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天龚千石正在米铺干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掌柜“缩骨全”走了过来道:“千石仔你运气来了,今晚开堂引荐正式过‘海底’。”

龚千石吃了一惊正在犹豫间,“缩骨全”又道:“今晚子时开坛引荐带两封‘孝敬’到堂前,自有引荐人指示。”说完就飘飘然而去。龚千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猫屎强”及时地凑上来为他指点迷津。原来洪山规矩开堂要禀香帖,还一定要有荐帖人,此人就系‘保家大哥’。所谓“过海底”乃是从别的帮会加入,条件和规矩更加严格在江湖中是被视为大忌,欺师灭祖、背祖忘宗,因此荐帖人更是要有很高江湖地位,否则绝难成事。

龚千石当时就问:“那究竟谁是我的荐帖人?怎么我不知道?”猫屎强道:“有可能是‘火麻仁’仁哥。”两人正说话间,“缩骨全”又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飘了回来,道:“千石仔这是今晚开堂的口诀和手势,你好好背熟它,不然莫怪到时候扎棍侍候。”说完,把一张纸交给龚千石就又走了。

龚千石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来气,低声骂了句。猫屎强连忙害怕地阻止他道:“千石哥,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呀,‘全叔’是本山中辈分高之人得罪不得的。”龚千石一听大感意外,平时见这个“缩骨全”外表就是个酸腐无用的米铺掌柜原来人不可貌相。细看那张纸上面都是写着开堂歌诀和誓词还有各种基本见礼手势,一时间也不太容易熟记,可惜龚千石没有将这些精心保留而且年月毕竟经过太久,否则定必有不少历史价值。但是最麻烦的就是那两封“孝敬”,根据猫屎强的经验这笔钱数目绝对不少,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连猫屎强都束手无策,最后龚千石硬下头皮,说道:“老子我就是不给,大不了按了这条命就罢了。”

就这样商议妥定龚千石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半夜,按吩咐斋戒沐浴然后果然就有“联顺”会众前来迎接。很快他就被引领到宝华大街一处大宅,青石门面、红檀趟栊门气派非凡,门口上高挂一幅牌匾,上写:“四邑会馆”几个金漆大字。这里就是当年位于宝华大街上“联兴顺”总堂堂现在早已湮没在历史岁月中,之所以叫“四邑会馆”是因为本山会众多时以在省城谋生的四邑人士为主抱团结社免受欺负,所以门上就挂这个牌匾以为不忘本源之意。

入了大门过了照壁来到大厅中,一路上都是些彪形大汉伺立两旁完全见不到一个米铺熟悉的伙计。龚千石已有些疑心,自已一个小毛孩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正在胆战心惊之时就看到大厅前闪出一名身材高大、赤红短打的大汉,高声喝道:“日月两边分明,三八二一为洪;洪顺门下忠奸自辩,前堂何人引荐?”这个时候就应奉上香帖然后由荐帖人出见。龚千石忍不住四围打量,也想见见自已的荐帖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兴顺山忠顺堂’下梁卓仁愿保弟子龚千石开堂入门槛!”说话之人声音宏亮,果然正是“火麻仁”。龚千石即时定下心来,扭头看去,只见“火麻仁”快步从后而来,对自已微笑示意。那名发话的红衫大汉高声喊道:“俗语云不中不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本山弟子梁姓卓仁与该人无亲无故、无恩无仇,何故以身家性命、父母妻儿为保?日月上鉴,可有私心?”

梁卓仁朗声道:“四海之内,兄弟一家。小弟全凭忠肝义胆,愿为龚千石荐帖。”说完就按规矩将香帖和保贴一起奉上交由香主执事察看,所勘无误就要开香堂过海底了。这个保贴可为字重千斤,被保人如若有犯帮规或偷兄食弟等洪山大忌连同保人都要受刑。虽然当时洪山规矩已经式微但毕竟“火麻仁”只是与龚千石有那一晚一面之缘就肯做此保人,实在果然是江湖中少见也可见此人快意恩仇,豪气江湖。

那个红衫大汉接过香帖和保贴,作了个洪山手势向“火麻仁”行礼,然后转身入厅送呈给香主执事。龚千石虽然心情紧张,很想问“火麻仁”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火麻仁”对他摇摇头,轻声道:“香堂之内,切万噤声。”

过了很久那个红衫大汉走了出来,高声传唱道:“堂前落马、檐下低头,荐帖人带路求见执事。”“火麻仁”点点头,向龚千石示意了一下,就当先行入大厅。一进到大厅,两边墙上都摆着粗大的蜡烛,正中已搭起香案,当中一个牌位上书“洪顺”二字,前面瓜果三牲、黄纸香炉。两旁立着两名老者穿着的竟是峨冠博带、明朝衣冠像是大戏班的戏子一样均面无表情,木然地看着“火麻仁”和龚千石。

那红衫大汉道:“有请内堂执事‘恩叔’。”从大厅后面通往二进的过道上走进来又一位老者,蜡黄面色一看就是抽大烟的老烟鬼,有气无力地道:“梁卓仁,你要为这个细路引荐拜入本山之下?”火麻仁如实按套路回答。“老鬼恩”听完没有做声,隔了好久才对另外那两个老者道:“起誓吧。”倒是无人提起那孝敬。猛听到门外有人高声笑道:“‘火麻仁’何德何能、何辈何份敢保人过海底?还要是‘十三行’来的‘藏底针’?”

火麻仁一听此人声音就脸色一紧,那名红衫大汉已经高声叫道:“兴顺山门下‘管数’先生堂前求见!”所谓管数就是省城堂口帮会中掌握钱粮收入之人非常重要的职位。“老鬼恩”看了看“火麻仁”一眼,双眼精光一闪,沉声道了句:“恭请。”龚千石一直见这老头昏昏欲睡的样子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扯线公仔,绝想不到原来他的眼神也如此厉害,看来“联兴顺”内人不可貌相,藏龙卧虎,再扭头看看“火麻仁”的脸色心中十分奇怪,这位“管数”先生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连“火麻仁”这等好汉都如此畏惧。从厅门信步而入一人,大热天气居然穿着一身长袍马褂,梳着个当年十分时髦的西装头,浑身香味扑鼻,左手提着个西洋怀表,施施然走到了“火麻仁”面前,笑道:“‘开香堂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搞到鬼鬼祟祟生怕让人知道呀?”却是向着老鬼恩而说,浑不把“火麻仁”放在眼内。

“火麻仁”脸色一沉,道:“丢那性,‘姑爷仔’你这种整天就知道吃软饭的人,又懂什么规矩?”

此人在沙基一带绰号称“姑爷仔”,姓杨学人附庸风雅改名叫“从善”还起了个字为“佩蘅”。此人生性风流,最喜欢的就是四处勾引妇女或者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沙基可谓臭名昭著,故此得了这么个外号。他却也不以为耻,嘻嘻笑道:“哎呀,原来是仁哥在这里,失敬,失敬。”以龚千石的个性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看这个家伙的短命相当时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了过去。“姑爷仔”斜眼打量了龚千石一眼,冷笑一声:“这个香堂开不得,这个人入不得兴顺山门下。”

“火麻仁”怒道:“丢那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你干犯淫邪为洪山大忌,如果照规矩应该扎棍侍候、五雷轰顶,三刀六洞!”“姑爷仔”哈哈笑道:“‘火麻仁’,你真是食古不化、拘泥死板。”火麻仁还想开骂,恩叔在一旁干咳了一声阻止道:“杨贤弟,本执事主持香堂是得了本山尊主的同意,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姑爷仔”收起笑脸,哼了一声,指着龚千石道:“这个小孩系‘十三行’的摩罗仔引见而来,早不早,迟不迟十三行居然引见人要来过海底,又这么巧派人来沙基挑衅,难道有这么简单吗?”

龚千石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个短命种乱说一通,‘十三行’来沙基捣乱关我甚事?”“姑爷仔”不怒反笑道:“初生之犊,够胆色,居然敢对我如此说话。”

“火麻仁”向龚千石打个眼色,收敛怒气道:“杨管事,细路哥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见怪。‘十三行’来捣乱是我处置不当与千石仔无关。而且他根本不是‘十三行’的人,摩罗仔介绍他过海底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四邑同乡而已。”

杨从善笑道:“卓仁哥果然不愧是本山有职司的大人肯担当,但你跟天字码头的‘摩罗仔’似乎一向意气相投、私交甚笃。偷兄食弟、欺师灭祖比起我干犯淫邪,不知道哪个罪大呢?”

火麻仁马上勃然大怒,吼道:“丢那妈,‘姑爷仔’我什么时候有这样做?”洪山中人,第一大忌就是出卖兄弟,所以火麻仁越说越火已经想动手了。

杨从善却昂然不惧还是满脸笑意,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连龚千石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这个管数先生果然与众不同,气势上“火麻仁”似乎处处落在下风。恩叔就出言解围道:“杨老弟,所谓空口无凭,洪山不应兄弟相残。依你看今晚此事该如何处置?”火麻仁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老头懦弱无能十分鄙夷。

杨从善拿出怀表看了看,道:“依洪山旧日规矩就纳投名状啦。”“投名状?”众人都大感吃惊,龚千石更是出奇,他读书不多不过也读过《水浒》,知道纳投名状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个“姑爷仔”要自已去杀个人?

恩叔皱皱眉头,似乎遇到个天大难题,道:“所谓投名状这等事我也从未遇过,该怎么处置?”杨从善道:“现在关系到卓仁哥的名声,他怎么说都是联顺有职司的大人,如果没有个了断似乎很难向兄弟交待。我已经禀告了尊主,他说要请本山几位大老共同商议。”

火麻仁似乎恍然大悟,笑道:“姑爷仔,原来你今天是冲着我来的。我也觉得奇怪以你堂堂一个管数先生,为何对一个小孩开堂过底这么关心。听你的意思,就是要‘开香堂大会’了?”

“联兴顺”历史可以追溯到道咸年间、洪兵起义之前少说有数百年历史,据传乃奉当年反清复明天地会的南分堂“洪顺堂”为前身正朔,是故联顺字号一直自号洪山正宗。联兴顺下分三堂八门,分别按以“忠孝仁义孝信礼智勇”分排。当时兴顺山尊主江湖上人称“火麒麟”,及至几十年后很多上了年纪的荔湾老街坊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火麒麟”的绰号虽然听起来气派,其实却含贬义因为“火麒麟”是广府话歇后语——周身“引”(瘾)之解。传闻这位尊主大人嫖赌饮吹无所不精故此得名。但凡有涉及到山堂中有兄弟干犯背叛本山之罪而该人职司不低就要上禀“山主”召开香堂大会。

这下实出火麻仁的意料之外,他也不明白姑爷仔为何如此,当时就有点措手不及,恼羞成怒。他性情中人当下厉声喝道:“恩叔你是二路香主,既然尊主已决定开香堂大会,为表我名声你也无谓回护了。几歹几歹,烧卖就烧卖。姑爷仔,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杨从善笑道:“好,卓仁哥果然够爽快。明天中午多如茶楼举行香堂大会,你且带上这个小孩一起去见个分明。到时候山主老人家也会亲自主持。”恩叔一听“火麒麟”会亲自主持,顿时脸色由黄变青口吃道:“尊主他老人家都来呀,他都好多年不理事的了。”

姑爷仔道:“十三行与东江派关系非浅,当此时局山主大人自然也要出来主持大局。难道像你还在这里躲起来抽大烟,简直不知所谓!”说完也不答礼就扬长而去。气得恩叔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火麻仁对龚千石道:“千石仔,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香堂大会,见见各位联顺叔爷与大人,你真是够面子!”龚千石听他这样一说,心里骂道:挑那性,如果这也叫好运气,我宁愿不要了。联顺出了这等大事,那个“猫屎强”不愧为包打听连夜就赶来米铺找龚千石。据他所讲“联顺”似乎很多年都没开过什么香堂大会,这次居然因为龚千石这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搞到这么大阵仗,连鼎鼎大名的尊主大人“火麒麟”都被惊动,真是架势堂。

龚千石听他喷完口水,问道:“明天香堂大会,有什么联顺中的大人物来?”

猫屎强道:“除了本山尊主火麒麟大人,这样的大场面说不定连武执事‘打通街’也会驾临。”龚千石问:“听那个短命种姑爷仔说过什么先锋官,究竟是什么来头?”猫屎强难得在人前显摆,煞有介事地道:“那姓杨的除了是因为管数先生而嚣张,还有他的保家兄长就是王叔达大人王精明’。”

传闻这位大人以前就是个松骨、修甲的师傅,得到火麒麟的赏识而入洪山,所以外面的人都送他外号“骨精明”,另有一个意思就是这个人聪明绝顶、精明到骨子里去了。此人名叫王精明、字叔达,很多人都说他与军政府内的东江派交情很好。这次的大会,姑爷仔背后必定是此人指使。猫屎强似乎意犹未足,道:“除了王叔达,在本山中威名最盛的就系三堂武执事,‘打通街’洪大人莫属了。明天这样的场面如果没有他在维持,我看一定会大乱。”

龚千石对于“打通街”这个名号十分感兴趣就问:“什么‘打通街’这么厉害,我只听过以前佛山永春的‘赞先生’是打通街,此人武功有赞先生这么劲抽?”猫屎强一脸鄙夷地看着龚千石,道:“赞先生是咏春,而我们的洪执事大人系‘蔡李佛’正宗,比起你的三脚猫挂插功夫犀利百倍,等闲二三十人都近不得他身,黄飞鸿都未必是他对手。”

龚千石听心下不是那么信服,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