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里的伙计大都是沙基的本地人也有一些是四邑人。龚千石天生任侠又是大户人家出来,个性豪爽很快就跟所有伙计熟络起来,人人都开始直接叫他的外号:龚千石。

那个方掌柜,伙计们当面尊称做“全叔”但背地里都叫他“缩骨全”。全叔虽然长相有些猥琐但对龚千石还算不错,白天龚千石就在铺子里打杂和做下手。米铺的生意很大,从四乡收上来到省城沙基码头的大米都从铺头中转,沙基附近的居民也会来联顺米铺买散米。所以白天龚千石是跑出跑进,忙个不停,对于他这个大户少爷也算是难为他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铺头里跟龚千石最说得来的一个小伙计叫“猫屎强”的趁空余时间凑过来跟龚千石说话。这个“猫屎强”是南海佛山人,也是小小年纪就出来省城谋生与龚千石差不多年纪,但他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总喜欢出口伤人,因此极讨人嫌,得了个外号叫“神台猫屎”,唯独对龚千石却十分友好。

“猫屎强”神神秘秘地问龚千石道:“千石哥听人家讲你的胆子很大呀。”龚千石愣了一愣,道:“马马虎虎,就是吃过几年夜粥而已。”“猫屎强”十分吃惊忍不住打量了龚千石几眼,道:“真是看不出来呀,那晚上你在铺头过夜,有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龚千石打了个突,道:“奇怪的声音?没有呀,这几晚我都是一觉就到天光,睡得很好呀。”“猫屎强”听了之后,摸了摸头,自言自语道:“奇怪呀,你还是挂着蓝灯笼,应该听得到呀。”

龚千石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对了,强哥,为什么全叔那天招我做工,说新挂蓝灯笼一盏呀,究竟是什么意思?”“猫屎强”瞪圆双眼,道:“怎么,你来铺头好几天了,还不知道?”龚千石莫名其妙,道:“知道什么?”“猫屎强”正想说下去,就听见全叔喝道:“你们两个短命种,还不赶快去干活?想炒鱿鱼呀?”两个人吓得连忙散开,各自忙活去了。好不容易辛苦了一整天,到了黄昏,伙计们都各自散去。本地伙计自然都急匆匆地回家,“猫屎强”是寄住在他一个住在第十甫的远房亲戚家,但他在离开的时候,特意对龚千石说道:“千石哥,若果你晚头黑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千万不要去看,不看就没事,一看就出事。”

龚千石很奇怪,道:“夜晚沙基涌那里全是蛋家佬卖艇仔粥,还有这么多紫洞艇等那些恩客,陈塘南这里那么多大档和老举寨,比白天还热闹呀,怎么可能没声音呀?”“猫屎强”嘿嘿一笑,道:“我说的是等三更半夜的时候,伍老财他那档云吞面快收摊的时候。你执生啦!”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龚千石骂了几句,他是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暗暗道:肯定是这个“猫屎强”想吓唬我不要我出去,半夜老子偏要出去看看究竟。

当下龚千石早早就吃了晚饭,将门板搭好就睡觉了。直睡到晚上半夜一点多,后来我曾经多次问过外公为何当年他能知道时间醒来,他老人家说也就是约摸估计吧,反正就是凌晨时分他莫名其妙就突然醒来,也许真是一切机缘契合。

那个时候外面沙基大街和陈塘南的路面开始渐渐人少,那些赌客、烟鬼也开始零落,剩下的就是那些烂赌客和已经在烟格抽够了烟的烟鬼赖着不走,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在老举寨流连的“火山孝子”了。至于沙基涌河面上,那些卖艇仔粥谋生的蛋家人经过一夜辛劳,也撑船离开了不少,只有一两艘紫洞艇留在那里但也是黑灯瞎火,估计恩客和姑娘们都已经相拥入眠了。

龚千石起来拆了一块店门板探头看了看,沙基街上已经基本结束了一晚上的喧闹趋于平静,龚千石忍不住又骂了“猫屎强”一句,突然就觉得饿了,醒起旁边清平街上伍老财的云吞面铺应该快收摊了,连忙随手拿起一个汤碗就冲向清平街。

这个云吞面摊是一个叫伍福财的人开的街边摊,一辆云吞面车却是沙基远近驰名十分好吃,人人都叫他伍老财,多半因为他姓伍。伍老财很古怪,每晚都是很晚才开摊然后凌晨才收摊风雨不变,仿佛就是专做夜市而来。有时候整条清平街都冷冷清清还见到他的云吞面摊车在那里停着。龚千石怕他已经走了,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跑到清平路上。整条街都已经黑灯瞎火万幸的是还看见伍老财那辆云吞面车,车上立着他那面绣着“伍财”两字的小旗。

龚千石立刻隔着十几步远就大声喊道:“伍老财,四两细用行街呀!”他虽然来了沙基没多少天但凭着交友广阔性情早就和伍老财十分熟络。等到龚千石走到近前,居然发现车前那张桌子旁还坐着两个顾客,另外还有两个在云吞面摊旁站着。龚千石笑道:“伍老财,这么晚还这么好生意呀。”正在做面的伍老财听龚千石这么一说,连忙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龚千石就把汤碗和钱放在车里,大声嚷道:“快点整面,今天老子干脆在这里吃了,这位老友麻烦借光。”说完龚千石就坐在了那两个顾客的旁边,拿起了一双筷子。他回忆到伍老财当年其实也不老,就是三、四十岁年纪只是面相苦情显老,此人一向沉默寡言,实在想不到他与其后人多年后把这个云吞面档做到如此有名的老字号,所以当时伍老财一声不发就开始下面龚千石也毫不奇怪。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有点异样了,因为旁边那个顾客不单止一言不发,而且似乎衣服也很古怪。当时是大热天气,虽然清平街十分漆黑,但是龚千石还是约摸就着那个云吞面车上的小洋油灯看到这两个家伙居然穿着十分厚重的衣服。

龚千石十分奇怪,加上他本就是爽直的人,忍不住就当场道:“喂,两位老友,怎么这么热的天时还穿这么多衣服呀,不怕出热痱吗?哈哈。”说完还笑了起来。

讲真我也很佩服他老人家居然没心没肺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笑了出来。

当年的伍老财应该也是这样想得,脸色开始变了变抬头看了看龚千石。龚千石却毫不在意继续和两个人在聊天,天生就喜欢四处结交朋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空当和人聊天套近乎。但是那两个顾客似乎对龚千石没什么兴趣,还是一动不动。脸目都藏在灯光的阴影里。突然,龚千石终于意识到什么了。因为他发现那两个人身上穿得的居然是大戏班里的行头,靠近龚千石那人穿得是小武生的行头,束身短打;远一点那人好像穿的是青衣的打扮,似乎还是个女的。龚千石有点奇怪:最近好像没什么大戏班演出呀,就算有也都是在长堤那边的利舞台呀?难道是陈塘南那个什么大戏训练学校的?

他忍不住眼角扫去伍老财那边,心中一寒,饶是他这么胆大,还是忍不住吐了口气。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了云吞面车旁的另外两个顾客。一个正对着伍老财,背对着桌子这边;另外一个站在伍老财旁边,正在看他下云吞面。那个背对着桌子这边的人也是大戏戏服行头,看来是小生打扮,拖着两条水袖。把龚千石吓到的是那两条水袖上是血迹斑斑,龚千石在往下一看,桌子以下居然是空空如也!难道这个人只有上半身?至于那个正在看伍老财下面的人,整个脸正对着龚千石,刚好被小洋油灯映射到,是青森森的一片。龚千石再大大咧咧的人,也应该明白那不是正常人的人脸了。

但是这个时候,龚千石却做了件常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把当时听故事的人吓了一大跳。

龚千石突然大声对伍老财吆喝道:“伍财记,弄多二两净云。今晚我请这几位老友!”我当时听这故事的时候也忍不住问他老人家是不是神经也太大条了,在那个环境烘托下居然还能说出请客这话?他笑了笑,说反正以前没见过“好兄弟”,难得这次碰上了,干脆看看他们究竟怎么吃面的,也算交个朋友。

估计当时的伍老财也是这种心情,听到龚千石这样喊他脸色更差了,不停用眼色向龚千石示意。但是龚千石心情放松下来倒更自在了,不停地催伍老财快点下面,还拿着筷子在自已的裤子上擦了起来。

坐在旁边那两位还是一言不发,不过龚千石倒留意到那个站在伍老财旁边青脸的朋友这个时候开始有表情变化了。原来伍老财终于把他那拿手的云吞面放在了笊篱上面,沉到了那锅汤底里。伍老财的云吞面汤底十分正宗,远近驰名,这个时候水汽一蒸,香气四溢,那青脸的朋友明显十分受用,拼命地用鼻子在吸。

龚千石现在才发现,这个人原来是个戏班二花脸,那青色是靛青的颜彩,不过似乎已经上了面很久,那些颜料都开始褪色。龚千石心里一乐,好呀,小武、青衣、花脸都来了。难道我赶上了大戏班晚上出来宵夜?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了,因为这个花脸可能吸面的香味吸得太过用力,身子向旁边稍微移开,在他的戏服上居然是鲜血淋漓,好大一个透明口子。以龚千石的经验,那明显就是刀伤,一刀洞穿那种。

但是一个大活人受了这么严重刀伤还能出来买面宵夜?龚千石情不自禁看了看伍老财,伍老财这个时候对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告诉龚千石:“你小子终于知道了吧?”

龚千石再看看桌子旁这两位,头还是垂得很低,一动不动。尽管仲夏夜还有丝丝凉风,但是他们的衣角却纹丝不动。龚千石形容当时他浑身好像掉进冰窖一般,虽然他之前一直不怕,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跟前这四位恐怕是过去得有点不明不白那种。正在害怕,伍老财偏偏还做好了面,放在了龚千石的大汤碗里,倒了汤,洒上韭黄,端了过来,放在了龚千石的面前,然后就走回了面车那里。临走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龚千石当时气得都快晕了过去:伍财记这短命种摆明了就靠害呀!果然,那花脸和那两水袖都是血迹的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桌子前,就站在了龚千石旁边,应该是被那云吞面的香味所吸引,伍老财的云吞面果然不同凡响。

龚千石冷汗已经把衣服都透湿了,动也不敢动一下只用眼角扫去,那个小生就站在自已半尺距离,腰以下部分居然是水汽朦胧,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问过龚千石,当时他离好兄弟这么近,感觉到寒气吗?他说当时那个环境,光他自已就已经透心凉了,而且那种凉是从脚底一直到心,一种无法形容的寒冷,哪还能分辨出那几个短命种是不是冷的?

桌子旁坐着那两位居然也转过身来,向着龚千石这个方向。龚千石这个时候也没胆量去跟他们交朋友了,只是一味地看着面前这碗香气四溢的云吞面,平常甘之如饴的西关美食,这个时候竟像定时的炸弹。看这两位的意思,居然好像是催促龚千石开始吃面了。有这么多位好兄弟看着龚千石吃云吞面,估计他也是西关沙基破天荒第一位了。

龚千石跑又不敢跑,骂又不敢骂,僵持了小一会儿横下心来,叫了一声:“各位老友,我不客气了。”说完就战战兢兢地拿起筷子准备夹面就听到了身旁滴滴嗒嗒地声音,扭头一看原来那个二花脸正低头看着他这碗面,嘴角边滴下一些不知是血还是口水的东西,差一点就碰到了他的大腿。龚千石这个时候却忍不住了:你们就算要看吃面也不能欺人太甚,老子都已经说要请你们了,你们居然还来吓唬老子?你班契弟太不讲道理了!说完就把筷子一扔准备骂人了。伍老财一看龚千石这个动作就知道他要翻脸,刚想上前拦阻街头那边突然传来激烈的嘈杂声和打斗声,听声音似乎动静还不小。龚千石和伍老财都被声音吸引过去,情不自禁向街头那边望去,只见大约十几人边打边骂,向着云吞面档这边而来。

龚千石连忙再扭头看去,那四个大戏装人已经销声匿迹,桌子上只剩下了一碗还是热气腾腾的云吞面。那边打斗的十几人转眼杀到眼前,伍老财一见动作十分灵活,迅速收拾好碗筷桌子推着他那辆云吞面车躲进了旁边一条小巷里面,匆忙之中居然还能把那碗云吞面塞到龚千石手里。龚千石还未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那十几个正在打斗的大汉已经逼到他身边来了。

两边都各有大概七、八个人,龚千石最喜欢的就是看人打架,来了精神就捧着碗云吞面闪开几步,饶有兴趣地边看边吃。这两帮人一边是赤手空拳,另外一边用的居然是肉档的牛肉尖刀,街坊俗称“老牛尖”,锋利异常。明显空手那边落了下风,有几个已经挂了彩,浑身是血。

龚千石看到自然不满,他平生信奉的是拳脚出好汉,现在见有人居然用利刃对空拳,顿时生了好打不平之心。

正好这时候空手那帮人里有一个人看见了龚千石,对着他大喝一声:“老联的,快点回去去拖‘十两友’来,这帮是‘十三行’的短命种居然敢来沙基放肆,不能放过!”龚千石听了愣了一愣,回头看看四周心中还在奇怪:老联是什么东西?

一直缩在巷子里的伍老财突然冒出头来,高声叫了句:“龚千石!你们联顺山头的人打不赢,还不去叫人?”龚千石一见他就来气,骂道:“伍财记,方才的事还未跟你算账,现在又来胡说八道!”

伍老财还未等龚千石冲过去就已经马上缩回到巷子里面,不过那帮手持尖刀的大汉这个时候也注意起龚千石来了,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飞奔而来,舞着那把牛肉尖刀就刺了过来,口中还骂道:“我先帮你这个小子埋数!”那把牛肉尖刀闪着银光,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特意打磨尖利的武器,这几个人看来今晚是有备而来。龚千石毫不惊慌,他天生就对打架情有独钟,在乡下的时候跟过不少拳师吃过夜粥不过街头对仗却甚少过,昂然叫声道:“来得好!”扬手就将那碗云吞面对着对手面门扔了过去。

这个高个子来势汹汹但反应却是不快,整碗热面就兜头命中,只听见他“啊呀”惨叫一声。龚千石踏步上前一挂、一插就将对手的牛肉尖刀打在地上。其他几个同伙见状吓了一跳,都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停在原地。刚才对着龚千石喊话的那人见了,大喝一声:“今日将‘十三行’的埋单!”其余众人士气大振都冲了上来。那帮持刀大汉见势色不对,又见街头那边又传来人声喧哗,连忙扶起那个受伤同伙,齐齐叫道:“散水啦。”就一起向街的另一头落荒而逃。这个时候街头那边已经冲了大概二三十人过来,手上都拿的是尖刀,个个袒胸露背、义愤填膺,都在对着向龚千石喊话那人叫道:“仁哥,那帮‘十三行’的短命种呢?跑啦?”

这位被叫“仁哥”的人没好气地骂道:“你们这班吃塞米的,真是太监洞房--没鸟得用。那帮‘契弟’早就跑了。”说完没理他们,向龚千石走了过来,十分赞赏地拍拍龚千石的肩膀,道:“我系沙基‘火麻仁’,兴顺山中司职联络,兄弟在‘联顺’米铺还是挂蓝灯笼?方才好身手呀好像系‘蔡李佛’,有种是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