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到底重不重要呢?是取决于他自已,还是他身边的人?亦或二者都有关系?问有的人,他会嗯唔支语,满不在乎;有的人会一口咬定,难得任性。有的人早早憧憬好一切,有的人迟迟不相信一切。既然每次吃的蛋糕都不一样,又怎么能随便判断一个人某一天生命的重要性呢?何况那往往还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人很少能空空地来,空空地去,总要收点人间的礼物,藏点别人的祝福。而最应该享受这一切的时刻,便是生日。不论父母、亲朋,能和这天搭上点边的人,便算有缘。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喜不喜欢,都是缘分。缘分,出生之前无法预料,出生之后又心照不宣,永远不会改变。这样说来,那天桌上的两件文具,也是上天安排给他俩的缘分了。管那缘分浓淡深浅,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没想到,苏汪涵的生日这么快就到了。一个女孩子方上初中,顺手牵起一段同龄人的缘分,披上一袭十四岁的羽衣,怎么看都让人有点羡慕。韩也是无意中,从QQ上知道这一天的。双十一嘛,非常好记。虽然他前几天就看到了,但也只是看到了,并没有往送礼物那方面去想。那到底,不是他的事情。他关心的是,能不能在艺术节上表演。

今天,算是他第一次上台演出。人生好多的第一次,都是值得自珍箧藏,用灵魂去记住的。韩虽然严格地说来,十四周岁都未满,但已经感觉忘记了太多的第一次。远的有第一声叫爸爸妈妈,第一次坐旋转木马,第一次吃冰糖葫芦;近的有第一次上中学的感受,第一眼看见苏汪涵的想法,第一回吃母亲买给他的羊肉串。五官,四肢和记忆力,有时候真靠不住。手脚会迟疑,目光会大意,连心都有可能撒谎。好在灵魂总有玉壶庇护,像一盏神灯,预言那一次元旦晚会的演出,将是韩多年以后都不会忘记的第一次。尽管按他父亲的说法,这只是个副业,而在韩眼里,俨然成为了事业,他们三班的事业。

事业的起点,承诺的初叶,都在那扇套框的桦木门背后。韩伸手旋开门把,遂明白走进了一间舞蹈房。正前方的整块墙面,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已占据。边角下杂堆着几卷画纸,两个小包,五六张看着要断了的木头板凳,还有一个不该丢在那里的头像雕塑。阳光横躺在路上,后脑抵着代表世界的玻璃镜子。等韩表演完毕,那里只剩下打着哈欠的微弱光点。

回教室的路上,他觉得挺轻松欢愉的。七个吉他手和一个架子鼓手为自已伴奏,怎么说都倍有排面。韩回想自已刚才一人独唱,表现相当不错。当然,得感谢老薛和大家,这么多天辛苦的排练。元旦晚会上的表演,肯定有戏啦!

这天下午,格外得安静。草坪上几只橄榄色的麻雀,从韩去初赛会场到结束归来都没有跑开,估计连羽毛都懒得挓挲。看着它们乌溜溜的眼睛,蹦蹦跳跳的走路姿势,滚圆滚圆的身体,韩真想成为它们当中的一份子。

但当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那片土地似乎就不适缱绻了。韩望向半空中飞走的雀群,心里落满了一团茸茸的羽毛。耳边传来的不是轻轻的振羽,而是苏汪涵盈朗的笑声。

韩一进门,她缩了下肩膀,用手掌垫着下巴颏趴在范筱楠的桌上。韩瞅见桌上几个精巧的盒子,不明所以。由于移过一次座位,韩现在,被尴尬地堵在了过道上。范筱楠歪着脸提醒了他几句,韩猛然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但又很快被心底的一句孟浪盖过,“总不能因为我没给她生日礼物就不让我进座位吧?这算什么,过路费吗?”

“让开。”

苏汪涵撑着深黛的眉睫,不高兴地看了韩一眼,“就不让。”她转过脸,继续搁着脑袋。韩才不管别的,一脚从苏汪涵的桌子上踩过去,把四个人都吓了一跳。直到现在,他都怀疑自已当时是怎么敢跳,又怎么过去的。

他用衣袖擦了擦桌子,仿佛啥也没发生地,安然坐定。

苏汪涵的面孔上满是惊魂未甫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干什么!”她的声音不大,眼神里带着一股怨气。她用右手掠了掠零乱的鬓发,指尖划到一半变得舒缓,手心由外转向里,最后整个手臂微微下垂。

“不是你不让我过去吗?再说了都帮你擦干净了。”

她没有理他,再次转过头去。

韩觉得自已不得不这么做,谁让她堵在路口呢?他没有准备礼物是因为一时没有想起来,也不怎么在乎。她有那么多的朋友给她送礼物,难道这还不够吗?韩努力不让自已多想,飞快地收拾书包,提着哄乱的情绪,穿过哄乱的人群。

这是他非常需要向她道歉的一次,却是最不觉得自已错了的一次。

通往车站的人行道板上很是拥挤。从菜市场拎出来的塑料袋熙来攘往,完成它们生命中唯一被人需要的时光——飘着鱼腥气的宽头黑袋,露出芹菜叶的红色短袋,弥满烤肉味的油炸食袋。路边有辆停着贩水果的木轮推车,路上有吹着喇叭卖馒头的电瓶。日曛恍恍,尾气暧暧,笛声嚣嚣。麇集在奶茶店的人群全部低着头,竟做到了与外面的世界全不相干。

“今天是她的生日啊……”韩记得苏汪涵很喜欢喝奶茶。但作为一个一年买不过三杯奶茶的人来说,他对奶茶,并不感兴趣。一方面不喜欢排队,一方面不知道自已喜欢什么口味的。把一副茫然纠结的面孔,摆到不耐烦的收银员面前,接过来的奶茶里,都有种别扭的感觉。韩进奶茶店的感觉,就像误入了滥着腻味的陌生世界。周围是温馨浪漫的墙裱装璜,身边是嗲声嗲气的甜言蜜语。塑料杯里,手机屏幕,玻璃窗上,处处充斥着矫揉的温暾,而他只能渊默着,要么转身离去,要么从一开始就别进来,最好头都别抬。

但这显然不可能,他不会为了一家店而低头走路。要不是因为苏汪涵喜欢喝奶茶,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只是他现在,确实在乎了。

“是现在吗?”韩别走边思考着,用一种散漫的步态,和某个孤独漫步的作家一样。但他是有方向地走,无章序地想,想自已的世界和苏汪涵的世界。

“我是不是太落伍了?”不追星不看剧不打王者荣耀不喝奶茶,连个礼物都不知道准备,贺卡也不知道怎么写。范筱楠倾心推荐的言情小说,他随便看个片段都觉得无趣。他读金庸听老歌,看香港电影喝白茶,这些东西都过时了吗?他不想承认。他唯一承认的是,他念念不忘苏汪涵谐趣温雅的性格。女生的呼吸,清新的发香,似乎坐在她们身边,都有点不一样。

韩把自已落伍的问题统统抛在奶茶店门口,转而不断思量起苏汪涵。“我是不是,喜欢上她了?”这话听着既不顺耳,也不应心。问题大概是出在了那个“现在”上。“不对,应该不是现在。是午睡时候碰到她冰凉的臂肘?是运动会上看她跑步的身姿?还是去学生会竞选,陪她唱歌?不对不对,这些都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也不是全没有吧,多少还是有一点的。特别是她的笑。如果说喜欢,他应该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她的。”

“不对,你怎么可以喜欢她呢?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和优点吗?是惹她嫌弃、净出洋相,让你觉得她会喜欢,还是你很满意?”

“我没有说我喜欢,我是说如果。可我上课开始看她了不是吗?她桌上的帆布笔袋,花色棉纶文件袋的摆放位置,拿草稿本手工做的纸盒,还有那胖墩墩的浅蓝色保温杯,你不都悉数记住了吗?”

“对啊,你都记下来了。但你怎么知道不是明天就忘了?笔袋不会脏,水杯不会换,纸盒不会潮,学案不会丢吗?你才多大,喜欢她?可笑。”

“闭嘴,别说出那三个字,我的事情我自已最清楚。”

“或许吧,谁在乎呢?你看看你现在,像不像个诈尸的植物人,还作家呢?千万别自以为是。”

“我知道。但我也没必要自卑啊。”

韩坐在车站台上,右手按住额头,嘴里咬着报亭里买来的辣条,就着咸腻的空气一口吞下。食指放在鼻子和上唇之间,因为没有防备,所以被那辛辣的冲味,呛得死去活来。良晌过后,方才有所缓和,浑身流淌着一种,经历过暴风雨的漂流者的舒松。韩第一次发现自已,竟然是这副孬样。“哎你不行啊。”

这很像韩的一句自嘲,事实却出自另一个人之口。“才吃一包辣条就不行了,我每天两包起步。”兴冲冲的一张笑脸,扭到韩的身旁。原来是高阳。

“哪里,省钱!”“一包辣条你还省!”高阳的小方脸上涌动着热情,两边的嘴唇比上一次咧得更开了。“唉,你那颗…那两颗虎牙。”韩突然有点恍惚地,力不从心地把手指着对方。

“怎么啦!你不也有吗?”“不是,你那两颗虎牙,跟苏——我们班班长好像哦。上宽下尖,盾牌一样的形状,琥珀一样的白。”“你们班班长?是苏汪涵吗?算了吧,还琥珀呢!你怎么不说我镶了颗大金牙呢。”韩默默收回手指,为对方并没有在意自已的话而暗自庆幸。

“对了,”高阳垮拉着书包,靠着站台的广告牌,身子鲤鱼打挺般不停地一弹一靠。黄昏上最后几点晦暗微弱的余晕,在他脸颊上捉迷藏。“明天秋游,你准备带什么?”

“啊?秋游?哦 !对了,明天秋游咯!”

高阳几乎把嘴巴咧破了说:“你活在上个世纪的吧?这么重要的事,你们薛乾不应该早就剧透了吗?”

“我知道啊。啊?你也认识薛乾。”

“他教我们政治。再说了,教导主任还有人不认得吗?”

“也是。”韩发现自已走火入魔得太过夸张,竟然把秋游给忘了。那可是他们在实验的,第一次秋游啊。虽然是去以前玩过的游乐场,但小学时候因为身高限制,好多都没法玩。这回,韩一定要玩个尽兴。

开学这么多天以来,他头一次晚上睡不着觉。兴奋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神经,他在床上滚着被子,一会儿想着明天,一会儿又想想今天,弄到快失眠的时候,却又把一切都忘了地沉沉睡去。若不是在游乐场和苏汪涵不期而遇,他几乎真的忘记了一切。

现在,他每次看见苏汪涵,都会随机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有大方,有拘束,有冷漠,有窃喜。秋游那天,韩和士麾,张恒,孙仪钦几个哥们一起排队,正好比几个女生先排了一条栅栏的距离。她们手上的拇指棒玩具可发挥了大用场,挨个从男生头上打过去,韩也没有被跳过地挨了苏汪涵一下打。脸上意外,嘴里抱怨,手脚抵抗,孙仪钦直接把范筱楠伸过来的玩具一把抢过,再嚣张地打回去。互相嬉笑,打打闹闹,一幕幕的场景,在韩心里变得温馨。青春似乎就是这样,快乐似乎如此简单。她的生日似乎不该在昨天过。刚刚飘起的一点柔情,被韩这么一想,忽然又不见了踪影。

完了,他鼓起勇气,邀请女生们去坐过山车,却被一堆明晃晃的摆手,拒绝得尴尬不已。孙仪钦走过来调侃他,却也帮他解了围。排完队,寥寥几个人一起躺在过山车上。半空中,那种不受控制的方向感和失重感,让韩在半分多钟的时间里,全身肌肉紧绷。眩晕和心跳,犹如在生死门上交织缠绕,没有谁能安慰,除了耳畔的一声声栗叫。无处可寻,无处可想的安全,在游戏开始的时候,便冷然消失。待回到原地时,它又拖延起每个人僵硬的四肢。

幸好,她们没来,这种事可以没有第一次,有了最好也别重复一次。

“她们如果想来的话,肯定不会拒绝。所以就别逗她们了呗。”坐完了车的孙仪钦在女生面前故意显摆,韩看不下去,却依然看着。

又一轮无休止的惊骇声从背后传来。韩施施地踱远,心里不停鼓励自已不要回头,不要去理会那些碍眼的,绊心的画面。

镜头上的闪光灯亮了两下,第一次秋游就这么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像旅游,没有自始至终都是愉快的;好像月光,不是所有温柔的夜里都有的。

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过去的不止时间,还有故事。欢喜伤悲,说不上传奇,却写得进故事。不是每个故事都说得上传奇,但所有人都拥有属于自已的,独一无二的故事。

韩抓着保温杯在门外喝水,心里想的便是上面这些话的意思,只是没有组织成语言说出来。操场上没有什么人,教室里面起起伏伏的吼叫声却不曾停止。下课,还是吵吵闹闹的好。

韩转身进门。他也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刚把鞋子跨进门里,孙仪钦便满脸笑容地把韩又推搡到了门外。

“干嘛?”“你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啊?”“你看,我就知道你一定想听。”

“什么玩意儿我不听了。”韩注意到了孙仪钦神秘的表情,故意这么说。

“诶你绝对想听,不听你将来绝对后悔。”他每说一次“绝对”,便跟着便晃一下脑袋。

“怎么可能?跟我有什么关系?”韩说道。他心想,将来的事情有什么好后悔的,后悔它干嘛?”

“有!绝对有关系!”

“哦。”

“诶先别进去。”韩有点无聊地往教室里走,孙仪钦连忙用身体挡住他。

“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你……”

“你什么你,你说撒!”韩不理解一向大嘴巴的孙仪钦,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卖关子。

孙仪钦终于凑近了,换了种特别小声的声调说道:“苏汪涵喜欢你。”

韩不屑地一笑,左右晃了晃脑袋,关着半边嘴唇说:“谁跟你说的?”孙仪钦没听清韩说这句话之前,嘴里放出的是“哧”还是“切”的声音,但后面的问题已经燃起他说话的劲儿来了。

“她自已说的,不信你问去。”他撇开韩一步,指着苏汪涵说:“是不是你亲口说的?是不是是不是!”

“哦——”

“你再不信你去问张恒还有范筱楠,他们都听见了。”

韩并不相信孙仪钦的话。加上班里很吵,每个人附和起哄的声音都很高,玩笑的话在哄哄闹闹的环境里飘忽不定,韩不好判断,只得继续听着。他听得很清楚,确实苏汪涵亲口说的:“啊你们烦死了,我被你们说的我都不知道喜欢谁了。”韩感觉她看了他一眼。应该不是“感觉”,是“记得”。她是站着说这句话的,孩子气的,很幼稚的口气,边说边用两只手托起脸颊,边说边从站着变成了坐着。

韩有点相信了,至少事实上应该是了,哪怕感觉上还是朦胧胧的一片。这感觉占了很大一片,以至于他依然不敢确信,以至于他没有听见孙仪钦和谁在争议,“苏汪涵还喜欢谁谁”一类的话。韩没有想到,这也太难想到了。他不敢去想,还有多少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但他相信那些事里面终有要发生的。不管多少,不管是否重要,总之他开始有意识地,把它们珍藏于记忆里了。

在当时,韩的第一想法并不是这些。他在惊讶,在疑惑,苏汪涵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太不应该,太不像样,太不理智了。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怎么也说不上喜欢吧?虽然韩对她有好感,但那片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两个字吧。反正他是说不出那两个字的。

日升日落,月望月朔。中秋之后第三回见到胖月亮时,2017也只剩下最后一点光景了。学校里纷呈的活动,掩盖住了期末考试的紧张。热闹的空气,挡住了马路上吹来的冷风。风的温度是控制了,心的跳动却很难平抑。坐在决赛的候场室里,韩的双手双脚,间歇性颤抖;冷汗热汗交织在手心,互相积压;牙齿不听使唤地打战;紧张,梦魇似的把四肢攫住。他完全不能想象,前几次纯熟自然的表演,会在今天轰然崩塌。

他真的很慌。从幕后到幕前,从走场到上台站定,仿佛弯弯绕绕、一曲醉拳打到评委面前。手里的麦克风直接提到胸口,突兀地吊在半空,空等前奏弹完。一个抢拍,一句跑调,一句破音争先恐后地钻进喉咙,胸腔,深入腑脏,九曲回肠。聚光灯的颜色,遮住他半青半红的脸颊。苏汪涵掠发的动作又突如其来地闪过眼前。一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置信。

韩明白自已必须振作。他知道苏汪涵没有来决赛现场,知道队友还在他身边倾力伴奏,知道自已必须面带笑容把歌唱完。他知道,不能再丢脸了。

末了的一声扫弦戛然而止。掌声从明亮的地方传来,传到韩阴暗的心里,仿佛是为遗憾,做个深而无痕的标记。穆英拎着吉他,很用力地拍韩的肩膀,说出和掌声一样明亮的安慰话。韩感觉穆英说的,并不让人感到宽慰,于是做出了一份,试图令自已释然的懊悔:“哎呀,第一句就跑掉了。唉!——”

“没事,元旦晚会上,你们还有机会。”从头看到尾的老薛,在他们身旁说了一句。穆英和几个男生,还有梁叶铭她们几个女吉他手听了,都兴奋地叫着,笑着。韩半张开嘴唇,面不改色,宛如僵硬一般地,不敢露出担忧和泄气的神色。

韩真的怕了。从学管会竞选,到朗诵社,再到今天决赛,所有的不愉快都发生在这间窗几不净,却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多功能大厅。多么奇妙的缘分啊!哈哈!韩睨视着那反光的地板,几欲破口大骂,又不堪设想。好一个多功能的地方,千变万化着方式,让人悲伤懊丧,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元旦晚会还在这里开吗?”韩拘窘不安地,像是问自已似的问老薛道。

“不然呢?还能去哪?实验就这么大点地方,明年搬到新校区就好了。”老薛莞尔说道。双眼里放出的冷光,却和那回答一样,让韩无地汗颜。

又是在这里呀!太棒了!韩默然想着,不时露出诡异的微笑,一言不发地回到班级,没再说起演出和决赛的事。好在关心这事的人不多。下课了,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也没有人找韩说话。他将右手肘,撑在桌上,拧开深蓝色的保温杯盖,仰头品味白茶的清香。喉咙温热而舌尖涩涩,不禁纳闷白茶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苦了?他哈了口气,淡淡的白雾还未成缕,复又云散开去。再干哈两口,却怎么也呼不出来,得再喝口热茶才行。

窗外,刚刚训练完了的苏汪涵披着件外套,和范筱楠并肩立在石阶上,两人手里各握着一个水杯。把目光抛向操场,那边是九年级在上体活课。韩听见她们在讨论,哪个男生长的帅气,哪个男生田径队的,身材怎么样,忽而又在讨论哪位明星怎么样了。韩并不关心她们说的是谁,心里凄然无比,想着元旦那天,万一出丑怎么办。到时候全程直播,摄像机会正对着自已,还有老师来跟他一起唱。所有人都会看到,她当然也会看到,要是……

苏汪涵靠在柱子上,交着一条腿,举杯喝了一口水。清悠悠的水汽,刚掠过她的头顶便消失无影。韩的心里水雾迷濛,仿佛又回到似曾相识的茫然。好像未来的日子,这样的情况只会更加频繁地出现,而他必须习惯。

韩不清楚,宋雨萱是怎么知道那天他要去比赛的。虽然位置隔得有点远,但她却成了那个课间,唯一一个问他结果如何的人。韩本想一笑了事,但对方热忱的语调让他无法敷衍。不知不觉地,他就向对方吐诉了全部经过(除了关于苏汪涵的部分),并且直到对方离开,始终面带着放肆的笑容。他终究还是笑了。

宋雨萱把手指捻在桌上如是道:“不是还有元旦晚会么,好好表现啦。你唱的那歌我也听过,还蛮好唱的。”

“好唱归好唱,我还不是唱跑调了。”

“怕什么。你到时候把老薛也带跑了,就没人说你了哈哈!”

虽说是玩笑,却是在理。他看了看窗外,操场上打球的九年级学生,突然感到自已是多么幸运。初一上学期就有,在全校面前演出这样的机会。虽说他在决赛有过失误,但那毕竟没多少人看呀。有的节目就算决赛得了奖,还不能参加元旦晚会呢。

我已经练了两个月,他们也陪我练了两个月。我哪能颓废呢?我能干什么,给他们个承诺,再给他们个成果。反正,三年后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应该是一年),总得把这里的回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走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呢?像上次年级学管会的竞选一样,韩突然对自已那次的决定,感到了后悔。

“哈哈!”外面,苏汪涵和范筱楠发出一阵不是特别尖锐的笑声。

“总得让她刮目相看一回吧!”韩望着坚硬的窗棱,坚定地想着。他并未发觉,自已露出了一圈深深的酒窝。

宋雨萱没有多停留,说完就走了,走的时候带起了一卷冷风。

那风,和母亲电动车上的,是两个味道。后者充溢了温暖和烤肉香。

每个出太阳的周五,母亲下了班,都会接他去南大街上的一家买买提买羊肉串。母亲总是一买五串,拿着肉串,回头冲着儿子眯眼笑。春夏秋冬,羊肉串冒着滋滋的香气。天明天暗,母亲永远眉扫春山,嘴角含弧。一般的孩子,很少有韩这么幸运的。韩迎到母亲跟前,发现自已竟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诺,努(拿)好着。”

“有牛肉饼的,还有酸奶,还有那个馕饼。买两个明天当早饭了要喂?”“不要。”韩一只手横抓过肉串,另一只手伸直了向下搠着,嘴里半吆半嘟哝说:“都说过多少次了,回家不要吃晚饭啦?”“真老(的)不要?”

“不要!一个星期来吃一回羊肉串么好提老咧(好得很了),二十块钱的。”

“哦哟,买给你吃吃的得儿(钱)老娘还是出的起的啊。”一口一句吴侬软语,罩着两代人的默契。轻盈的声音,飘散在街心,仿佛少女把纤指点在嘴角发出悦耳的叮咛。这是属于他母子俩的交流,路过的人们不懂,也无需懂。母亲是韩无可替代的家人,但是同样的,他也不太懂母亲。明明,她有一对轮廓鲜明,温柔欲语的眉睫,一张青春永驻,清新秀丽的脸庞,明明她有那么光彩照人的气质,却偏偏不究穿搭,不喷香水,没有化妆品,挎着的提包还是五六年前的。她甚至不像女人,而只是个母亲,韩的母亲。

天低压下来,不容许韩去过多评论自已的至亲。“快点吃,吃完回家,要变天了。”母亲催促道。韩将口腔的空间施展到极致,从竹棒中间一拧头咬下一段肉丁,含在嘴里,把竹串丢到环卫工人的垃圾里,一屁股跳上电瓶。吃完了,再用舌头舔舔嘴边的孜然粉。

一个黑色的小人,礼貌地伸出胳膊,不落言诠地目送着来往的人。单薄的它,站在那辆车的车身上,头顶盖有一把比它不知大多少倍的竹伞——扫帚。小人知道那伞的存在,但却很少关心,更不了解那把伞,曾经为它遮风挡雨。它们经常相见,默默地聊天。它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这些也很难一直做到。渺渺忽忽的岁月路过,连吴侬风味都适应不了现代人的脾胃,垃圾车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回收分解了。

阴云消化不了耳边温婉的乡音,风声恐吓着车尾,车头威胁着旁人。韩长高了,天长大了,母亲的后背还是那么暖和熨帖。

一响鸣笛,摇撼了树影。母亲一遍遍说着:“吓死了,幸好我刹车快喂。”

韩坐直了身体,刚刚过去的只是一个急着左转弯的骄戾司机,不值得计较。他突然想起来,礼拜四就是感恩节了。

父亲总说,过什么外国人的节日?可韩却觉得多一个庆祝的日子,有何不可。英语老师还布置了感恩节作业,每个人要拍一个视频,用英文表达对父母的爱。韩嫌烦,闷哼几声后,又觉得不可不做。虽然家里矛盾不少,父母诲尔谆谆,韩听得藐藐,但感恩还是要的。韩觉得他们家像青青草原上的狼堡,父亲是高高在上不失欢笑慈爱的灰太狼,母亲是性情多变却爱夫疼子的红太狼,自已则像什么懂的小灰灰。如今小灰灰都比红太狼高了。一次感谢,实在太少。可他总觉得说什么“爸爸妈妈,我爱你们”这养的话太过肉麻,太过敷衍,太不融他,太不符合狼的气质了。

灰朴朴的天,同商业广场上的音乐一样,不尽和谐。韩听着听着,却萌生出了一个想法。“可以唱英文歌呀!为什么不呢?别人是拍视频我唱歌,这才是我的作风。”他像是得到了天空的信任,大地的赞赏,心里一下子变得敞亮。

韩心满意足地上传了他的作品。因为是发在班级群里的,所以老薛也看到了。下课的时候,他到后门来观察班里同学,顺便对韩说:“就那首歌,我唱的话最起码‘SSS’级。”韩想起老薛在班里不下五六次夸耀什么:“我大学的时候选修声乐的,什么美声唱法我都会。”

“是啊,你当然会啦,你什么不会啊?但元旦晚会是我们一起上的,当心我听宋雨萱的,帮你带到沟里去。”韩不服气地心想。别在背后的手,胡乱地把空气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