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换上了原来的衣服,从来没觉得平常穿的衣服,这么舒服。他大大方方地,跟那条倒霉的裤子道了个别,把皮带、衣服什么的,都放在了孙燕的汽车上。关上车门,和老师道再见。他和邝惟曦一起,从教学楼前的大平台上走过去。韩注意到七年级的小朋友都特别安分地,在教室里听课、记笔记,这告诉了他们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了。

“我说的吧,回去肯定在上课了,你还说不是。”

“这谁知道,再说上课了又怎么样啦真是。”

“你才真是,太不靠谱了。”

“你靠谱你自已戴个手表吗真是。”

“还不是你跟我说大概一点吗?”

“我那是不是大概一点嘛……”韩站在楼梯口,疑惑地看了看邝惟曦,心想刚才在车上她是没看见自已推推袖子,煞有其事地盯着光光的手腕看吗?亏他还表演得那么认真,这下又被人嫌弃了。“是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就是你。”

“是是是!”韩摇了摇头,跨一大步,踩上了通往三楼的最后三级楼梯。他其实并不介意邝惟曦说了什么,只是内心好像并不像他本人一样大度。

三楼的走廊上,远远地就传来阵阵闹声。离三班的教室越近,韩越清楚地感觉到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可不就是自已班里折腾出来的。

“拜拜。”

“拜。”

上物理课?哦,那没事了。韩没多想地——连该从哪个门进班都没想地——一个弯腰小跑溜到了座位上。

进班的那一刻,他瞟到陆明看了自已一眼,因而到了座位上后,他的整个身体依然是弯曲的,几乎要和桌子融为一体。他把双脚勾住桌腿前面的横木,大腿抵着桌肚暗暗使劲,脑袋用力地俯伏在桌上,右手的五指也是死死地扒着桌面。无法掩饰兴奋,就用好不容易抽出来的另一只手,伸到从胸口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缝隙的桌肚里,拿出一本用那只手好不容易卷起的物理书。整个过程,他都那么风傻那么得意地笑着,谁——包括他自已当时也是——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更不知他为何一反常态地做出这些举动。他没有注意地,做着这些动作。自然地,那么自然地,顺着脑袋俯伏的方向看去。在他进来的时候,孙仪钦就看到了他。刚刚把头转向黑板听课的孙仪钦,现在又看着他了。“怎么啦笑什么啊?”

韩忽然不想笑了,嘴角的反应却慢了。

“别管他傻X都这样。”杜洋骂就骂了,还摸韩的头发。

“你他X什么傻X。”韩动手也是很自然的。

“欸喂喂我错了。”

韩发现陆明正透过一副黑黑的眼镜瞧着自已,于是极不自然地松了手,拿出作业,文具用品——他懒得用笔袋。

陆明今天好像真的生气了,严肃地管起了课堂纪律。同样是管纪律,他的声音和老薛的比起来,青涩好多。“有的人,太没有规矩了啊。你们平时上课都这样吗?我相信最起码,上薛老师的课肯定不是这样的,对吧。那为什么物理课要讲这么多话……”

“原来是说讲话的人,那还好。”刚一开始,韩还以为陆明说的是自已,他看着的好像也是自已。他怎么会这么糊涂,不喊报告就从后门溜进来。这实在不应该啊。走前门进,喊个报告,陆明也不会说他什么呀。为什么没有想一想呢,还是说想到了什么——怕太引人注目?进都进来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嗯,大概就是,唉,脑子一抽,还有,自由散漫惯了。不过毕竟这次是出去比赛,情有可原嘛,下次注意就是了——下次他一定会注意的。承诺。

韩慢慢地抬起头,确定陆明并没有一直看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终于悄悄地放下心来。

这时陆明又看向了韩,韩很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点,心虚又强装镇定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来。

陆明似乎看懂了什么,很体谅地没有说什么。这点小事,确实用不着再说什么,心里记着就好了。韩一定会记住的,毕竟他可不是那自由散漫还喜欢对别人招手招脚的——杜洋那样的人。

第几次换位置,韩已经记不清,也,不在乎了,不就是个位置吗,坐哪都一样。就是最后一排,还是看不清。杜洋也看不清——应该说是黑板太低,杜洋只是看不见写在下面的笔记而已。这是很好解决的事情。韩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始终这么觉得。

也许就算他看得见,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不像杜洋。韩也是坐到了这个瘦高白的男生边上才注意到,人家虽然下课的时候痴细细的,一到上课(主要是物理数学课)就和老薛说的一样,比谁都认真。一节课,全班一般都是两个人从头到尾一直站着,一个是老师另一个就是杜洋。后者经常是自个儿没声没响兀地站起来,加之个子高,常把数学老师吓一跳。碰到没听懂的地方,杜洋总是在课堂上就反映给老师,全然不顾全班同学跟着他重新听一遍。有的问题连韩都会的,只要他没弄明白也要提出来。他像刘普昕一样,嫌弃韩讲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安静地听老师讲。数学老师见他举手都见得怕了,只能说:“你先坐下来。下了课我们慢慢聊啊。你要一直问,我课都没法上了。进度推不下去你们作业要不会写的。”韩虽说对杜洋咋咋呼呼不知道为别人着想的行为,没什么好感,但对于他在学习上的那股子“劲”,还是佩服到心里去的。那可能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吧。再说了,老想着别人能为自已着想,也是不对的呀。韩自顾地点点头。

陆明一番话讲完,韩,应该是在位置上坐定了。进班之前绕在耳边的那阵笑声,终于消失在他拌着舌头做出的思想里。他忽然想起自已刚刚进班时,大家的脸上都有一种外出游玩的神情,都沉浸在各自或者几个人的愉悦中,把韩完全当成一个陌生的游客忽略掉了。这一种忽略,应该是建立在他们同样高兴的情况下的。而一旦那阵兴头过去了之后,大家依然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除了不说话之外,没有其他改变。在那阵静默里,韩被忽略的感觉越发明显了。那静默告诉韩的,无非是:

“不管你在不在,来不来,大家都很开心。而且你来了,他们可能还没有原来那么开心了。”

大概就是这样吧。想到这里,韩更加没有心思(这又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好好上物理课了,连下课都没办法休息。摸着冰冷的、毫无感觉的桌面,把比桌面更冷的一只手背,撑进一边的脸颊。他的心里,被虚弱、失落填满了。本以为出去比赛能增加炫耀的资本——也许这个想法本就不对吧,那换个说法——反正是说法嘛——给他在班里带来些人气。然而现实却是没有人在意——就算他得第一大概也没人会在意吧?——你倒是先拿到第一再说啊!这些和他在比赛之后想到的画面是如此相像,而且更加真实,讽刺。他还不好去跟别人说,他得了什么什么奖,什么一般般的荣誉,做了自已想做的事——如果那算得上的话——那样太突兀了,显得他很自大,没有礼貌。士麾,范筱楠来问他“上午干嘛去了”,他回答得一脸轻松平和,好像他本来不应该这样似的。拿了个第三名,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反应吗?不应该没什么动静的吗?他能有什么动静呢?反正估计也就这一次了,后面还是尽快把学习成绩搞上去才是——为什么没有好好听物理课呢?

韩把撑着脸颊的那只手,松了劲,敲在桌子上。桌子跟着颤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它动过似的,依然是一副死板的样子。

一觉醒来,天不是昨天的天了。天空没有太阳,不蓝也不红,就是那样个白白的,白白的一片;一觉醒来,人也不是昨天的人了。人和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可以不管天晴,只要心里充满光明。

韩发觉自已现在,很少看天了——就算不看他也知道,天是黑的,人,是迷糊的,他得快快进入早读状态了。今天早读的时候,韩感觉很不适应,好像做数学题久日不练手会生一样,早读不读也会口生、心生。不过这个应该还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口生,把嘴里的声音放开;心生,就把心上的思绪束紧。口不离字,心不离文,这样至少,可以解决状态的问题了。

韩不知道读了多少时间——反正不超过二十分钟,黑板上电子计时器的时间是七点二十——有点意外的是,英语老师今天不默写了。于是,很多人美好的一天由此开始了。开始向着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早读课下课,所有人都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一节课上课前的课间很短,说是有五分钟,却很少真正下满五分钟的。任课老师两头一掐,五分钟就被掐得比五花肉还瘦了。老薛强调过要抓住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特别是课间。课间,当然包括这五分钟了。只是如此精瘦的时间,干什么好呢?韩不止一次地发呆似的想过这个问题,可要么是没想清楚,要么是真的在发呆。总之,他从没有真正用好这五分钟过。五分钟啊五分钟,可惜你不会说话,不然请你轻轻告诉韩,除了喝水整理上课用品还能做什么好吗?

第一节课下课,韩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钟,看了看身边的人,大家都动起身来准备去跑操了。好像若无其事的,只有他一个人呢,剩下的,就是柜子上的花了吧。

跑完操上来,韩忽然意识到,自已好久没有给带来的那盆金枝玉叶浇水了。虽说有姚博朗这位,被英语老师亲切地称为“green finger”的园丁在,但自已带来的花,自已去照料照料还是有必要的。这,不叫承诺。

韩只想到了上文这一点,但这一点便足够他认真地去看看他的花了。它的花,长大了不少呢!这才,九、十、十一,三个多月!它已经长得比韩的手掌都长了,还生了两个小枝丫。这样的结果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况且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的结果,是……是什么呢?肯定是很美好的画面嗯。是不是不是结果、未成定局的,都是很美好的画面呢?

韩给金枝玉叶悄悄浇了点水,心里也是悄悄地,盼着它快快长大。但是——哦,呃,没有什么,他坐回了座位上。要说有什么,就是有点心疼吧。柜子上的那一排花,一周五天,都要忍受他们这些顽童的大吵大闹,还有,最难受的——各种各样零食的气味。韩猜它们肯定后悔生了呼吸器官,却没生口舌吧。

说到吃,那是他们最热衷的事情了。在他们这个年纪,吃零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让我们先来看看,下课的时候他们一般都吃些什么。

最最值得一提的,当然是高级的薯片了。管它是袋装的,桶装的,完整的几片,还是碎了的一把,扔进嘴里,都是香脆兼备。而且啊,不管教室里多吵、讲话声多大,都盖不住吃薯片发出的声音。先是几个人咔嚓咔嚓,几秒钟一过,整个教室便成了仓鼠集中营了。只消吃上一两片,每个人的馋瘾便都被激发出来——特别是在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更容易被激发。一开始说“不吃不吃”或“只吃一片”的人,最后都自愿地为“真香”的土豆沦陷。于是,几番友好的伸手,接力式的分享,所有的膨化食品都被灭了个干净。效率最高的一次,大家只用了半天就帮王津带过来的三桶乐事解决了。要说吃的太快有什么不好,可能就是塞牙。嘿不急,慢慢用舌头挑好了,反正又没人看见。

下课的时候,常规的零食里除了薯片(膨化食品)、糖果、面包,大概就剩饼干了。如果比吸引力和发出的声音响度的话,那饼干肯定是比不过薯片的。但倘若比的是种类和味道,恐怕饼干更胜一筹。光凭那五花八门的形状,就知道饼干在零食界的地位了。你薯片才几种?再说了,人家饼干是正儿八经,可以带到学校来吃的(一般来说),肚子饿了垫垫饥,又没气味,有何不妥?而你薯片可就不一定了。像在三班,自从上次大伙吃王津薯片的时候被老薛看见之后,薯片便不被允许带到学校来——而正式被列为零食中的“违禁品”了。

说了饼干这么多好的地方,似乎是作者太偏心了。韩就不喜欢吃饼干,又干又难咽什么的,反正就是不喜欢。哦对了,容易碎。这是所有带到学校来的饼干的共同特点之一。有的人从撕开包装袋的一刻起,便能收获满桌子满衣服的“惊喜”。这还没完,后面边吃边漏,碎屑漫天飞舞的摄食过程才是真的精彩。要说现在的小孩真是,吃都不会吃。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马马尧吃饼干的时候,是拿着包装袋吃的,慢斯条理,连一点饼干的屑屑头都掉不出来。也不馋别人的吃的,别人给他吃的他总要拿张纸包一下。韩一开始还觉得马马尧是为了省一张餐巾纸擦手擦嘴啥的,后来才觉得他有些矫情了。矫情归矫情,至少人家吃相好啊,还有的人就比较狼狈了,比如范筱楠。说她是女生吧,吃起东西来的样子比韩优雅不了多少。出于刻板印象,韩多少次提醒过自已的前同桌要矜持。“诶你不听就算了,那你能不能吃巧克力的时候不要吃到裤子上呢?真是服了,还让我看见。”范筱楠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如果她吃的时候也能不好意思就好了。韩像对丫头毫无办法的父亲那样,摇摇头。事实上,韩不止一次在给范筱楠吃的之前逗过她,让她叫“爸爸”。以至于后来,韩以“你说你要减肥”为由不给她吃的,她都会死乞白赖地抢着喊了。

韩不是个很喜欢吃零食的人,但却经常带零食到学校里来——还不是母亲怕他饿着、硬塞到他书包里的。韩并不稀罕母亲这样的做法,甚至不太领情,推脱过好几次,最终却没改变什么。她要放,就让她放好了,反正韩可以和他的朋友们分享嘛。话说,范筱楠现在身材维持的这么“好”,里面怎么说,也少不了韩的功劳。

对于那些高热量食品,韩就碰的更少了。牛肉干、猪肉脯之类,他都不感兴趣。还好那些东西没什么味道,身边的人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有些重口味的,像什么鸭肫干、豆腐干、泡椒凤爪,还有辣条!这些东西一混进来,三班哪里还像个学习的地方,整个一零食店了。天冷人多,别的班的人从外面走过去,还以为三班在炒菜做饭呢。尤其是辣条,这玩意的诱惑力不用多说。韩喜欢吃,大多数男生都和他一样喜欢,大多数女生也喜欢。有回孙仪钦带了两包“小滑头”到学校里,袋子一撕开,几个男生围上来瓜分了一轮后,宋雨萱闻到了味道也伸过手来要。这可让韩多少有点惊讶,他原以为女生里只有范筱楠才爱吃辣条呢。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吃辣条的过程。还是拿它和薯片做个比较吧,后者是才被列入黑名单的食品,而前者,则是所有老师都嫌恶的垃圾食品。再者,后者最多以几声咀嚼声响应一时,前者可能凭油香辣味“风靡”良久。因为那味在班里很难散去,因此,就算老薛下课不来班级喊“开窗通风”,孙仪钦也会替老薛揽下这活。他像个毒品头头一样,让最后一个吃的人把袋子处理掉,被老薛发现的话,那可就惨了。幸运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也许,他们是幸福的,但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教室,书本,作业,手指,哪里都有点奇奇怪怪的味道;厕所里的垃圾桶也是,哪里都有奇奇怪怪的包装,五颜六色,却看得叫人恶心;操场上也是,绿的蓝的红的透明的饮料瓶,偶尔遇着一个很好的角度,折射出“好看”的光芒,哪怕在这样容易天黑的冬季。也许,那是他们做的事情;也许是比他们小一届的干的;又也许,他们未来还会干的。撕开口子,掉在地上的包装袋,大口地吞着冷风,挥舞着伤疤一样的,没被完全扯下的残躯,跌跌撞撞不知何处方是归宿。它们本该是有个完整幸福的一生的,本该是和它的亲朋同侪轮回与共的,哪怕是处于最最底层也比现在要好。暂时的分离,不是让他们没有尽头地流浪,而是去闯荡,实现它们那微小而存在的价值。可现在不行啊,有人把它们抛弃,忘记;有人从来不曾想起;有人把它们会错了意。谁来听听它们的忧疑?为什么世界这样的参差不齐,为什么付出一生也得不到终了的满意?你看它们多心急,身边的邻居早已有了律令的护庇,而它们的桑梓之地依然推进得那么不积极。虽然这是它们的事情,但它们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他们的事情。他们看得见,也必须,做得到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每个人先把自已的垃圾清理掉吧!韩之所以这么愤愤地想,还是因为杜洋。“你的垃圾就算不扔垃圾桶,也别扔别人那里吧!”

“这不是我的。”

“你他X放屁看都不看。不是你的是谁的?就你的纸白色的。”

“哈……哟。”

“哈你个头,凳子边上也是你的快拿走!”

“哈哟,你不会帮你亲爱的父亲捡起来吗——诶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别打。靠我捡还不行吗。非要动手,没有点教养的——诶诶诶别别别我自已掌嘴。真是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师没教过你吗,爸爸平时告诉你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好好我不说了。说又说不过我——我闭嘴!闭嘴。”

如果韩是开学第一天听到杜洋这样讲话,那他会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很大胆,也许还有点那个社交什么症。但现实是,他们已经做了一年半的同学,彼此之间,哪怕说不上知根知底,脾气性格也大抵摸得清楚了。可是杜洋却似乎并不清楚,总喜欢在韩面前挑衅来挑衅去。韩知道杜洋是那种嘴上不沾光绝对不罢休的人,因此总也让着他些。之前宋雨萱在网上和韩聊天的时候说过,“他就是个小孩子,贱兮兮的。除非碰到钉子,总要别人让着他点。你和他计较什么。”

韩计较吗?他当然是有的,还,不少呢。本来嘛,男生有点邋遢的小毛病也很正常的,可是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一辈子不改吧?现在不改什么时候改呢?最最起码的,要做到不影响他人的程度。总不至于到谈恋爱的时候,待人家女生,也这样邋里邋遢吧?凭杜洋那样聪明的脑袋,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懂的。韩说了,大概也不会起什么效果。但是不说,他能理解韩的心思,能做到韩希望的那样吗?

说真的,韩不理解自已何以会有“希望杜洋怎么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已像个保姆,管这管那;或者是个老师,教这教那;可又似乎都不大贴切。反正他不像杜洋身边一个普通的同学,他也不是以普通学生的眼光去看待杜洋的。那种眼光,态度,大概,是朋友吧。

因为韩想和杜洋成为朋友,所以他才用对待朋友的态度对待他。因为朋友,所以他没有口舌顶真;因为朋友,所以他希望杜洋知错能改;因为朋友,所以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只是,他想的太多,说的太急,最后说出来的,却不是最初的心意了。

“诶你自已的纸扔我这你还有理了?你就不能改——”

“不就扔个纸吗我帮你扔了不行吗?你还要我怎样?还谈恋爱你自已先谈了再说吧。呵呵开玩笑的啊,别打我。”

韩觉得更像是自已被打了一拳。

他当时并未把那句玩笑话放在心上,只是直直地盯着杜洋,什么也不做。他从杜洋的脸上,看出对方明白了一点自已的脾性,也看出了自已对自已性格的更深一点的了解。韩没有吓对方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改正一下。然而这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自已是说不过杜洋的;他觉得他是不会听进去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试一试,就觉得杜洋做不到了。他根本没有想过做不到的,其实是他自已。他还想着,如果有个人有和自已一样的想法,帮他一把,或者只要站在他这边,他就能说出来,就能帮到杜洋。他们,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他没有去试一试。虽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韩还认为自已那样做是对的,是赚的,可后来却发现,他错得太遗憾了。也就一句话的事情,不是吗?还是就当他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忘了这件事吧。

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杜洋觉得韩是在小题大做,非常讨厌。他的表情和心理,不过是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清脆的不屑,转身一晃,便消失不见。杜洋对韩并没有什么偏见,哪怕这货附庸风雅,呆滞神经,喜欢动手,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只要不是穆英,谁坐他旁边,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要是有,那他早说了。

这一点杜洋和宋雨萱很像,也许是这两人互怼的次数多了,给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刘普昕一样,杜洋也喜欢跟他唱反调,只不过后者更像在无理取闹。有的时候,确实是韩见识不够,有的则是意见不通,或者状态不对,总之让人头疼。不巧的是,这三种情况,今天韩无一例外都碰上了。

先是中午吃咖喱盖浇饭的时候,韩去打汤,顺口问了问杜洋,“要不要给你带一碗?”“什么汤?”一听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韩立马起了一丝反感,把刚才的话,加重了语气陈述了一遍:“问你要不要,管你什么汤的!”“是鸭血汤吗?番茄鸡蛋汤也行。”“要求不要高,就问你要不要。”“唉你看一下噻。”“我帮你看一下还要再走回来,不高兴。”韩伸着手指快速地比划了一下。他知道学校的酸辣血汤很好喝,却反感杜洋挑三拣四的样子。韩不想“惯着”杜洋——他认为自已这么做完全正确——他想顺便帮个忙,又不想多做一些“顺便”以外的事,最后问了句:“你要不要,不要我走了。”“哎你走吧!我待会自已去看。”韩好像本来就决定走,不必多问一句、不用等那个回答,干脆地转过身去。刚转过去,韩就觉得心里忽然灭了什么东西,身体骤然冷下来。一个人尴尬而显眼地,站在过道上,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三班的人,都坐在那几张固定的桌子上。他一直站着,已经有人看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韩赶快离开,去打汤的地方。“都是一个班的人,看见又有什么呢?”他接过师傅打的紫菜汤,转身,切换成提出最初那个问题时的心情,向着食堂的座位走去。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如他现在轻快的心情,来的重要了。但倘若这个时候,谁能为他讲解一下什么是过敏,如何叫体谅,作为朋友应该要做到哪些,那么韩宁可抛开那份轻快,而学习这些知识。只是现在,他依然沉浸在保持这份轻快的努力中。

在保持这种轻快的心情时,要想少说两句话,是不太可能的。在自已班里,说说话又有什么呢?杜洋和张恒正聊着足球,韩一听也来劲了,心想今年的世界杯他可没少看。听着想着,不觉着韩加入进去说了两句。

“哦呦你也懂足球嗒?平时没看见你踢球吗?”

“不踢球不代表我不懂足球啊——也不能算特别懂吧,世界杯我还是看的。”

“世界杯——世界杯只是一小部分好吧,还有欧冠、英超——你知道几个球星啊。嗯。嗯。梅西,你也就知道一个梅西了。他是哪个队的你知道吗?阿根廷的,他在哪个俱乐部待过你知道吗?你连俱乐部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懂足球。”

“我知道的,”

“你知道你说。”

“我在想——”

“别想了你就是不知道。”

“不是我有点忘了。我肯定懂得没你多。”韩即时地闭了嘴,好像他本不应该开口,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知道不知道,根本不重要,他就应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他的饭,喝他的汤。管那么多破事、逞什么能?呢

“诶谁要鸡排吗?我不想吃了。”听声音还是杜洋在喊,“王津你要吗?不吃浪费了。”“不要。我有邹士麾的了。”

“谁要?唉好大儿,要不要?”

韩平静地抬起头,点点头,二话不说用筷子搛了过来。

两块鸡排,很快被他吃了个干净。多吃了一块鸡排,他吃得更饱了些,只是没有吃出什么特别的美味,反而吃到了一种后觉的嘲讽的苦味。可能是冬天天冷,肉凉得快,味道没以前好了。韩没有去评论饭菜的好坏,倒了碗筷洗洗手,默不作声地走出食堂。带着那经典的笑容,他心里安慰地想着:“这莫非就是成熟?是成熟还是无知呢?”

因为没有任何讲话的念头,韩一到教室便开始写作业。等到杜洋回到座位上,韩才发现自已真的会抓紧时间了呢。这一发现,让他一下子觉得十分充实,以至于充过了头,开始得意地抖起来,频频地朝桌子点头。两根指头绕着圈儿相互捻着。仅仅几个简单无心的动作,却分散掉了他难得集中起来的注意力,以及刚刚发现的那份充实。尽管班级慢慢安静了下来,韩也没有重新静下心来。可笑的是他吃完饭进来的时候,班里还吵得很呢。

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让他忽然心神不定了。是这道题?是边上窸窸窣窣的讲话?还是那些没有被彻底解决的事情,带着墙壁上灰白明暗的斑影,一会儿晃过眼前,一会儿浮现在脑海?总有一种当时理直气壮,现在回想心知错误,却又不敢承认的痛苦之情,让他着恼不已。而他着恼的,还有随之而来的后悔和反省。说不出的心情,驾驭着他的思绪,把那些说不出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呢?他是一定要把那些事情解决的,所以绞尽心思,想找出尽可能合适的、更好的措辞,来代替之前说过的各种傻里傻气的,丢面子的话。他在心里又说了很多遍,原来的,现在的,正确的,错误的,捣到最后他终于觉得可以了,可以放松一下了。可又发现,他想出来的话,是没有办法放到当时的情景让当时的他改口的——他在想这些话之前就意识到了这点,但他还是想了——这样的发现虽然让他的心情沉下去了一点,但好歹解决问题了。他又一次成功了,还吸取了不少教训。哪些话该说,对谁说,什么时候说,说多少,这些技巧,慢慢融入到了他的经验之中,成为了他生活阅历的一部分。想到这儿,他的心再一次明朗起来,甚至感到一阵自豪。

结束了心中那番累人的语句修改后,韩已是无限疲倦,顺势在桌上眯了一会。等到真正午睡时,他又睡不着了。无奈老薛在门口站着,他只好乖乖地埋下脑袋。几个还在动笔的人,都被点名了。

这觉睡得,真不是滋味。大脑清醒,双眼无力,鼻子呼吸费劲,舌头挑着牙缝里的肉筋,头部除了眼睛的其他任何器官都没有睡意。听着杜洋写字声的耳朵,成了招罪的凶器。韩用了两秒钟来好奇,十分钟生气。想到也许是自已神经衰弱,毕竟班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他快速地嚼咬着空气。舌头,终于感到酸累,无力地在嘴唇上碰出咂的一声轻响,彻底消停。

他不想烦了,不想说了,不想劝了、管了,随便什么都见鬼去吧。吵死算了。

他偏偏又忍住了,很平静地克制住了。那克制,源自一个接一个的“不想”后的最后一个“不想”。此个“不想”,远比其他的“不想”更加坚定,堪比时间的坚定。

下课、终于下课了。大声的下课铃反倒不让人烦心。

第一节还是体育课。

好久没有打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