁星闪耀,五彩缤纷,迸射到戏台下每个角落。“嗖嗖”的焰火喷射声音顿时充斥了整个舞台之内。
这一下真是如滚油落锅,余下醒悟过来但还是不明所以的观众不用再犹豫,哭爹喊娘,呼儿喊母,你推我撞,一起向大门蜂拥而去。汤姐带却觉得甚是好玩,哈哈大笑,还拍手道:“庆和班真是厉害,居然下重本来放焰火。”
龚千石又是一巴掌扇过去,道:“放你个老味,这肯定是仁哥做的。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已逃命要紧!”他知道汤姐带是个傻大胆,若然自已动手失败,这家伙一定会冲动行事。
当下也不再理他,知道这肯定就是火麻仁一早的计划,掏出怀中那把早就磨得锋利的老牛尖刀,就地滚出去了戏台。
台上台下早就已经被烟火黑雾所笼罩,都处都闻到浓烈的火药味,龚千石先前已经暗暗将台前的地形烂熟于胸,为了避开那些还在四处迸射的焰火火花,他一路打滚,很快就到了戏台前的边上,隐约中听到前排处的陆云豹喝骂他那帮警卫士兵道:“快点围成一圈,保护徐先生和柳生先生!”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听声音陆云豹虽然经此突变,却是万分镇定,那帮警卫士兵立刻掏出手枪,团团围在了徐季云和柳生叶的身边。
陆云豹脱下身上长衫,骂道:“居然还装神弄鬼,是要坏我大事!”
又听到龙行水在旁边叫道:“陆兄,大门那边全是人群,冲不过去了。还是保护两位贵客退去后台为好,免得坏了我等合作大事。”陆云豹道声有理,应了一声,道:“好,水龙兄,你带你的门生开路,我为两位贵客断后。”同时又对警卫道:“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若然上面有人跳下来,格杀勿论!”
龚千石暗自吃惊,想不到这个陆云豹和水龙如此镇定仔细。火麻仁这一手焰火原是趁乱行事,但这两人指挥若定,倒已经有了戒备,毫不慌乱。
从观众席那边,在烟雾中听到“扑打”的声音,好像真有个人影走了过来。那些警卫士兵个个都是万众选一、训练有素,都不待陆云豹吩咐,一起举枪就打了过去。数十响子弹“噼噼啪啪”,来人除非是神仙下凡,肯定被打成马蜂窝。
突听水龙大喊一声,道:“这个不是人!”众人都不明所以,却见烟雾中走出一个人来,双眼瞪直,就是那个纸扎人,身上的白纸已经被打得个稀烂,但是脸上还是那个宛如真人的眉目,似笑非笑,诡异到了极点。
陆云豹愣了一愣,怒道:“管他是人是鬼,不就是个纸扎人吗,给老子我把它打个粉身碎骨。”
他身后的徐季云,虽然已被警卫重重围住,还是颤声道:“陆长官,我怕这东西有点邪门!”
他还未说完,在戏台的正上方“呼”地掉下来一个庞然大物,模糊中体积不小,正是向着这帮人荡来。
这个掉下来的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个巨大仙桃,本来是戏班等在压轴场之后要做的谢神恩戏,演得不外乎就是众仙贺寿跳加官,然后台下观众往上扔喜钱的时候,从戏台上空徐徐吊落下来,再从仙桃中走出由戏班演员扮演的福禄寿三星,齐向观众讨喜。通常都是大戏班在最后的余庆演出,为讨个吉利,博个完满收场。
谁知道现在这个大仙桃居然自已从戏台上掉了下来,而且直直地向着陆云豹等人飞撞而来,亏得陆云豹反应极快,高声道:“快开枪,开枪!”
那帮警卫连忙掉转枪头又对着这个迎面而来的仙桃一阵急射,这个巨大仙桃不过是用纸糊成,顿时就被打得个粉碎,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也不见什么福禄寿三星。
陆云豹急道:“这个是假的,小心后面!”他都还未说完,大仙桃的残片后面一条人影已经凌空而到,简直是电闪星驰一般快,倏地从众人头上滑过,一阵水幕就兜头淋了下来。下面个个都闪避不及,无一幸免。除了柳生叶、陆云豹和水龙三人身手敏捷,就地滚到一边,堪堪避过。
原来此人是一直盘在大仙桃之上的绳索,待众卫士射完大仙桃之后,才乘势跳了下来。这人影甫一落地,扬手就一把焰火扔了过来,顿时就有两三个警卫浑身着火,一瞬间就变成了火人。
陆云豹叫道:“丢那妈,那是火水,大家小心。”众警卫这才闻到方才被那阵水幕淋到,居然散发着浓烈的火水味道。这个时候整个舞台内浓雾大起,都是焰火、炮竹在燃烧,简直就是惹火上身,其余的警卫很快也被烧着,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龚千石已看清这个从半空如天外飞仙之人,虽然蒙住脸面,但看身形绝对就是火麻仁!火麻仁不愧是联顺大人,身经百战,一出手就狠辣无比、干净利落,陆云豹本来警卫众多,现在已经全部被解决。原来他成竹在胸、早有计划,也不跟龚千石商量,想必是怕他毕竟太嫩,露出马脚。
火麻仁一个箭步就冲向已失去警卫在旁的徐季云身前,亮出一把明晃晃的短柄长身刀,反手就迎面拖了过去,竟是一把劈竹刀。
徐季云是皖派官员,但不是军伍出身,平时谈风论月的多,哪曾遇过这等生死关头,已被吓得呆了,立在原地,眼看就要被这把利刀开膛,斜刺里冲来柳生叶,眼明手快,举起观众席上的一条长木凳向前一递,挡住这雷霆一击,顺势举脚就将徐季云踢到一旁。
龚千石知道自已只有两人,行此刺杀之事,最讲究当机立断、速战速决,再有拖延,两个人都休想有活命离开,只要能够伤得这两人其中一个,多半就能破坏其大事。他当下撕开衣服下摆,蒙住脸门,从后面就冲向柳生叶,举起手中的利刀就刺向他后背。柳生叶断想不到台上还有一个,急忙侧身避过,大声道:“这里还有一个!”
那边厢陆云豹已经冲了过来,同火麻仁厮斗在一起。陆云豹养尊处优多时,兼且这等埋身肉搏比起战场上枪林弹雨、行军打仗根本就是两码事。火麻仁是洪山中拳脚硬手,名下无虚,这么多年来的街头对仗,最是擅长盘肠大战,近身搏命之斗。他完全不给陆云豹可以掏出配枪的机会,舞着那把气势无伦的劈竹刀,拼了命地处处向陆云豹的要害砍去,搞到陆云豹不停地后退,差点就被地上乱七八糟的长凳拌到,狼狈不堪。
稍为远一点的水龙唿哨几声,他的手下三四个门生就冲了过来相助,虽然赤手空拳,但是人多势众,只不过刚才被火麻仁半空偷袭,所以阻隔开了有点距离。
火麻仁逼退陆云豹,猛然回身冲了回来,举起手上劈竹刀就劈向柳生叶,一边还对龚千石高声道:“我地一人应付一个。”
龚千石本来还是有点胆怯,此刻见到火麻仁如此神威勇猛,豪气顿生,胆气也壮了许多,大喝一声,兜头一刀就劈向徐季云。徐季云终于反应过来,总算他也是有点身手,连忙斜身去避,还是被龚千石的牛肉刀带到肩膀,这牛肉刀最是锋利,刃面起肉最深,立刻见红挂彩,痛得他闷哼一声。
柳生叶还想护卫徐季云,但见火麻仁又一刀立劈而来,想也不想,再举起手中的长凳去挡,但是刚才他挡的那刀,火麻仁只是反手拖刀,现下可是刚猛绝伦的“力劈华山”,非同小可,听得“啪啪”两声,长凳当场断成两截,柳生叶堪堪避过,但已被刀锋划过,伤得不轻。
陆云豹见情况危急,掏出配枪想射,但是既怕误中副车,又惧火麻仁的悍猛无匹,急得向龙行水大叫道:“还不快去救人!东洋贵宾如有损伤,我跟你都要倒霉了!”
龙行水看了看他,见他光是站在那里说,脚步却不移动,装作太大烟雾没听见。倒是他的几个门生已经冲了过来,两个就扑向火麻仁,另外两个就对付龚千石。火麻仁知道越拖下去,就越危险,随时都要失手,一个人舞起劈竹刀就挡住水龙的门生。
龚千石知道他的意思,火麻仁要全力挡住那几个人,好让自已去结果了徐季云和柳生叶。
此时徐季云和柳生叶都已经受伤。特别是柳生叶还伤得不轻,看见龚千石双眼通红,杀气极盛;而陆云豹和水龙两个人却裹足不前;水龙的几个门生又被火麻仁出死力挡住,饶是他是堂堂军人,心中终于开始有点发寒,突然向着戏台上吹了口口哨。龚千石一心要行刺杀大事,完全没有理会他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还要向着戏台上吹口哨,踏步向前,举刀对着他又劈了过去。柳生叶流血已经不少,双腿无力,两眼一闭,心想真是九死一生,唯有坐以待毙。
但是龚千石挥刀劈刀半途,手臂一麻,居然又再动弹不得,谁知道在这紧要关头又出这等怪事。他心中一震,侧头一看,见到那个纸扎人原来就站在离他不远处,面目就像是镜子里的他一样,正看着歪嘴而笑。
火麻仁一刀逼开水龙的众门生,看到龚千石举刀停在半途,气得双眼喷火,怒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动手?”龚千石心里暗暗叫苦,也难怪火麻仁如此盛怒,在这危急万分之际,若有半点迟疑不但刺杀不成,两人转眼就要毙命当场了。
龚千石发了狠心,出尽平生力气,但是手中的刀就好像铁铸一般,停在半空,动不得分毫。
柳生叶见此情状,真是死里逃生,连忙站了起来,要向陆云豹那边跑去,眼角不自禁地瞟了戏台那边一眼。龚千石登时醒觉,回头望去戏台那边,只见烟雾迷漫之中,台上站着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水云仙,正对着那个纸扎人在手舞足蹈。
龚千石恍然大悟,难不成自已的手动不了,就是因为这个水云仙在搞鬼?先前自已在后台就是因为看了一眼角落处的纸扎人,结果四肢麻木,而这个纸扎人的额头上可是用他的指血点了额的。曾听乡下的茅山神打师傅讲过,人身精血若落在施过法的布偶之上,这个布偶就能为法师所驱,控制该人行动。莫非这个纸扎人和水云仙都是和茅山神打之法有关?
忍不住怪起火麻仁来了,要不是这家伙装神弄鬼叫自已放血点在纸人额头上,哪会搞到如斯田地。
陆云豹见龚千石居然错过痛下杀手之机,再无顾忌,举起手中那支德国制手枪对着龚千石就急速发射。好在四围的焰火、炮竹还在不断燃烧爆炸,烟雾越来越大,准头自然差了很多,但还是子弹横飞,有几下就擦着龚千石的头发而过,险过剃头。
混战双方都害怕子弹无眼,而且能见度又这么低,随时都会被击中,全部人都只好滚到地上,徐季云大声喊道:“陆兄,你要小心我呀。”陆云豹暗骂一声,这位徐兄胆小,这个混乱时候喊了出来,生怕没有人知道他的所在,岂非便宜了两个刺客?
间不容发之时,从戏台处忽然又飞来十几二十串的炮仗,落到前排的地上,瞬间就烧了起来。这些炮仗可不是一般的炮仗,乃是店铺开张所用俗称的“盘龙串”,小孩胳膊粗细的炮竹串在一起,盘成几团,远看就像是一条卷曲着身子的大蟒蛇一样,因而得名。
这些“盘龙串”一烧起来那可是威力惊人,真是好比小型火炮发射,顿时只觉得火光分明,只听得震耳欲聋的炮竹爆炸声音。众人觉得是来到了山洪暴发的大瀑布前一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像失去听觉一样。
陆云豹本来得了大好机会可以开枪,但断想不到这十几串大炮仗的威力如此巨大,来了个措手不及,身子立即被炸到,“啪”地一声,手枪就跌落到地上,戏台这里连人都差不多看不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那个纸扎人其实最怕的就是火,盘龙串一烧起来,火花四射,方圆均遭波及,立刻就跳了开去,看它的动作似乎十分害怕。
纸扎人一跳了开去,龚千石双手马上能动了起来,更加肯定这个纸扎人一定是被人施法来控制自已,也不及细想,顺着方才徐季云发声的地方就寻了过去。陆云豹手枪一失,反倒轮到火麻仁和龚千石占了上风。气得陆云豹破口大骂道:“水龙,你‘十三行’这么多兄弟,都去哪里啦?”
水龙本来布置了近百名手下门生在舞台外戒备,万想不到有此变故,这个时候如此混乱,那些看戏的群众个个都已经是吓破了胆,你践我踏,全堵住了大门口。门外的水龙门生虽然急着入来,但是一时间又怎么冲得进来。
他也暗暗叫苦,道:“他们只有两个人,大家一起上,大石压死蟹。怎么也要保护两位贵客周全!”陆云豹一听,心想:我们几个一起冲上去,对方这么勇猛,又是亡命之徒。自已不死也得掉层皮。他现在既然是千金之器、一方诸侯,要上前搏命真是万分犹豫。
龙行水靠的就是当年双拳浴血、街头死斗而来,心中不由得冷笑这个陆云豹爱惜性命,对着几个门生道:“今日本山的名声就靠我们了!”
说完就向着火麻仁和龚千石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他那几个手下门生见大哥身先士卒,也飞身紧随其后。
柳生叶在烟雾中跌跌撞撞,看到水龙等人冲过来救命,连忙道:“水龙兄,快,快,我们快退去戏台上面!”龙行水十分愕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逃去戏台上面。
未等他再想,火麻仁已经大叫一句:“哪里走!”跟在后面一刀又劈了过来。柳生叶连忙一个转折,就冲到戏台的边缘,顺势爬了上去。他逃命要紧,扯动伤口,一阵钻心之痛。
同时徐季云见柳生叶逃上戏台,连忙叫道:“柳生君,等等我!”幸亏他离戏台最近,也鸡手鸭脚地爬上了那个大个人高的戏台。
龚千石和火麻仁对望一眼,各自挥刀冲了过去,后面水龙和几个门生也急忙跑了过来,一时间人人都聚过来了戏台。
龚千石就是盯着徐季云,见他刚刚爬上戏台,不待细想,提气跃起,一跳就原地跳上了台,吓得徐季云面色煞白,口中念念有词,估计是要讲“好汉饶命”之类了。
龚千石刚跳上台上,还未站稳,突然心中一寒,就看见戏台中央站个妖娆万分的水云仙。
柳生叶趁着龚千石犹豫之际,强忍剧痛扶起徐季云就躲到了水云仙背后。还在台下的水龙大惊失色,高声叫道:“快快躲开!”
火麻仁一手狠狠地推开龚千石,舞起手中的劈竹刀,就一刀斩向水云仙。耳边只听到水龙的失声高叫。
水云仙却不闪不避、不慌不忙,晃动两只水袖,卷住了劈竹刀,向外轻轻一带,火麻仁就原地转了个圈,倒飞了出去,仰面跌倒在台上。
这一下众人都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一个弱质女流居然这样就轻而易举击倒了火麻仁。
龚千石知道面前这个绝对不是真正的水云仙,见火麻仁被击倒,再也不敢手软,挺起手中尖刀就刺向水云仙的胸口。水云仙只是轻笑一声,龚千石一听到她的笑声,不知怎地五指一软,连刀也跌到在地上,暗叫一声:“糟糕!”
这个时候水龙终于也冲上了戏台,趁此机会,飞起一脚,正中龚千石后背,力道惊人,龚千石但觉得眼前一黑,就向前仆倒在地。
水龙刚想跟水云仙说话,就听到火麻仁暴喝一声:“今日拿你水龙性命。”水龙听到背后有风声,不敢怠慢,急忙侧身要避,只觉得一样物事打到自已身上,半边身子一凉,然后立刻炙热非常,吓了一大跳。再一看,自已整只臂膀已经着起火来了。
原来火麻仁随身还带着好几个烧酒瓶,里面灌满了烈性烧酒,瓶口处塞满了浸满煤油的布屑,一点起火来就等于一个个土制燃烧弹,在这个危机关头下火麻仁就掏出一个烧酒瓶点起火来招呼到了水龙的身上。
水龙也实在想不到这个火麻仁这么多招数,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这一下躲避不及,火势蔓延得很快,一会儿就烧烂了他的衣服,吓得他连忙就地打滚,想扑灭火头,一个不留神就又滚下去了戏台。他那几个门生见大哥有难,纷纷冲上前去救助。
台下面的陆云豹见火麻仁居然手上还有这等武器,更加不敢向前,只好对着大门口那边大声呼喝,希望水龙在门外的门生可以赶快进来支援。但是此时大门口那边比戏台还要热闹,四处喷射的焰火和炮竹居然连大门口上的横梁都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焰,顿时成了火场,谁有这个胆子敢冲进来。
火麻仁击退水龙,将那几个烧酒瓶燃烧弹系在腰带上,有恃无恐,哈哈笑道:“水龙,你名中带水,水火不容呀。”转身对着龚千石叫道:“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邪门?是什么路数?”
龚千石中了水龙一脚,虽然疼痛,但是也没什么大碍,立刻执起地上的尖刀, 站起来道:“仁哥小心,她根本就不是水老板,有古怪!”
火麻仁瞪大双眼,道:“她明明就是唱戏的水云仙?怎么不是?”龚千石道:“若不是仁哥你搞来那两个纸扎人,我怎么会被她算计到?”火麻仁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什么纸扎人,你这小子在胡说什么?”
柳生叶躲在水云仙背后,一手扶着徐季云,一面喘气道:“两位为何一定要置我等于死地?”
火麻仁“呸”了一口,怒骂道:“丢那妈的东洋人,勾结外江佬想来霸占省城?有老子在,今天绝不让你们两个活着走出广利大舞台!”
柳生叶点点头,道:“阁下是沙基火麻仁,可是‘细眼皇帝’其昌先生派你来的吗?”火麻仁十分意外,怎地这个东洋人居然知道他的名号?
柳生叶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小弟先前就得到消息,说有省城洪山中人今晚要在这里下手,对我不利。只是想不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沙基大人‘火麻仁’亲自前来。仁兄拳脚手段实在真是高明,在下虽有防备仍落得如此狼狈,其昌先生究竟现在何处,在下万分恳求与他一见。”
火麻仁脸色阴晴不定,看了看龚千石。龚千石也是一脸迷惑,道:“仁哥,不是我呀,我没有通风报信,我怎么这么衰仔,做这等出卖本门兄弟的事情?”
火麻仁对着柳生叶冷笑道:“你个东洋鬼子,也配见我两粤洪山第一人‘细眼皇帝’?现在你的那些帮手都没了,就让老子帮你‘埋单’!”说完一步一步就向他走去。
柳生叶还是微笑道:“卓仁兄性子这么硬,是不肯替我引见其昌先生了。不过你要取在下性命,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完低声就对水云仙说了两句好像是日语,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个“水云仙”也没有回答,还是在原地不动。
火麻仁和龚千石对望一眼,突然一起动手,一个兜头劈向水云仙,另外一个从旁边也一刀刺了过去。两个人都知道要杀柳生叶和徐季云,必须要解决了这个诡异的水云仙。
两个人刚刚动手,就见到刚才那个躲了开去的纸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上来戏台,“呼”地一声就跳到了火麻仁面前。火麻仁吓了一跳,对着龚千石大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龚千石道:“这就是仁哥好事多为,吩咐戏班弄来请神用的纸扎人!”
那个纸扎人也不会说话,就是平平地举起双手,认真看去,那两只所谓的手已经被焰火燎到只剩下了竹子做成的架,就这么向前一摆,力道大得惊人,火麻仁措手不及,也万不想到一个纸扎人居然还会动手打人,就被纸扎人挥出了好几步远,仰面跌倒在地上。
火麻仁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摸着腰道:“我什么时候叫戏班弄来纸扎人?我怎么会请神?”
龚千石打了个突,不知道为什么火麻仁会出口否认,稍为一分神,火麻仁惊呼道:“小心!”原来那个纸扎人已经又是双手一挥照面打了过来。龚千石急忙低头闪避,“澎”地被纸扎人双手扫到肩膀上,痛到好像骨折一般,倒退几步,也跌倒在地上,手中的尖刀再度脱手。
火麻仁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哇哇大叫,举着劈竹刀对着纸扎人一通乱砍,但是这个纸扎人根本就不是活物,刀枪剑戟加于身上,只不过就是捅破层纸一样,照样力大无穷,几下手脚就打到火麻仁头破血流,招架不住。火麻仁刚才对着陆云豹和水龙几乎占尽上风,分毫未伤,现在只是一个照面就被这个纸扎人打到见了红。
台下面的水龙这个时候已经将身上的火焰扑灭,脱下衣服,臂膀上烧得一阵黑焦,气得七窍生烟,对着几个门生喝道:“快点上去,保护柳生先生!”众门生一听,立刻冲了上台,形势即时逆转。
陆云豹也捡起手枪,对着火麻仁作势欲射。龚千石倒在地上,只觉得肩膀好像没了知觉一样,眼见火麻仁情况危急,刚想站起身,右手却摸到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之前火麻仁吩咐汤姐带洒在戏台四周的那些所谓的糯米。
那边厢水龙的门生已经将火麻仁团团围住,火麻仁头上受伤,动作已经缓慢下来,见情况危险,连忙拔下腰间那几瓶烧酒,点起火来,又故技重施,扔向对手。水龙的门生已经早有防备,连忙四处跳开,火麻仁又扬手对着陆云豹和水龙各扔了一瓶过去,两人吓得破口大骂,就地滚了开去。那几瓶烧酒一落地,就“噼里哗啦”地烧了起来,戏台上下都顿成火海,众人纷纷躲避火势。
浓烟中,龚千石正在找寻柳生叶和徐季云,突然眼角瞟到后台的门口竟然趴着汤姐带和陈久如,他心中暗骂,这两个人真是不知死活、胆大妄为,到现在还留在这里。却看见汤姐带不断地对自已打着手势,似乎是要他将地上的糯米扔出去。
龚千石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地上散落的那些所谓糯米,实在搞不明白汤姐带的用意何在。
趴在后台门口的汤姐带见龚千石还未会意,十分心急,不断地作出扔东西的动作,一面指着还站在戏台上的水云仙。
龚千石总算终于明白,也无暇细想了,抓起一大团粘粘的糯米对着水云仙,忍着全身剧痛出尽力地扔了过去。那团糯米用完美的抛物线正中水云仙的脸部,然后掉在地上。水云仙被这团糯米击中,浑身晃了一晃,自然而然就看到了地上的糯米团。
柳生叶见状,有点气急败坏,对着水云仙用着应该是日语的语句在大声喝骂了几下。水云仙却毫不理会,双眼放光,一直盯着地上的那团糯米,鼻子在一吸一吸,像是在闻着什么珍馐美味一般,然后居然趴到了地上抓起那团糯米吃了起来,吃相十分之难看,弄到脸上的妆容都开始变得脏污起来。
龚千石揉了揉自已的眼睛,实在不相信眼前一切,怎么这个“水云仙”刚才如此厉害,连火麻仁都不是她对手,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吃起地上的糯米来了,莫非她失心疯了?
水云仙一趴到地上吃起糯米,那个纸扎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啪”地声就倒在了地上,火麻仁一见,叫道:“好呀,果然是你个臭婆娘戏子在整鬼作怪,好你个东洋短命种,你往哪里跑?”
说完就冲向了柳生叶,柳生叶脸色一变,转身就想跑,但是他方才受了火麻仁的那一刀,虽非致命,流血却已经不少,又被如此多的浓烟一熏,已经有点头昏脑胀,刚走了几步就被火麻仁追上。
火麻仁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举刀就劈落他后颈,只听枪声一响,火麻仁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水龙叫道:“陆兄好枪法!”台下的陆云豹被火麻仁连番暗算,颜面大失,一直在盯着他,现在终于瞧准机会,开枪命中。
龚千石大惊失色,连滚带翻爬到火麻仁身边,将他一把扶住,但见他半边身子都已经染红,幸好陆云豹那枪还是失了准头,只是击中他的右臂,但是子弹贯穿而出,血流不止。
火麻仁却还是神志清醒,推开龚千石,呲了呲牙道:“不能取那东洋人性命,回去无法向山主和众位叔父交待,我火麻仁的名头算是完了!”
龚千石知道像火麻仁洪山大人,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信义,比他这条命还要精贵,若然不能完成信诺,那就是比死还要惨,于是点点头,拾起他身边地上那把劈竹刀,翻身就站了起来,走到柳生叶面前,用刀指向他面门,冰冷刀锋只是离着几寸的地方。
柳生叶看了看还趴着地上的水云仙,见到她还恶狗抢食一样在吃地上的糯米团,连忙惨声高叫道:“你不能杀我,我与‘细眼皇帝’是旧日故人,交情不浅!”而徐季云早就已经吓到像筛糠似地抖个不停。龚千石听他居然说与其昌先生是旧相识,又是一愣。
这个时候整个戏台已被火麻仁扔的那几瓶“烧酒燃烧弹”已经完全烧了起来,到处都是火焰和浓烟,但是龙行水和他几个门生拼死冒着烈焰冲了过来。
顿时众人形成合围之势,徐季云好像见到大救星一样,大声叫道:“水龙兄,快来救我!”
陆云豹举起手枪对着龚千石道:“这位兄弟把刀放下。只要你不伤柳生君,我担保你安全离去还给你一万银元。”
火麻仁脸色惨白,咬了咬牙,哈哈笑道:“老子我二人来得这里,就没想着活着出去。区区一万银元就想收买洪英好汉?你有种的就一枪给老子个痛快,老子感激不尽!”
龙行水一边臂膀全是烧伤,都是拜火麻仁所赐,怒道:“有骨气,果然是硬汉子。今天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跑。”
正在僵持之下,地上的那个纸扎人突然又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嗖”地一声扑向陆云豹。陆云豹大惊失色,冷不防看到这个纸扎人居然像活人一般扑向自已,连忙举枪就射,连开三枪尽数打在纸扎人身上,但对于这个纸扎人来说当然是泥牛入海,屋漏偏逢连夜雨,紧要关头,手枪还卡了壳,陆云豹“啊”地一声大叫,已经被纸扎人一下打到台下,骨碌碌滚了开去,痛得呀呀高叫。
龙行水和众门生也吓了一大跳,形势又再一变,那个纸扎人看到陆云豹跌到台下,机械地扭过头来,看着龙行水几人,就直挺挺地走了过去。
龙行水手下门生兄弟见过这个纸扎人刀枪不入,都吓的面如土色,个个都连忙闪避开去。
唯独龙行水面色不改,挥拳就对着纸扎人胸口打去。这个纸扎人是用白帛纸糊在竹篾外面而做成,龙行水的拳头当时就穿胸而过,卡在了里面,他暗叫一声不好,想抽出拳头来,居然进出不得,纸扎人挥舞双手就搭在龙行水肩上,两个人拉拉扯扯,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场面十分之诡异。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广利大舞台都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柳生叶只是对着“水云仙”低声说了两句,“水云仙”就半扶着他走向后台。火麻仁急道:“不要让他们跑了,快追!”说完居然站了起来,追上前去,完全不顾身上的枪伤。
“水云仙”等到火麻仁追到近前,水袖又是一挥,就将他扫到了地上,幸亏龚千石早有准备双手在后接住他。
突听得头顶上方一阵“哗哗”的水声,龚千石刚才见过火麻仁在上空如神兵天降般扔下火水煤油重创陆云豹的警卫士兵,吓得连忙扶住火麻仁躲向一旁,抬头看去,见到水云仙和柳生田的上空掉下来一盘水,正中水云仙的身子。
那盘水就是先前火麻仁请神清场时要陈班主放在戏台上方镇场用的,此刻不知什么缘故却从上面掉了下来,还这么巧就砸中水云仙。
水云仙被那盘清水一淋,立刻浑身一震,但马上就扶住柳生叶消失在浓烟当中了。
火麻仁破口大骂道:“这个女戏子怎么那么厉害,三番两次栽在她手上,真是邪了门了!”龚千石无心再跟他解释,忙问道:“仁哥,现在怎么办?”火麻仁道:“今晚总算要这东洋人吃了苦头,我估他必定不敢再逗留,或者能破坏他与那姓陆合盟之事。”
突然身后戏台边上传来一阵嘈杂人声,原来是数十个水龙的门生和陆云豹的亲信士兵用浸湿了的棉被裹身,终于从舞台的大门口冒死冲了进来,立刻帮助龙行水扯开那个纸扎人。这个时候纸扎人没有了水云仙在,已经完全失去威力,彻底变回了真正的纸扎公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龙行水和陆云豹将徐季云救出来,徐季云经过这场惊心动魄,已经吓得神志不清、口吐白沫。陆文豹看到徐季云如此,柳生叶又不知去向,顿时脸如死灰。
龚千石透过浓烟看到龙行水等人,对火麻仁道:“仁哥,水龙的人已经冲进来了,我们逃出去再说吧!”火麻仁刚想回答,戏台后台门口传来陈久如的声音:“你们两个快点过来这里吧!”
龚千石扭头一看,却看见陈久如扶着水云仙,旁边还站着汤姐带和那个戏班陈班主。
火麻仁一见陈久如怀中抱着的水云仙就大怒,操起刀就想动手,一旁的陈班主连忙阻拦道:“不要动手,这个是真正的水老板!”火麻仁愣了一愣,问道:“什么真的假的?难道还有两个水云仙不成?”
龚千石气道:“仁哥就是你在那里装神弄鬼,弄两个纸扎人,才搞出这么个大头佛来!”火麻仁此时因为枪伤,流血不少,精神开始有些顶不住,脸色惨白,却十分惊讶道:“那两个纸扎人关我什么事?哪里是我惹来的?”
汤姐带在一旁插口道:“仁哥,你不要不认了。又是你叫我洒那些糯米在戏台,那两个纸扎人也是你叫我摆在戏台旁的角落的。”火麻仁脸色一变,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洒糯米、摆纸扎人了?”
一时间把个汤姐带问得哑口无言,陈久如道:“这么说来,难道你根本就做过?”火麻仁还是一脸茫然,龚千石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怎么也说不上来。
陈班主看看戏台外面,害怕道:“水龙哥他们快冲过来了,你们再不走的话,怕要没命了。这下可也连累我了,真是跳尽黄河也洗不请呀!”
火麻仁道:“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一起逃出去就是了。”对着汤姐带道:“你们看见那个‘水云仙’和东洋人跑去哪里了?”
陈班主立刻指指后台边上道:“那里有个太平门,是广利大舞台的后偏门,我看见他们从那里出去了。可怜水老板被火焰熏昏了,现在不知死活呀。”
火麻仁道:“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先逃出去再说,再不走,不比水龙杀死也要被烧死!”对陈班主道:“你前面带路!”说完当先就冲了过去,火麻仁虽然身上枪伤严重,但是依然立机果断。龚千石等人连忙跟着他和陈班主与陈久如抱着水云仙冒着烟雾,走到了太平门。
这个广利大舞台的后台特设太平偏门,乃是为了恐防前台的戏迷太过疯狂,方便当年那些戏班当红大牌演出结束秘密离去,如非戏班中人,极少人知道。想不到今晚竟成了他们的救命门。
从太平门一出来,就是当年万福路和汉南路的交界,也就是今天的广舞台二马路的尾端,离开广利大舞台正门已经有段距离。
此时大舞台里里外外已经大火熊熊,附近的街坊居民都跑了出来看热闹。堂堂广利大舞台居然烧了个热火朝天,还要在“義合興”的地头下出事,真是省城的头等一大事。至于云集在天字码头附近的“義合興”水龙门下此时群龙无首,自然更加乱哄哄乱作一团。风助火势,半个省城都可以看到冲天火光。显赫一时的广利大舞台终于就在这场大火中附注一旦,成为废墟,空余下一条广舞台二马路名字而已。
火麻仁等人从偏门逃出,却没见水龙等人追杀出来,陈久如道:“我们现在怎么逃回沙基?”他知道只要一过了太平南,就是沙基地界,那水龙纵有通天本事、陆云豹滔天气焰,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火麻仁只想了片刻,断然道:“我们冲去长堤,从江上坐船回去沙基!”众人吓了一跳,龚千石道:“仁哥,你不是开玩笑吧?居然还跑去长堤自投罗网?现在那里肯定全是‘十三行’的人。”
火麻仁精神已经有点委顿,低声道:“如若不走水路,长堤到太平南,不给水龙的人追上,我们都要倒在路上了,只有冲到长堤,抢过一条疍家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龚千石看到他手臂的伤口鲜血直流,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好道:“那我们就用这条命赌一把了。”
当下他搀扶着火麻仁,陈久如依旧抱着水云仙,六个人趁着夜色悄悄摸向长堤大路上。
天字码头和长堤上这个时候虽然已经夜深,但是更加热闹,可以说是人潮涌涌,人人都好奇广利大舞台本来好好地有庆和班演出,怎么搞到一场大火。
那些冲出舞台的观众受伤的不少,呼天抢地,围观的街坊都七嘴八舌在询问究竟,但是却只有大队的“十三行”门生聚集在舞台前面,想必是陆云豹也怕被人知道自已暗通皖派和东洋势力,只带了自已的亲信前来。
龚千石几人趁着所有人都拥去了东堤大舞台的正门,终于悄没声息地走小路摸到了天字码头旁的长堤路上。
江面上本来就有不少的花艇在营生,花艇是当年长堤及荔湾河道上的一大风景,美轮美奂的画艇,由花艇上的姑娘雇佣疍家船户,一到夜晚就在珠江江面上招揽在长堤、荔湾岸上的寻花客。
若然两厢满意、价钱商议妥当,客人就由船家撑小艇接到大花艇上,把酒言欢、共度良宵。而花艇上最富盛名的美食就是鼎鼎大名的“艇仔粥”,紫洞艇上的姑娘个个吹拉弹唱、色艺双全,丝毫不逊色于岸上大寨的红牌阿姑(省城妓女的俗称)。
在美丽的夜色江景之上,客人在艇上品尝着西关美食,旁边有美人奏曲轻唱,江水浮拍,暖风醉人,人间享受,夫复何求。故此一到华灯初上,长堤上可以说是游人如鲫,络绎不绝,和江上的花艇姑娘调笑戏弄,蔚然成景。
而 火麻仁就看上了停靠在江边的这些花艇,他对着汤姐带道:“姐带,现在就看你的本事了,我知道你认识不少长堤疍家船户。快看看有没有你相熟在左近,好让我们混上去。”
陈久如掏出怀里的银元道:“我这里有不少大洋,不怕他们不肯。”
汤姐带难得被委以重任,还是堂堂沙基“火麻仁”,顿时抖擞精神,定神看去江面的那些紫洞艇。那些花艇也都靠到了江边,恩客和花艇姑娘都纷纷走到船头,向着广利大舞台那边张望,议论不已。
汤姐带突然对着不远处一艘小艇高声道:“鹌鹑荣!阿荣哥!”那条艇的船尾坐着个大约跟汤姐带上下年纪的小孩,听到有人叫他,抬头向岸边张望,看到了汤姐带,十分高兴道:“姐带!你怎么在这里呀?”
龚千石听见汤姐带叫他“鹌鹑荣”,心念一动,道:“这个小孩就是你之前向我提起那个?”汤姐带点点头,道:“他是我的沙煲兄弟,十分有义气,就是为人胆小,常被人欺负,所以人人都叫他做‘鹌鹑荣’。”
鹌鹑荣将艇慢慢撑到岸边,那个时候的长堤岸边还是浅滩,绝非今天繁华的江边马路,所以已经离堤岸十分近,可以看到双方眉目。
汤姐带指指火麻仁等人道:“小荣哥,江湖救急,能否借你的艇送我们几个回沙基?”
鹌鹑荣虽然年纪小,但是十分伶俐,一扫眼就看见火麻仁和龚千石满身是血,面目狰狞。旁边陈久如还抱着个女子,脸上马上浮现疑色,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跑来了长堤了?这么晚还要回去沙基?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吧?”
龚千石抱拳道:“小兄弟,今日事情危急,如若承你大义,必定感激不尽。”鹌鹑荣侧头看了看他,突然激动道:“你就是那个在多如茶楼闯‘小梁山’的龚千石?”
龚千石有点愕然,想不到他居然认得自已,只好道:“我就是龚千石,小兄弟,现在情势紧急,还请你行个方便,随后我定当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