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迷恋着那个世界,也始终知道自已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到别人的地方去,总好不过在自已的天地里蹦跳。他知道初中不能谈恋爱,亦不想破坏这份经历过陌生、巧合、疏远、再次巧合之后换来的美好。如果可以,这份美好会像插花一样永葆春容。他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想做到,他有全心全意去守护这份美好的责任。两天的时间是短了点,但三年——不对,是剩下的两年半,对他来说,长得是如此慷慨大方,如此心甘情愿。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份对美好的责任,浇灌了韩心中的柔情。责任有多深,柔情有多真。从和苏汪涵短暂而及时的眼神交流里,他感觉到了不止一次的共鸣。

“苏汪涵也会想到这点的吧?”

韩不能确定。他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得就像他不知道的事一样。过了一个周末,一节普通的班会课,韩想着老薛会不会像上上周一样放他们出去打球,却怎么也没料到一场“送别”,会拦在跟前。那两个字拦住了所有人,却只让一个人通行。

韩没想到,也想不到,事后更没去多想。想什么,他不知道。那个从他左前方起身,背上书包,抖抖肩膀的男生,顺着夕阳上的过道,缓慢又好像轻快地迈到讲台,同相处了半年多的同学道别道:“大家好!我叫郭浩堂,很高兴认识大家!”

和自我介绍一样,一点不像别话,却声声含着别情。那声音是从一面光洁开阔的额头下展开的,响亮,热情,没有丝毫伤感,却连初春的黄昏散发出的微光都经受不住。他和另外五十三个人的缘分,比那余晖还脆弱。但回过头来想想,我们所有人又能比那缘分坚强多少呢?幸好那个时候,他们并未对“坚强”二字过于依赖。

老薛说,郭浩堂离开三班要去体校上学了,“你们可以回家到班级群里面看看,今天郭浩堂妈妈发了好多郭浩堂游泳比赛的照片。”韩突然想起三班的集体照也是发到群里的,那上面肯定有苏汪涵——不对,郭浩堂的呀!韩很反感自已这个时候想到苏汪涵,“走了也好,嗯……”

“郭浩堂拿到江苏省男子四百米——是四百吗?”“嗯两百。”“奥,两百米亚军。半个月前体校的人找到了他妈妈,问郭浩堂愿不愿意去体校。他妈妈的回答呐大家也都看到了。去体校学习,是他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次转车。从今天开始,他和我们坐的车就不一样了。可能你们没有想到,薛老师说的车站,就在今天。其实我也没想到,但人生本来就有好多事情是想不到的,是吧?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必要去多想,大家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我希望呢,也不能说是希望吧,毕竟我不想再看见我班里的学生从这扇门走出去了,哈哈。当然你能走说明你有本事,我也不可能来拦你。”他把放在讲台上的手臂朝门口一甩,笑的声音是全班最响亮的。

笑完,他收回手,收到半路又扬上去,挠挠刮得很干净的胡子。“行吧,我最后说一句。还是那句话,三班之所以是三班,就是因为有你们每个人的存在。从8月23号起,所有踏进这个教室人,都属于三班,都是我薛乾的学生。不管你们将来怎么走,什么自主招生也好,校长实名推荐也好——我相信我们这个班是肯定有的——我作为班主任,衷心地希望我的学生走的更远。但不论你们走到哪里,成为了谁,我希望你们记住,不是记住老薛这个快要成为光头的人啊,是记住:你们永远属于三班。三班永远欢迎你们。”

话音平落,教室里充满了激情的掌声,像某场晚会暖人的开场曲。然而观众里面,有一个人特别地心不在焉,错把这里当成了谢幕。

有那么点煽情,有那么点不舍,韩尹珍觉得,哪里都有那么点,就是没有欢快。

正在欢快的人最容易忘记时光。几个星期,最多几个月,他们就会忘了那个男生是哪天走的。好像他并不重要,好像重要的就是他被人忘记,或者在快被忘记的时候又被人忆起。韩倾向后者,可以说他根本没有忘记,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男生的名字。可能三班的同学,都和他一样,只是没人言及这一点罢了。慢慢地,韩也不再想了,因为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的生日快到了。

苏汪涵的生日是双十一,范筱楠的是双十二。韩的生日也是个特殊的日子——谁的生日不特殊呢——硬要说起来,还和前面两位的商业节日有点关系:315,消费者权益保护日。如此巧合,妙的像陈佩斯朱时茂的即兴表演一样。韩对生日的喜欢程度一点不比对他们演的小品的少。有个电视节目,按他天真自得的想法翻译过来就是,“天天我生日”。嘿,好像没什么不好。要是所有卖家都像韩看待他的生日一样,看待他们卖的东西便好了。虽然韩作为学生,对待所学学科的态度都是厚此薄彼的。

把这些一一分析出来,总结摘选之后,韩说给两个女生还有前面的张恒听,顺便临时自虐了一句:“所以我是打假打出来的。”边说他边拍了下张恒的肩膀,有点套近乎的样子。

“儿子打老子。”张恒淡定地说了一句。在上午黄大仙讲了阿Q之后,这几句流行语便成了全班男生,常用的见面用语之一。

“那我就是双十一快递到家的咯。”苏汪涵颔首笑着说。

“没事,我还比你晚到了一个月呢。”范筱楠拍拍苏汪涵的双肩,嚼着嘴巴说。

“有可能还是人家退货不要的。”张恒的笑语刚流传开来便戛然而止。“啪。”一记手掌打手臂的声音,盖过了他说话的分贝,却没盖住韩和苏汪涵的嗤嗤窃笑。张恒激动地伸长脖子,露出不可思议和质疑的表情。范筱楠却把身体挺得比他还高。其实,张恒的个子比范筱楠高,但由于他不愿多计较,在气势上便显得矮了一节。苏汪涵笑不动容地横眼看着桌子,对范筱楠说:“你轻点塞。”“哎呦呦,吃醋啦!”范筱楠边说着也打了下苏。苏汪涵同刚才范筱楠打张恒那样惊讶地看着对方,吸了口气挺起腰,半张开嘴,仰起脸来说道:“我靠。”

“诶你当我没说,反正他也不跟我做同桌。都怪你张恒。”

韩好像第一次听苏汪涵说脏话,扑面而来一股亲切真实的感觉,只是失落也没有漏掉。在他们这四个人中,前座的两位说的脏话,远没有韩和范筱楠多。

韩说不清楚他们的打打闹闹,给自已的生日带来了多少欢乐。傍晚的社团课上,苏汪涵还和他聊起这件事,用一种逗趣的脸容和几声“哼哼哼”的笑。大多数时候,苏汪涵笑起来会捂住半个嘴巴,却总是捂不住那柔软清脆的笑声。韩偷偷观察的很清楚,像突然发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一样,表现得过于激动,一不小心,把苏汪涵的白色笔袋碰到桌子下面去了。他赶忙弯腰,试图以最高的效率弥补过错。他把掉在外面的笔,一支接一支,用手指捡了夹在手心,完了再把它们放到它们应该乖乖呆着的地方,托着笔袋的底,把拉链口对向自已,拍拍周边可能沾上的灰尘。他干得过于认真过于急切,以至一抬头,便和桌棱来了个充满热情而结局悲伤的“背向拥抱”。“嘶——啊!”韩忍不住叫了一声。经过一番咬紧牙关、扯紧脑皮的忍耐,面对苏汪涵的关心,他还装出了一脸轻松的样子。

他把这个样子保持了两秒,实在痛得忍不住,又“嘶啊”了一声。苏汪涵刚刚发现了他有两个酒窝就听到了这一声,开玩笑地想要韩再叫一声。他不愿意,因为那样会让自已看着像个娘娘腔。他也不想让对方失望,思考了约莫七秒后,微微扬起脸说:“你笑的时候不也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吗?你笑一个给我看看先。”韩猜对方不会做,却没猜到自已会要求对方这么做。

“不要。”苏汪涵傲娇的表情里带着嫌弃。

“切——”韩为自已白费了精神,浮夸地嘟了一声。

苏汪涵不知怎么回事还真笑了起来。笑得恬然,笑得淡卷,酒窝浅浅。韩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看吧你还不是笑了,真听话。”“切,我又不是因为你笑的,别把自已看的那么重要,你那样显得有点——”“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还是笑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是。是我笑了行了吧?”说完,她很大方地又韩笑了一次,露出了虎牙。韩一点没有眨眼,盯着,绝对不止七秒,尽管苏汪涵很早就转过身去了。

七秒,徐志摩先生说的吧。韩不相信,这并不是因为他缺乏浪漫,而是家里养着的小鲤鱼告诉过他真相。每次只要韩一吹口哨,两条小鲤鱼就会兴奋地撞着玻璃缸,朝着韩走来的方向等待喂食。嘴里发出的唼喋,永远带着欢快的节奏。橘红色的鳞片前头,尽管它们那憨呆呆的眼睛从未眨过,韩也相信鱼的记忆远超七秒。而人的记忆,一定远胜过鱼类吧。是她笑了他才开始……她还露了虎牙,大概保持了七秒钟吧。她把这世界上唯一的笑容赠予了他。

那天,那节社团课的最后,他们在写作业,像教室那样,两张桌子靠在一起写作业。铺着几道光线的书桌,传来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动,好像天空飞来一只白鸽,轻风拂过鸟羽随之传到指尖的那种微动。快下课,她开始收拾东西,他只是多看了一眼,便听见一声清脆的碰撞,来自那笔与笔,塑料与塑料之间。从前,韩从未察觉到这些,亦如未曾察觉到屋外晃动的树叶,不会说话的双眼。他有一种,与宇宙对视,又与整个世界背离的感觉。

随着春天的深入,忧伤消偃,生活顺意,花台里一排黄金榕透出一派盎然生机。韩和苏汪涵的交流次数略有增多。伴着春色浓繁,时光茁长,他们说话的次数只能增多无法减少。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但谁又会去像背书一样去背诵某某某说的话呢?存有印象,顺其自然,便算不错了。

当然默写和数学考试,是不能完全顺其自然的。韩为了自然地生活花了些功夫,所以最近的成绩都还看得过去。但学习嘛,老薛也说的,不可能让每个人惬心。黑板右上角一块地方,既是一部分人的流动家园,又是几个人的固定领土。每天重默的人员名单,都会列在上面。不同于偶尔松懈的同学,有的人对于默写,马虎得很,几乎持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让英语老师以及黄大仙着急起来。整个三月里,韩重默过一次英语,而去过一次,韩就对英语老师认真负责的态度感到无比敬佩,当然也有点头疼。他是幸运甚至是幸福的。有这么一位老师实在是他们三班的福气。对此,韩是比三班的大多数人更早认识到这点的。

除了英语默写,数学知识点的更新,也让大家提心吊胆的,一节课被点到三次名字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不过对于杜洋、张恒、孙仪钦还有课代表宋雨萱,马马尧等一撮擅长数学的人来说,回答问题就是小菜一碟。每次上课,他们都没有机会站起来一言不发,而像韩呢,到现在为止被叫起来过几次——连名字都没点因为数学老师不太认得他——而只要被叫起来,就是自已学习状态不在线的时候。他把头低下去再抬起,平视,也不看老师也不憋红脸,脸上却总感觉丢了些什么。他想到要看看黑板看看书,挽回点什么,最后靠着小聪明和范筱楠(有一次是宋雨萱)的提醒,支吾其词。韩觉得数学老师看他的眼神,好像总带着不满和着急。正因如此,他看不出老师平易慎确的性格,殊不知,这正是上述那些同学喜欢老师的原因。

韩知道自已无法喜欢老师,因为他在乎的,是面子。虽然关于面子问题每个人看法不同,但自尊心是人皆有之。韩讨厌别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破坏掉他的面子,却并不讨厌不想为此改变什么的自已——在他抬头平视的一瞬间,他找回了自尊,却还是失掉了面子。面子是别人给的,别人也能轻易收回。自尊却不一样。他把他的自尊心藏得很深,轻易不表现,轻易不人谈。在这点上,他和班里一个成绩一般但不经常交嘴的人很像。只不过他们走的不近,韩只有看黑板时,能在重默名单里发现这个男生的名字——刘朴欣。在他的边上,有一个读音跟他的名字一模一样的男生——刘普昕。两个人的名字看着都很快乐,读起来也蛮有趣味,甚至俩人长得都是一脸呆和。而正是这面呆和,让韩对他们的内心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只是他了解不深,心里没个确数,也就不多做关心。

和他们三个人不同的是宋雨萱。前面提到过,她被老薛错怪时的反应,足见这位女生对自尊心的敏感程度之高。黑板报出慢了,自习课被记名字,还有在食堂吃饭因为剩菜太多被值班老师批评等等,她那双杀气腾腾凌驾一切的眼神总会在关键时刻保护主人。想说的话她绝不噎着,想表达的意见她也从不看人眉眼。她的眼睛如同金雕的鹰目一般,灼灼又冷厉。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并不礼貌,但确是充满胆气的反应,自我清白的证明,是韩羡慕且向若而叹的。要他去和老师顶嘴,等于是把自尊和自大偷换概念,牺牲了前者而换后者,韩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宋雨萱并不是个自大的女生,这点韩还是看得出的。她很多人拌过嘴,却从不吵架,多半撂下一句冷话就一声不吭地做自已的事情去,意思是没必要多说。宋雨萱并不冷漠,只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在被记名字的自习课上,宋雨萱直接对着讲台上的穆英骂了一句。全班都可以见证了这一幕。接着,她杜口吞声,用和平时一样的姿势写作业。韩看见一个和春天格格不入的背影。

回到家,韩难得主动地,就自习课一事安慰这位朋友。宋雨萱则用高效的打字速度宣泄她的心绪。韩也是从中知道,她并不是针对穆英,针对那些矛盾的对象而发脾气。她主动承认自已脾气不好,韩说他也一样,只是他更胆小收敛罢了。宋雨萱反感那些不在乎别人感受、不搞清真相、不好好说话的人。马马尧和她说数学作业要改。穆英不分青红皂白就点她的名,被骂也是活该。韩觉得穆英并不活该,只是他不可能在宋雨萱面前说出来。

自从那次和宋雨萱主动聊了聊之后,韩的聊天器三天两头上冒出来宋雨萱的头像。韩有时认真回答,有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多说少说,在他看来也没有太大关系。他愿意分担自已一个异性好朋友的脾气,举手之劳而已。出于礼貌,出于尊重,出于同情,多少给出自已的安慰,不能说有效,但一定是真心的,包括敷衍也是。像“嗯,说的好。”“也是,哈哈。”“干得漂亮继续(引用老薛的话)。”这些回复,也是韩为了传递一点快乐因子而说。与其讲韩安慰她了解她,不如说宋雨萱理解的到位,对韩想表达的意思了然于心。大概,这就是知已吧?

韩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词,这两个笔画简单的字并不深奥,但也不容易理解。他觉得宋雨萱和这两个字一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像春天独有的魅力。韩像偶尔开小差去欣赏春天一样,观察过几次这位“知已”。

那是体育课快要下课的时候。宋雨萱做着数学课代表的工作——把周末练习卷发到每排第一张桌子上。发完之后,她回到座位,抽开板凳刚坐下又从容地站起,把她这一条座位上没人传下去的卷子,本子什么,看看名字逐一发到各家的课桌上。杜洋正在讲台上,扔张恒的练习册,一个不注意,砸到了过道上的宋雨萱。她挤了挤眼,佯装要把本子扔向杜洋,却一个转身,把练习册放到了原主的座位。

她的影子,纸的影子,还有各种文具的影子,全被春天的黄昏不紧不松地拥抱着。那被诗人抒情赞美过的夕阳,用最最亲切温暖的柔光,抚摸着木桌细腻光滑的皮肤。桌子们,仿佛听见了草木的簌簌。而它们听错了的,正是几十张纸页,落在桌上的声音。

这声音本就轻微,再被几个角落热烈的说话嬉笑拍掌声一冲击,便好像没有发生似的,一点听不到了。春天的黄昏还是那么美丽。

打完球、洗了汗,韩一直没离开过苏汪涵后面的,自已的桌子。当时苏汪涵在别处,他环视一圈没有看见。当视线又转回起点,他正好看见似笑非笑的宋雨萱,右手拎着一张卷子,左手拿着一本本子,把两样东西一起放在他的面前,一脸神秘地夸了句:“默得不错嘛。”

韩心想宋雨萱默得肯定比自已好,便尴尬地仰天笑笑。对方没有低头看他,一对晶晶的眼眸,随着踅足回走的姿态离开。她那淡然的表情,好像无声地反驳了韩——这一切确实没有发生过。

那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与这真空的时间同时进行的,是其他人的欢闹喧嚣。欢闹平常也有,但那天特别强烈。对他们来说,清明节是“行人断魂”还是“桃李笑生”都不重要,他们在意的是三月三日的三天假期。同样的,韩也只关心假期里做点什么事。一想到要去扫墓,而家里熟悉的亲人全都健在,扫墓只是个形式还要浪费掉一天假期。他宁可不去窝在家里,可惜他并不能。

大人们对此绝不认同,如同他们不会认可三班清明节前的这一阵笑闹一样。只有乐在其中的学生才会兴奋得不能所以,他们洋溢着喜悦的脸庞好像在庆祝一个欢快的节日,好像白捡的一天假期,今天如果不庆祝就要错过似的。只有遇上了那个不能违抗的力量——老薛,这些声音才会不甘心地消停下来。

韩是那天后来参与进去的人。不管加入之前之后,精神都和身体一样舒畅,好像“玩笑”天生是位经验老道的按摩师,能让人忘了烦恼。但当韩注意到那些默默忍受他们喧哗的人时,调整呼吸的器官变得不安起来,像是提醒他做错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提醒他别忘了自已也是不喜欢别人吵闹的。他的“体谅”去哪儿了呢?

宋雨萱的那番举动好像就是特地在暗示他,莫忘了别人,似乎除了自已,最好,最好谁都别忘?虽然这很难做到,虽然有时候为了别人也不能忘了自已。韩对此还没有一个成型的见解,春天里的鸟语花香也没有给他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是要他自已去探求。

这事不急。一个清明过来,韩完全不记得探求什么事了。初一还真是个容易健忘的年纪。韩唯一能记住的,是他和苏汪涵发生的一些点滴。相对于她而言,韩对宋雨萱的印象都是在线播放且没有回放的。好在大多数时候,比如课间,出操,韩就算不注意,也会经常看到在班里活跃的宋雨萱。嗯,应该说是先听见的。她说话的声音像有狮吼功加持一样,轻轻松松就可以占领教室的半壁江山。倒不是说她的嗓音多响多大,而是尖得出奇,亮得失真,有股子比春雷还强大的穿透力。特别是那天中午她的一句笑声,着实把韩惊了一讶。

在那之前,韩吃了饭回来,看见穆英桌子上套框的公交卡,上面贴了张穆英小时候的照片。但很奇怪的,那张照片是横向摆的。韩突然来了灵感,在黑板上找了块吸铁石,顺着照片的方向把公交卡贴上去,再手拿粉笔,飞快地挨着边框上边写了个“奠”字。穆英叼着面包就来追韩。当两个人四眼对四眼,在教室窗户里外对峙走动的时候,小泰迪又把穆英摘了放讲台上没拿走的公交卡重新贴了回去,用夸张潇洒极富表现力的笔法,把这个他们当玩笑胡用的字重新写到黑板上。穆英正和韩相视而笑,韩指指后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穆英一回头,顿时笑失神色,嘴里大骂着去消毁小泰迪的“杰作”,而后又和小泰迪到操场上“自由呼吸,快乐奔跑”去了。话说这穆英虽然脚滑,精力却比韩旺盛。可是旺盛也别这么跑噻,太伤胃了。才脱身的韩喘着气替自已的好朋友想了想。正要回班,迎面走来的宋雨萱、梁叶铭和他是同一个目的。宋雨萱问笑岔了气的韩怎么回事,经他大概一说,便捂着嘴嘴格格笑了两声。声音不响,却让有些乏累的韩觉得不适,好像是某种受过训练的礼貌假笑。或许宋雨萱不是这个意思,可韩不能否认心里这一感觉。这一声笑,并没有让韩觉得惊讶。在他们进班之后,接着进来的孙仪钦、邹士麾,没用几分钟便让韩改变了想法。

“唉明天还饭卡,听到没?”这是士麾在要求孙仪钦还钱。

“哎呀,再刷两天正好一周。到下周我的再给你用,省得天天去记多烦。”回答的是张恒,他摆出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说。

邹士麾讪笑着转过头去,说:“还还还、还两天,马上马上满一个月我都可以收利息了。”“哈哈哈。”三个人一起发笑。士麾是从一开始说话就带笑的,可能因为他不笑就不能说话,想说话又吐字不清。也不知急个什么劲?虽说韩一说起话来也很急。

“欸下午请你喝饮料。”孙仪钦看了看士麾,坐到位置上加大了声音说,“再加个热狗面包行了吧?”边说他边在胸口拍了两下,又摊平了手掌,朝小卖部的方向挥挥撇撇。

士麾笑骂一句接着说:“一个月的饭钱我、我都、我都可以把小卖部买下来了。”他前倾上身,伸出拇指,很牛气地对着自已下巴说。下巴那一茬细密的胡子,也用同样的态度对着手指。

“那不一定。小卖部还是值几个钱的。”张恒不以为然道。

“哎呦请你的喂!不要拉倒。”孙仪钦没料到这一出,趾高气扬地坐到座位上,把头转过去抖着腿说。

“什么不要、我说不要了吗?快给我去买,现在就去我现在就要喝。”

“现在吃什么吃,没吃午饭吗?午饭都给小狗吃了啊,邹汪汪?”孙仪钦说完伸长了手去摸士麾的头。

“怎么我口渴了不行吗。快点去买,走!”

“哎呀,一起去买得了——”张恒说了一半,孙仪钦“噌”的一声站起来,崭新的球鞋给主人助势不少。它们的对手是一双时髦的跑鞋。孙仪钦朝士麾顶过身去,两人抓着对方的手,抓得不紧却好像在暗暗使劲。个子略比士麾矮些,但体重胖了十五斤的孙仪钦把对方反向抱着,几乎是趴在士麾身上地往前拱。士麾抵着他,似乎笑得更用力了些说:“啧,别烦别烦。”可能是韩坐得远的缘故,他从士麾口中听不出一点警告或是不耐烦的意思。孙仪钦却抓住了这个得寸进尺的机会,两眼溜溜、一脸坏笑地挣脱双手,又合掌并拢中指食指,做了个“千年杀”的动作,激得邹士麾猛转过身来。

这时宋雨萱爆出一声放肆的大笑,尽管她已经用手捂住了,可只一声“哈哈”便十分刺耳。和她一起笑的是梁叶铭,因为场面太过好笑,她连刚刚剪完的指甲都不兴看了,全神注意着那边发生的事情。两个女生接着又说了些什么,突然又大笑起来。

韩一点没为那两个天天嬉闹的兄弟担心。事实上,孙仪钦已经在埋头“哭喊”:“啊爸爸我错了。”士麾则仍然一副笑面的样子,根本不把这些玩笑放在心上。这些都不曾超出韩的预测,但宋雨萱这一声笑却真地吓到了他。对面楼房上的鸟儿受惊似的四散飞走,仿佛它们听见的是一声春天霹雳。

韩感到迷惑而难以相信。

宋雨萱的眼睛却和平常一样闪闪发亮,白嫩的脸上平静下来的笑容也和清明节前没有区别。于是韩肯定地分辨出,那声音不是她真正的,欢快的,发自内心,可以分享的笑,而是一时发出的,放肆的,乖戾的笑。韩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他突然觉得班里人太粗野了,包括他自已。至少这些不应该是中学生做的事情,发出那些笑声的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改变,不管是精神还是举止,毕竟他们已经是初中生了。对玩笑的分寸,他们要掌握的和春日抽枝发芽的柳树一样清楚才行。

实验附近没有种柳树。这一点韩早就知道,同时他还知道并且肯定,苏汪涵绝不会笑得像宋雨萱那样。前者看到刚才那一幕情景时,虽然也笑得厉害,但几乎立时别过脸去,没有人(至少韩没有)听见她的笑声。

范筱楠则很尴尬地“啊——哈、哈哈!”了一声,中间笑得停顿了一拍,她懒懒地靠着苏汪涵的桌子边。苏汪涵坐在板凳上的整个身体朝向左手边,俩女生一笑便贴在了一起。她今天穿的是灰色的秋季校服。宋雨萱坐在梁叶铭的位子里,梁叶铭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春天的中午,又变得明和。

但是突然的,过道上还有别人位置上的人,全部移动起来,好像大家都被那位挪腰走到讲台上的黄大仙推动了腿脚。

“中午我来默写啊!”“啊?”“啊什么啊!”“中午不是数学……”“什么数学?你们班主任给我的,谁让你们今天早上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回答问题也不积极,默写都没来得及默。不然你们以为我高兴来啊!哦,”大仙看了眼窗外,“因为今天太阳好所以才困的是吧?你说说你们那个季节不困啊?我帮你们算算,啊‘春乏秋困夏盹冬眠’干脆把家里的床搬来学校好了。”小泰迪说:“好!”

“好你个大头鬼——唉今天怎么这么热?清明节一过来就跟到了夏天一样。”韩听她说话的语音语调,不禁喟叹:“这才是标准的大妈呀。”整个春天好像被大仙一声“好热”吓了一跳,空气里的活跃分子陡然剧增,班里的骚乱一阵接着一阵。“快点背,我五分钟之后默写啊!”大仙两手摆出一个扩音的姿势道。

刚刚回到原位的范筱楠,把饭卡随意地往桌上一丢,急里忙慌翻出语文书又合上,找出古文本,嘴里不停嚷嚷嚷,应该是对韩说话:“快快快!”“干什么?”“默写啊!”忙碌之中,她还不忘在后面加一句骂黄大仙的话。韩虽也和同桌一样讨厌老师中午来默写,但每周二、四的英语默写从开学到现在都经历过来了,还怕什么语文?他一脸无所谓地说:“不就默写吗?”“《三峡》唉!”“哦哟《三峡》就《三峡》,《三峡》又不长。额虽然好像,我昨天还默得没有你好哈。”韩自已打脸自已地笑笑。

“那是!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今天默的是字词解释和句子翻译啊!”“哎呀——不就字词解释。等等——”“你背了?”“我怎么会——不可能不背呢?”“什么?奥,行。你背了就好。”“其实我也没好好背。哎拿本书放抽屉里不就行了吗?你看孙仪钦。”

孙仪钦认真地嚅动嘴巴,油红色的脸上写满了古怪的神情,手上明显在干着一件大事——撕古文本。

“你把它撕啦?哈!”范筱楠惊愕地说。

孙仪钦抬起头,盯了黄大仙几秒钟,确认安全后,向着范筱楠转动脑袋,会心一笑,突然作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说:“看什么看?快回去背书。”前半句说完他又开始面露坏笑之色,把古文本猛地拍在桌角,用虎口包住嘴巴说道,“兄弟们,嗯哼!都准备好了吗?”他得意地四处张望,接着光明正大地把刚刚完成的“伟业”——从古文本上撕下的一页字词塞进桌肚里,骄傲的脸上多了悠哉哉的表情。

要说在三班打小抄,孙仪钦不是第一个“准备”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在“准备”,但大部分人还是踏踏实实地在准备的。他们的背书声没有琅琅之韵,更听不出抑扬顿挫,事实上也没人会在意这些。一眼看上去,他们无不是把心思和精力,一分不少地投进文字的理解背诵,如同春光不留余力地洒满校园。坐在充斥读书声的三班,就像身处唱着劳动号子的田间地头。读书的声音和劳动的汗水一样让人轻松,使人入迷。短暂的五分钟令他们陶染上热烈和专注,没有杂念,没有疲倦,有的只是完成任务和充实自已的喜悦。韩也沉浸在古文里,即使看不见三峡之水,闻其滔滔之声亦足矣。

虽然这些事情在每个季节都可以做到,可在春天,这么做似乎更有成就感。他们没有错过一年最重要的季节,更没有浪费一生最重要的季节。

大家背书背得十分投入,相较之下,把古文本合起来的孙仪钦显得特别突兀。尽管这样,低头看手机的黄大仙也什么都没看见。当孙仪钦在这么做了两秒钟之后,觉得不大对,正欲把古文本翻开,大仙却挺身而起。她像之前孙仪钦把书拍在桌上一样神气地拍拍讲台,发出“空空空”的嗡隆声。其用力程度,远超宣布默写示意安静的必要。基本没复习的范筱楠,更是因为心虚,受了一惊,仿佛整个天空都颤抖了一下。韩看见她果断地陷入慌乱与紧张之中,没来由地抓住饭卡,同时,两手死死地揪住古文本的页脚,嘴巴里飞快的语速大概只有相声演员报菜名时才能媲美:“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早知道我昨天好好复习、就算没复习我也要好好准备的呀!我连小抄都没来得及打呢。唉!都怪黄大仙,怎么现在这个时候来。唉烦死了烦死了。”

“你可以把语文书放桌肚下面。”韩带着眼神提议道。

范筱楠似乎冷静了些似,却依然不舍得把语速放慢太多:“不行不行,我已经被她抓过一次了。再被她发现的话,我爸回去不弄死我才怪。”“不会的。你放心,你爸绝对不会打死你。况且你爸不是不打你吗?”“切。唉,虽然……但上次黄大仙把这事告诉了薛乾,薛乾又找了我爸,我爸再跟我妈说,然后他们就一起批评我。想想都好烦。”

在默写之前,黄大仙多扯了两句。于是范筱楠向韩毫无保留地倾诉了这些。说完,她好像更平静了些,却也更烦了些,丰富的脸上,到处是不开心的表情。

不过她小嘴一噘,那点不开心忽然又看不见了。她缓缓打开默写本说:“反正你都懂的。”“也是。”“唉说正事,待会默写声音报大点。”范筱楠加入了命令和激动的语气。韩象征性地点点头,心想:“就算你不说,平时我也不这么做的吗?”

听到范筱楠话的苏汪涵回过头来,歪着侧脸,调皮而又认真地对韩说:“声音报大点,听到没有?”韩看见苏汪涵巧笑的下唇上,半露出一颗虎牙。两个女生都表露出浅浅的兴奋神情。一个个玩笑好像飘进窗户的草木花香,弥满出春天的氛氤,有如游润唤来轻灵鸟语,协奏起春天的铃音。

张恒好像也笑了,但韩是从后座斜看的,无法判断准确。

韩装作敷衍地眯起眼说:“好好好。”

现在,他的心思已经从背书渐渐转到小抄上面了。要说默写本事哪家强,三班后门口这个角落里可真是虎卧龙藏。首先,数孙仪钦和杜洋两个人胆子最大,把书摊开放桌上这种不要命的事都敢干,简直没把黄大仙放在眼里。其次在技巧方面,韩掩饰一切和把握时机的本领最高,收腹推腹间便把书本隐现。老师靠近他还能一脸镇定,因而常常是凭借一身演技逢凶化吉,进退自如。能做到像他这样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幸好别人也并不学他的做法。范筱楠不是说了么:“你会了就等于我会了。”

最后,从安全性上考量的话,张恒非拿第一不可。他体靠南墙,即使有人站在窗户口也发现不了,身后又有范筱楠替他挡住后门,可以防止老薛冷不丁地从外面路过,探进头来。他的左边前边是水泄不通的桌椅,把头低下去便只看见叠叠的后背,当真是“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韩不止一次当着范筱楠的面劝过张恒,说:“你有那么好的地形,干脆你报答案好了。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就这么浪费了。范筱楠还巴不得坐你那位置呢?虽然她好像进不去。”韩的同桌听见最后一句,一脸气鼓鼓地苦笑。奇怪的是,范筱楠从来没打过韩,大概是她还要韩报默写的缘故吧。

张恒却并不关心,咬咬笔,耸眉看了眼韩便拒绝了。对此韩真是一点也想不通:“黄大仙来默写我都能理解,他怎么就不高兴了呢?关键他又不是不打小抄不翻书。害!好像不管是范筱楠还是苏汪涵和他坐一起的时候,只要一默写,张恒就不出一声,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韩的不解渐渐变成了可惜,可惜又渐渐地被冲淡,“唉,不管那么多了,黄大仙都报过去两个词了。”韩奋笔赶上,瞥瞥左边,发现范筱楠既没有什么示意的眼神,也没露出求助的目光,便好奇地低声问她:“怎么你都会的,不用我报了吧?”“不行。这两个太简单了,后面还是要靠你的。”韩听了这话暗喜,听见黄大仙又开口道:“不以疾也的’也’。”“唉‘也’什么作用?”“什么?”“不以疾也的‘以’哦不对,也……”“什么?”韩已经写完(抄完)了,得意地装聋作哑。“好爸爸,我错了。快告诉我。”韩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听到范筱楠这话的苏汪涵,笑得微微转过脸来。韩不禁对自已刚才的演技更加窃喜了。

不知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因为苏汪涵的束发重新摆到了原来的位置,韩收起嬉皮,给力地说道:“表强调。”

范筱楠对这个解释脱口骂了一句,“这鬼知道。”韩故意装出被她骂了的生气样子,等着她拼命解释和道歉。范筱楠果然照做了。韩看着她那听话到甚至有些卑微的神情,不免觉得自已太过分了些,心想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点好,哪怕是在好朋友之间。

韩正在愧疚,却发现从第五个词语开始,范筱楠一个不落地都要他报过去,弄得他像个英语听力的播报员一样,每个重复两遍。韩倒是越报越有劲。唇齿间潮润着春天的浮躁气息,口音清冽愈响。但即使这样,就一个“猿鸣三声的‘三声’范筱楠还连问了他三遍,韩又气又急地吃力又说了一遍:“就是‘几声’。我又没骗你!嗳——”“奥!”范筱楠一反应过来便笑塌了下巴。前座的苏汪涵和张恒听了,同时笑得直不起身来。这位仿佛患了选择性耳背的同桌,把韩回答的关键部分又自语一遍,末了还加个让人无语的“哦”。

这场默写似乎太欢快了些。若是把他们的交流私语放在公园,花圃,湖堤,那么除了草木花鸟鱼虫外谁都不会听见。若是把这声音放在黄大仙一直不太安静的默写课上,也并不显得过分突出。但倘若把这出戏放到英语课上,那就不好说了。警觉性极高的韩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自已感觉到的范围内,把报答案的声音压到最低。

“姚博朗!”韩听到黄大仙一声怪叫心里猛地一惊,以为是小泰迪抄默写被发现了!两秒钟后,按着通通的心,他才想起来,被发现的人不是自已——虽然就在前一秒,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皱了起来,一种作弊被人抓到现行的感觉将他全身浇了个遍。

“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你在讲话。”黄大仙正检查着一位同学的古文本。等做完手上的事,她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走进姚博朗。韩才想起来默写已经结束了。

“我没讲啊。”姚博朗一脸懵地说道。旁边的小胖也帮他佐证道:“他确实没讲。”

“怎么可能,那是谁在讲话,难道是我耳背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师你听错了。”姚博朗道。

“不可能。那就是你要讲了。女人的直觉很准的知不知道?” 黄大仙得出了这个令自已满意、令大家捧腹的答案后,开心地回到了讲台上。

“嗯?我以为她发现我在写数学作业了。”姚博朗五指并拢,手掌微微向外弯曲地,溜着眼睛、缩着脖子和小胖讲话。

“姚博朗——你还讲!这下总没有冤枉你喂。”

“老师你听到我讲的什么吗?”

“他刚才说什么?”大仙问小胖。

“啊那没事了。”

“你刚才说什么?老实交代。”

“没有没有没有。”

黄大仙显然不接受这个回答,她拿小泰迪没有办法,还拿小胖没有办法?果然,小胖风风光光地把小泰迪出卖了。

看见黄大仙终于不站在后排,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防范于未然”,韩深刻懂得这个道理,如同他早就清楚自已不是君子一样。今天的默写让他受了点惊,但同时也锻炼了他的内心。“习惯就好。”他好几次这么敷衍自已,今天也一样。每次这么一做,心里便清清稠稠的,过一会就没事了。在把那几句烦冗的句子翻译报给范筱楠之后,韩又感受到春风拂拂的快意,一下子舒服许多,一下子又觉得很压抑。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这好像是一首书本上有,但音乐老师没教过的歌。”韩对这个拟人句忽然起了遂心恰意的好感,好像他刚才想的都与歌词无关,全是不曾经心的废话一样。

废话,还是少说的好。平常默完写收本子的都是韩干的,今天他累得再不想多说一字,多动一动,便叫范筱楠帮他。“她也坐在最后一排可一直没收过默写,太不应该了。好像我收本子是应该的?嗯,好像还真是。”韩没有把偷懒以及自相矛盾的念头说出来,因为他懒得说。

范筱楠却没有一口答应,回了句:“凭什么?”韩知道她不能接受突然的改变。眼见自已不得不说服对方,违背之前少说废话的想法,韩不禁反感地想要埋怨,可一开口,又变成了两句肯綮的设问说理:“嘶——平常默写是我收的吧?还有你今天的默写是不是靠我?嗯?”

范筱楠一听,飞快地接过韩的默写本,带着被说服的喜悦往前走。说之前,韩觉得舌根一阵干燥,说完了却不觉得。好像用很低俗的理由要挟别人,就会对自已干燥的心,产生神奇的“安慰”效果。这个效果可以说是一种隐性的后果。说那番话之前,韩从没想到这些;说过那话之后,韩不会一直想着这些。但不知道哪天晚上失眠的时候,这件事便会一同涌来,给他的睡眠健康造成莫大的伤害。

韩喝了口水,放好杯子,看着范筱楠往前走。在她体测的苏汪涵,微微昂首转到左边,带着一脸轻快的淘气,露出那颗秀气的虎牙,发出轻细的声音:“嗯,小范子?怎么你收默写?”“我收不好吗?”“好好。”苏汪涵说完,向左边看看,接着整张脸转过来对着她后面的人说:“你报默写的声音太大了。”

韩对自已原先同桌的蓦然回首,感到比苏汪涵看见范筱楠收默写时高出十几倍的诧异和欣喜。他没有浪费苏汪涵转过来的每一秒钟,不知疲倦地欣赏着她的正脸,注视那双未经艺术雕工、却比艺术更美的月眉。这样的机会,在这个学期实在不多,所以他才特别激动,激动到被她那句不知是表扬还是玩笑的话说得有些茫然。他想多看她几秒,可他又没有胆量把这个时间——她的时间——拖到十秒之后。韩很快地说道:“不会吧我把声音控制住了说的。”

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已有些口是心非。倒不是说他的话里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刚才看她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是常人回答一个普通的提问所须的反应时间。一股坦诚倾吐的冲动,恨恨地耻笑着他的内心。他对此毫不关心,好像那是个别人的角色。他没必要强调,也无需替别人发言。事实上,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让韩意外的是,那位过道左边的,平时很少和他交流的男生,今天难得地加入了他们的聊天:“是真的,我这里都听见了。”边说他边正经地笑着,还像回答老师提问那样竖举手肘。“你证明你自已有个鸟用?”韩立马转过去揶揄道。

说完他又转过来,看见苏汪涵拉住从前面回走的范筱楠。她笑脸盈盈地开心地说:“马骁都听见你们报默写的声音了。”张恒也回过头来,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笑着。韩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自已,问范筱楠:“我报的声音很响吗?没有吧?”他那幅执拗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比之前思考所有琐碎的想法时要自若得多,好像那才是他的角色的样子,他的样子。在他未来的初中生活里面,他现在的样子出现了不止一次。

这个时候,韩这排再往前一张位置上的宋雨萱转过身来,说了句和马骁同样意思的话。她托着下巴,捂住小半张脸,和韩两手拍脸,嗔目出神的姿势形成一组鲜明的比较。韩看见宋雨萱没有改变她托手的姿势,却把脸抬起来,认真地和自已对眼说:“可能是因为你的声音比较有磁性吧!”韩对这句夸赞“哧”地笑了一声,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看到别处去。

“确实有点。”苏汪涵对宋雨萱的观点表示同意,她看着范筱楠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因为男生长喉结所以变声了?”

韩听苏汪涵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但宋雨萱一直看着自已的样子,让他怀疑很多人听到了苏汪涵说的。宋雨萱过了一会回转身子。韩故意用公鸭嗓子对范筱楠说道:“干嘛?”

范筱楠没有听见,因为她正在跟苏汪涵讲话。

“看我干什么。”

“你把脖子抬起来。”

“什么——”韩没有听清,故意延长声音提问。

“你有喉结吗?”范筱楠碰了碰韩的肩膀。韩用手指擦擦额头,睁大眼睛,朝着前方欣然引颈。几个动作让他舒怀而得意。

“看不出来。”范筱楠用嫌弃和扫兴的语气说。

“别废话,没有我你今天默写——”“哈哈好好好,我错了错了。”范筱楠面对气势咄咄的韩,露出一张笑脸以示投降。韩没有察识到自已犯了个和之前同样的错误。他像表演似的挣着全身的筋骨,一脸精神地转到正对着苏汪涵的位置,接着又控制住力度地呼一口气,松了腰板地说:“邹士麾肯定变声了。”他边说边淡定地眨眼,意图很明显,要让苏汪涵的目光看向他所说的方向。

士麾默写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正似的。想来他也就是写了一堆简单的错别字,最多要去重默,沐浴下“爱心作业”的洗礼。韩之所以有空想别人,当然建立在自已默得很好的情况下。

士麾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端着呆滞的脸看向韩这边。即使士麾再怎么木然,韩也觉得他比自已帅气。他的那张脸,是韩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好看的。尤其是他鼻子下端虎虎有神,玄墨打底的胡须,更是充满了灵气,散发着魅力。韩对士麾外貌的羡慕之情,同自叹不如之情一样强烈。

“邹士麾,转个脖子。额不是,伸长点,对。”范筱楠边说边和苏汪涵尴尬地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投入。韩做出微笑的表情配合她们,却不懂她们为什么笑的那么起劲。

士麾乖乖照做,傻眉愣眼地仰看天空——天花板——宛如一只透过树叶间隙寻找天空的呆鸟。然而他一低头,又比呆鸟不知神气了多少倍。

“看见喉结了吗?”韩像那个喜欢事实的格雷戈林一样简单扼要地问道,虽然他连邹士麾脖子上凸起的喉结,这一基本事实都没有抓住。

“有啊,比你的明显。”范筱楠转身说。

韩觉得自已视力又下降了好多,隔着四五张位置,就看不清人脸上的细节。刚才他对士麾的羡慕,也是出于固有的印象吧。这不是个好的事实,虽然事实本无好坏之分。韩不是不相信事实,而是讨厌事实后面的结果和影响。考虑到这是自已一辈子的事,视力的好坏,一辈子只有自已能体会。一辈子的好坏正在慢慢成型,成型的模样除了破相还有眼盲,韩一想到这些便感到烦烦躁躁左右不安。他迫不及待地胡来挥手,像打散这些恼人的事实一样打散眼前稠闹的空气,提高嗓门说:“我不需要——”他用了很多粗俗的脏话和发音技巧为自已的本事作势:“我能用童声唱《成都》你信不信。”他也不知道问的谁,反正张开右手食指拇指对着半空一划拉的动作,让他很是得意。

范筱楠看了苏汪涵一眼,两个人面露期待地摇摇头,前者的动作幅度比后者要大很多。

“和我在春嘟的街头皱一皱唔哦呜哦——”韩一点不带水拖泥地,把一首经典毁了个彻底,心里的满意同脸上的天真一样不离不弃。“唱得不错吧?”他有模有样地像是在说一个事实。

张恒很快转过身,歪着脑袋和舌头,用低眉一瞟和憋不住的笑容先韩的问题一步,回答了他。听到韩自夸式的提问,张恒又“噗”地露出上排的牙齿,像是用嘴唇接住了吐出的一排奇怪。这排奇怪怂恿着另一排对应的,名叫不可思议的队伍,快快挣脱拘谨的束缚。于是,张恒指挥着两支闪亮整齐的队伍,向着韩的双目进发。快到韩面前的时候,他又收回了牙齿。

韩撇开头去,及时避免了自已那两排稀稀拉拉,参差交叉的队伍和对方起正面冲突。他舔了舔自已的虎牙,像是低头舔舐自卑和尴尬的伤口一样,安静下来。只有苏汪涵说话时,他才心有不甘地把头重新抬起。

“这是没变声吧?”

韩用嘲弄自已的憨笑回应苏汪涵说的,没有主语但应该指向自已的话。他不知是应该面对这句话,还是面对她本人。他好像一个都应对不了。韩笑了笑,笑的有些疲倦。他放松地把左臂搁在椅背上,身体向后靠去,口不择言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又好像有。可能我是用不同的喉结发声的吧?”

咬着笔的张恒刚要回身,又把头压低了转过来,鼓起眼睛向上抬了抬:“你说什么?”“嗯?”“嗯?”范筱楠在两个男生脸上瞅了瞅,发出和韩同样的莫名其妙之音。

“用喉结发声?”“对啊!有问题吗?”韩趾高气扬地说。苏汪涵先笑了起来。张恒把嘴巴前的笔杆子拿开,换另一头干净的笔端敲敲韩的桌子说:“大哥,那叫声带。”“哦!”韩恍然反应过来,好笑地大叫一声。

张恒用上半张脸微笑着,又咬起笔,好像在期待韩再说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当笑料。韩没给他这个机会,主要是他还沉浸在对“声带”和“喉结”这两个器官的强化辨析之中,无暇理会。

张恒伸长身体,把韩的滑稽胡言,炫耀似的分享给旁边的马马尧和孙仪钦。韩知道这个时候装憨厚一定是避免出窘的最好办法。于是他正对着所有人,快乐地解颜欢笑,绽出两片酒窝。如此一做,他便把张恒刚才对自已不算友好的行为全抛在脑后了。

韩也是这下才发现张恒其实并不咬笔,只是习惯性地拿笔头顶住嘴角。两者看上去有些相近而已。张恒平时写业,用的就是这种状态,一副专注、沉思、睿智的模样,让从不定心学习超过半小时的韩羡慕无比。就是张恒喜欢跷凳子这个毛病不好,虽然能把实验沉重的木椅,保持在一个平衡的位置并不容易。而他的这个毛病如果影响到韩的同桌,范筱楠便会毫不在意、毫不客气地动手提醒他。有次,范筱楠把张恒拉了个翻身,后者才痛改前非,把这个威胁到他生命的坏习惯根除得一干二净。

话说这段时间,一直没人提醒全班安静自习。自从黄大仙拿着默写本走后,班里一直吵吵的。因为没有布置作业,所有人都抓紧了“一年之计”,聊叹着与这春光无关的所有话题。仿佛没人提醒,春光也要不请自来地,加入他们的一出好戏。淋淋漓漓的春光从开学乍现,到月中横泄,及至四月中旬的今天水泄。一旦没人提醒,连夏天的气温都迫不及待地过来抢戏。这个中午实在热闹了些。想是去年暖冬,2017收藏的礼物太多,三班的每个同学说一句话换一件,都还分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