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八月下旬,上午五点三十三分,太阳和气象台报告的一样准时升起。之后不到半个小时,城市里各个角落的麻雀便都起了床。睡梦中的人们耳边生出一种神奇的静谧,轻微的叽喳声三两成群,淅淅沥沥。泛白的晨曦里它们呼朋引伴,活动腰翅,伸展歌喉,开始愉快的一天。从夏日清晨的懒觉被吵醒后的两三个小时里,都可以看到它们好动的身影。它们习惯性地飞过实验那片暂时还没有班级包干的操场,翘首坐在围栏里的蔷薇花边,时刻注视着这个学校里的一举一动,如同洞察一切的神灵。
一个多小时后,在雀儿们观察的视野里,除了煌煌升天的太阳,还有一个走路生风的男孩。
男孩窜进了七三班教室的后门,明明已经进了班,却还像扒在门上似的,伸进脑袋四下望望。而后带着一股风跑到了韩的位子边上,拖开沉沉的木椅(哦,那该死的椅子),高兴地瞧着韩说:“你好,我叫李穆英。”边说边麻利地放好书包,稳稳坐当。韩被对方穿过镜片的那股蓬勃朝气,一下子吸引了过去。当然,还有那满脸的青春痘,以及额上两道整齐梭梭的眉毛。整个人活脱脱一个不怕尴尬的精神小伙。
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坐在了一起,不攀谈几番不多费点口水似乎有些对不起命运的安排。这么想着,韩也来了劲,先前的疼痛和那带来尴尬的男老师全都被他暂时忘却,按着桌子长呼出一口气撇过头去又别过来:“总算找了个聊得来的了。早啊,我叫——韩、尹、珍。”韩表情夸张,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估计让他哭两滴眼泪也不是什么难事。李穆英也很识趣,凑近了,眼里闪着光地问道:“你好啊,你玩什么游戏啊,明日方舟玩吗?”这下韩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直兴致高昂了。这个时代的男孩有几个谈到游戏不是精力充沛的呢?不过韩在听完他们交流的第二句话时,心里闪过了一丝迟疑,顿时扫了几分兴致,鼓着腮帮说:“嗯,木有。我玩的游戏比较冷门,你们不一定玩过。”
“说来听听呢?”穆英快口道。
“呃,像红警,星际争霸什么的。”
“噢噢,红警我小时候也玩过,是去我舅舅家玩的,他教我的。”穆英边说边笑起来,似乎回忆起了童年美好的往事。“你喜欢听歌吗?”穆英又看着韩爽口道。
“听,听,我酷狗音乐上听歌的时间都超过四万分钟了。还有其他时候我也听的。不过我听的歌比较老,你们不一定爱听。”韩微笑着摆摆手。虽然他很喜欢听歌,但很少遇到和自已听一类歌的人。
穆英好像毫不在乎,又像是早早知道这个回答似的,十分理解和接受,把凳子往前提了提接着道:“我也挺喜欢听歌的,不过我听英文歌多一点。”说完便唱了几句韩从没听过的调调,身体和脑袋还像金凯瑞那样晃来晃去,唱完便问韩听过没有。韩只能无奈地笑笑,和穆英一样,说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的答案。直到以后,遇见的人多了,韩才发现自已很能接受许许多多同龄人不理解的爱好(可能得算癖好),以及那份突然涨起来的失落,也许这就是他容易把天聊死的缘故吧。有些人虽然看上去和自已性格很像,但那往往只是一种感觉,一旦话不投机便很难说下去,似乎不该这样但又只能这样。
韩和穆英快聊不下去,前桌两个女生却和他们的情况截然相反。从韩落座到现在外面麻雀声都快听不见了的这段时间,两人几乎没歇过嘴。进来的时候,韩还没什么感觉,可很快便体验到了女生满嘴跑火车的威力。虽然声音不是男生那种大嗓门,但音调明显高了一个八度,还有那在韩听来感到无语的时断时续的嗤笑。尽管她们笑的时候已经捂住了嘴,但韩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想笑的声音、想说的话就和决堤的水一样,挡是挡不住的。她们看起来聊得很开心,那偶尔侧过来相视打闹的笑靥与她们的声音相比,入眼得多。不过韩还是忍受不了前面这对同桌叫板般(很快他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叫板了)的嬉哈,右手拍了拍他正前方的人的椅背,结果人家根本感觉不到。他又用力地拍了几下靠背,这次可能用力过猛了,不但手上有些余震,那个女生也吓了一跳。韩求饶似的拜托道:“麻烦你们消停点吧,好吵啊!”
如果给韩一个重新考虑的几会,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后面的经历更不愉快。不过他已经一时冲动,凳子敲了,手也痛了,要收回那是不可能的,装不理睬也不现实,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毕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开头容易,中间无奈,收尾麻烦。
可能是他语气重了点,或者按当时韩心里的想法就是对面有意找茬。那个戴牙箍(她一张嘴韩就看见了)的女生潇洒地甩了甩束得十分蓬松的长头发,凶凶地回应道:“关你什么事,这么多人说话怎么就碍着你了?”说完她却没像韩料想的那样,立即拉着她的朋友回过头去,而是直盯盯地看着韩,面带着一种专业的微笑,像是等待韩的回话并且知道他无话可说一样。记得小学里韩就遇到过好几个“暴烈”女,虽然眼前这位女生看着有点凶凶的,但韩认为她是属于那种可以交流的讲理型女生,至少她给了韩解释的机会。可惜他当时不想讲什么回击的说辞,便刻意装出低声气下的模样,怏怏地说:“好好好,不好意思,是我不对,不过请你们小一点声好么,谢谢。”韩懒得说理由,只求对面的祖宗快点转过去,就当他什么都没说吧。唉,开学第二天就又后悔自已做的事了,看来韩以后真得经过大脑思考之后再行动,不然他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人一辈子要后悔的事多了去了,可天天后悔的人,真的很没意思。
可惜当时韩还不晓得,如果那个令他难忘一生的英语老师快一点出现的话,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用“大妈”二字来准确形容刚才那个牙尖嘴利(还亮,因为有金属做的牙箍反光),咄咄逼人的女生。
方方正正的窗户里透出八点的太阳,切切实实地照到那个被忽略了好久的男老师身上。那位中年老师倒是踏实地踩着他那被阳光拉长到黑板上的影子,在讲台前踱了几步,让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光和影的魔术手,无形之中又使他的身材魁梧了几分,虽然他本来看着就挺强壮的,但总是给人一种忽的起眼忽的又不起眼的感觉,而这得拜他身高所赐。
他像昨天一样,把一串钥匙扔在讲台上(这个习惯害得他好几次走到办公室又回过来),发出“咣当”的声音,似乎在宣布他进来好一会了,又像是在示意类似于韩前桌那样畅谈甚欢的同学安静下来。不过这只对那些注意到他的人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韩清楚地看见他面带着平静的愠意,用他昨天瞟韩的眼神,向着某几个角落瞪了几眼。他几乎是用他那犀利彪悍的黑色瞳仁,做着最后的警告。结果并没什么用,台上大眼瞪小眼,台下笑颜看笑颜。
今天他没像昨天那样双手撑在讲台上——或说是让那结实的讲台支撑他厚重的身躯——发觉班里还是有窸窸窣窣,不绝如缕的讲话声(比之前明明已经小了很多),于是他掏出手机站在讲台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两只眼睛盯着屏幕。
他不看大家,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开始注视他,挨过了安静到有些诡异的五分钟。等到整个世界清静到听不见麻雀叫了,全班同学也坐得不耐烦了。终于,他把那应该已经用的发烫的手机塞进裤兜。虽然韩能理解他这种做法的用心,但还是感到不快。班里的人除了那个老师,肯定也不喜欢这种气氛。韩无奈地生着闷气,无语得有些委屈,毕竟他又没怎么说话。
还好,这位很特别的男老师,终于开始卖弄他更为特别的男中音了。韩总算松一口气——他似乎并没注意到韩,仿佛把昨天发生的事都丢给了昨天了——但韩还是一直怀着那种做了坏事被抓到的羞愧,暗暗祈祷那位男老师能像昨天一样长话短说,快快收场。而让韩和所有同学没想到的是,他们从这一刻二零一七年八点零五分起,往后每天上学,都可以有幸听到他滔滔不绝的讲话了。
“在座的各位都是七三班的同学吧。有没有不是这个班的、走错班的?有快点收拾东西,没有的话我要开始骂人了。你不走,被误伤了别怪我没提醒。有吗?没有,好。从早上七点半到现在,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多小时了。你们可以继续讲下去,我也能理解,一个暑假缺少同伴关爱了。还有的么小学的伙伴不见了,要赶紧找两个能聊得来的,不能错过一秒钟是吧。”韩感觉他好像在说自已,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们浪费的不是我的时间,是你们的。”
“这是多老掉牙的道理啊。”韩边听边默想着,等着的听他骂人的话却迟迟不到。
“我希望你们,能在教室里能维持一个安静的环境,这也是培养你们尊重他人的意识。出了教室随便你们怎么玩,只要不去爬电线杆子还有违反校规事情就好。这也是保护你们自已。”他继续说着,随手扶了扶脑袋——也不知道他是扶脑袋,还是扶脑袋上那一层灰溜溜的半谢顶的头发——然后开始讲述,和韩尹珍昨天听过的差不多的自我介绍。
“从今天起,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你们初中三年的班主任了。”韩和大家一起鼓掌表示欢迎,如果他能把接下来许多重复的话省去韩会更开心——他已经坐不住了。
“不要鼓掌。咱不是作报告,用不着你来当我的领导。我的名字是,薛乾。”说完他转身低头,挑起一根崭新的粉笔,敏捷地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大名。那名字的笔画不少,可他写起来毫不费神,从他写字的速度可以了然他的教龄(当然从他的发际线也可以看出来)。
写毕,粉笔和笔槽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用粗红的右手食指指指向他名字的第二个字——那个看起来透着点狂草气息的“乾”字说道:
“其实我的原名是薛乹。”说完他又在旁边随手写了个“乹”字,“但是我的父亲,跟身边的一圈亲戚一说,没几个人认识这个字——估计你们也一样。看着蛮简单的,但是第一眼基本上都要读错。其实这两个字的读音是一样的,后面这个是‘乾’的异体字。我爸看读错的人太多,于是呢就帮我换了这个‘乾’字。可惜还是好多人叫错,而且这还是个多音字。”他边说边笑了几下。韩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以为这个看上去很严肃男老师并不爱笑,但接下来他却笑得更加频繁了。
“你们有个学姐,是我上一届初三的学生,叫杨凡。她是校长实名推荐去的一中,跟我关系蛮好的,经常来找我咨询一些事情。昨天应该是晚上十点,噢,十一点半多的样子。她还来跟我说‘薛爸——’她们那一届喜欢叫我薛爸,其他几届喜欢叫我老薛——‘她说薛爸,听说你又做七年级的班主任啦!’我说‘对啊’她回复我‘不是说好我们是最后一届了吗,又骗人了,你每届都这么说的吧。’她后面还发了个生气的表情。”
“然后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领导逼我的喂,我已经跟他们说今年不当班主任了。但是你也知道,我总不能和站到领导面前,把手拍在桌子上说,‘我就不干,你们找别人去吧!’”老薛边说边做着一样的动作,做完了朝窗外看看,嘴里嘟着“校长没来吧?”全班都被他逗笑了。
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今年已经跟他们讲好了,最后一届了。我跟杨凡说完,她总算安心地回复我‘好吧,再信你一次。’”老薛抬了抬他的眼镜,让其明亮双眸里流露出更多的光芒。他收起了笑容看着全班:
“基本上我对前三届,每一届都这么说的,‘你们是我教的最后一届了。’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安排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三年又三年。但你们,应该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了。在我的班上,你们的成绩好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来不会因为谁成绩不好找家长。没有能力的老师才会找家长,因为他搞不定学生。我已经当了了十一,不对,十二年班主任了,我有五年是待在初三的。校文明班集体我拿到手软,市文明班集体我有两张。我还求什么啊?”他像是在炫耀一般,诉说着他过去的这些荣誉。
“我上一届——上上届那个六班跟你们一样,也是好班——不是分出来的好班,就是字面意思——他们的班级口号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老薛向前倾下身子,脸上浅浅的络腮胡让人觉得他仿佛是一头行将扑起的狮子。他狠狠地扫了眼全班同学,顿了顿,用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振臂道:
“叫‘逢一必争,逢冠必夺!’你们在我眼前跳来跳去、干什么啊。现在外面么,你们也知道,你们家长么都在说,今年三班六班是好班啊。好在哪?反正从纪律上,我是没看出来你们和普通班有什么区别。”此时隔壁的四班正是人声鼎沸。也怪他们运气不好,碰到了老薛。只见老薛一脸怒气地走到了门外,接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整个世界清静了下来。班里不少人听到薛乾在隔壁的吼声,吓得一个激灵,把两个肩膀耸成了珠穆朗玛峰。黑板上掉下来的粉尘,墙壁晃动的虚影,一度让韩以为发生了地震。
只见薛乾仍是一脸怒气地回到了三班,与离开时的动作不同的是,多向后射了一个白眼。
“什么东西。老师不在班干部都他X吃X的。”
好不容易确认了没有地震,韩又开始怀疑自已是不是听错了。看着其他人的表情,不少人心里的想法估计跟他的大差不差,“这个老师怎么这样说话的?”
但不得不承认,挺搞笑的。就是现在还不是他们笑的时候,别忘了刚刚他可是在批评他们。
“我希望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咱们班的班干部能有所作为——虽然现在班干部还没有选出来,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今天这样,啊像隔壁那样的情况。我刚刚说到哪了?”
“不、不知道。”
“说吃了X的。”
“说好班普通版。”
“奥说到好班,那不得不提我上上届那个六班。当年我带的六班是什么样的呢。只有他们不想拿的第一,没有他们拿不了的第一。狂吧?拽发?告诉你们,就是这么狂,就是这么拽,而且他们有‘狂’的资本。他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普通班又怎么样,照样拿市文明班级体的,中考的成绩也是创下了历史上实验普通班之最。一共考上二十一——二十三个‘外国语’。当然,那个时候民办学校还比较少,客观上说,生源肯定比现在好。但是你们是好班啊,总没有人承认自已天生资质差吧?”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震得底下这群优秀的孩子一愣一愣的。话未说完,又听见老薛那句鼓舞人心的口头禅:
“最后一句话啊。年轻人要有点狂的资本。我高中的时候就很狂,我也见过比你们牛逼很多的学生。考数学,先睡一个小时,最后半个钟头醒过来,左手拿笔,写完交卷,满分。”他的下颌抬高了几度,神情威严。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很优秀,因为你们参加了昨天的考试,今天都坐在了三班。但是我也相信各位都不是天才,所以麻烦你们谦虚一点。你们的路还很长,外面有比实验更好的学校,有比你们更厉害的学生。学习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人越狂,心里越虚。我希望我们三班的五十三个人能在今后的三年里,共同进步,当然,也包括我。到你们毕业的时候,你们远走高飞,我原路返回。可能再去靠一靠行政岗位。嗯这也跟你们没什么没关系了。”
“最后一句(这是真的),三班之所以是三班,就是因为你们每一个人的存在。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三班,不要辜负你们自已的青春。”
末了的一段话对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很受用的。韩心里也有点小波动,但却仅仅是似懂非懂,没有真正理解那句话,只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好多东西没有经历委实难懂。在这半小时多的教诲里,韩虽说不深明大义,却牢牢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那也确确实实是他记了三年的话。这已经不容易了。
虽说老薛的煽动能力和演讲才能很强,但这番长达半小时的发言着实令刚刚进入初中的孩子吃不消。那些原来腰板挺得直直的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倒了下去,直至整个身子摊在桌上,似一群软趴趴的章鱼。热浪面前,虚张声势的电风扇呼哧得叫人心烦。一楼北窗一侧又是一排花台,茂盛的植株阻碍了空气流通。好些人后背上,都可以看到一片泾渭分明的汗渍。
在暑气就要歇一会的当儿,七三班的同学们也趁着老薛讲完的工夫闲聊起来。台上那位大演说家翻着手机,忽然记起了什么,又插过来一句:“好,下面来选班干部,你们先准备准备,最好再拿张纸写写,等一会我过来。”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像一只快干死的鸭子发出的声音——“什么呃啊”。这下班里又变得和清早一样喧闹了。
借笔借纸的跑下位子,哇啦哇啦的讲话声不绝于耳,当然也有几个认真的女生开始动笔,不过大多数还是在纸上谈兵,乐此不疲,仿佛班委已经当上,完事大吉了。吹吹牛皮,抓紧宝贵的时间多唠嗑两句才是正经。韩也和穆英搭了两句话,对方想做个纪律组组长。韩略微思忖了一番,有模有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穆英当选了的话,到时候说不定可以通融一下——觉得自已还是当个体委比较合适(貌似是所有班干部里面最轻松的了)。他开始暗暗庆幸,对自已的小聪明佩服不已。
一时外面的天突然亮了许多。虽,然韩的脑袋上没有点个显示聪明的灯泡,但看着外面的阳光明媚,他感觉是时候大显身手了。可惜一时还轮不着他,因为在老薛命令着全班安静下来后,先进行的是学管会正副主席的竞选,也就是正副班长的竞选,和韩没多大关系。于是他便趴在桌子上,一方面养精蓄锐,准备发言内容,一方面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看台上的好戏。
令他没想到的,在绿树伏天、晴空垂水的那个八月,韩就算是第一次正式地认识了那个自信的女孩。没有太多触动,也没什么起伏,他依然趴着,像是趴住了自已的整个青春。不记得鞋子的颜色,衣服的款式,没有斑斑驳驳的岁月侵扰,没有轰轰烈烈的歌曲衬托,一切都是刚刚好,静静然。她,那个刚才在门口目睹韩整个窘态的女孩,步履轻盈地走到讲台中间,在同学们一阵卖力的掌声里回头,站定,和讲台上的老薛几乎一般高。她没有带稿子,两手优雅地剪着放在背后,用和窗外阳光般粲然的笑容面对大家。她看着全班,仿佛一下就把整个故事看透。那清丽水灵、恬静淑雅的脸庞,从始至终,洋溢着愉悦的神情。
韩更多的时候在想着自已的事,虽说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大方的演讲,但她讲的什么,一句也没有记住,只是被她开口时那对时隐时现的漂亮虎牙给吸引住了。“大家好!我叫苏汪涵!我今天竞选的职务是学管会主席。”在她很特别,特别好听的声音里,韩用舌头捣鼓了下自已那颗可以说是长得“霸气侧漏”的虎牙,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台上那位女孩的表现十分出彩,打动了很多人,也给懵懂的韩留下一点的印象。光鲜亮丽,能说会道,举止洒脱的主持人形象已经于韩没有发现的时候,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现在看来,实有几分恍然大悟。韩觉得,班长的竞选结果定能如那个女孩所愿。他连头都不用抬,听她的声音,就可以感受到那个女生的谦和大方,温和有度。听到她晏晏的一声“谢谢大家”时,班里更是环绕起不息的掌声。韩没多想便决定支持她。虽然他后来想了半天,也只记得那个那个女生姓苏,但这并不妨碍后来看到她的名字时敏感得过度。
就在班里有序地选举班委时,一阵响亮的下课铃传到了一方暑气所能到达的每个教室。俟其响完,一股更为高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在广播中响起来。老薛突然从门口往第一排凑了凑,穿在他上身的黑色短袖突然变得显眼。他打断了讲台上戴眼镜的小男孩的发言,头一歪,朝着那个男生说:“你先回位置。”在他晃脑袋的当儿,那个小男生夸张地把手冲着自已的额头一挥,毫不遮掩地内心的想法,嘴里边嘟囔着什么回到原位。
“来啊,每个人把板凳下面的书包拿出来(实验的椅子不仅有靠背还有一层放书包的隔层),带着凳子到门口排队,来动作快点啊!”大伙稀稀拉拉地走出班级,老薛用嘹亮饱满的声音,指挥着坐得腰腿发软的同学。瞅他那架势,还想立刻按身高整理队伍。由于端着凳子,本就人多的三班,把队伍双向延伸,暂时占领了二班和四班的小半个门面。要是他还想再耽搁一会,估计等到别班的人出来时,队伍可以一直延伸到厕所里了。
幸好,三班出来的比较早,出门便是操场,队伍并不要排得多么规矩,也没有造成太大混乱。不过要把椅子整齐地四个一排安置到操场上,还是费了老薛一番功夫。等到所有的七年级新生都坐好,早早来了的三班同学已经趁老薛指挥其他班级的空儿,乱糟糟地聊了好一会。而让韩感到郁闷的是,东面的教学楼只挡住了前排一半的阳光,自已则“幸运”地成为了太阳公公眷顾的另一半。
神圣的金乌,容光焕发,像这群欣欣然的学生,当然更像那一排坐在升旗台上的领导。坐在比平地高出约莫70公分的升旗台上,领导们的脸上,莫不是和蔼和严肃,似乎要让每个坐在底下的孩子都能被照耀到,温暖到,感动到。一言未发,大家好像已经收获颇丰,成长不少。殊不知,真正坐在太阳里的韩已经晒到发蔫,“感动”到欲哭,前几个副校长说的话都是畅通无阻地由左耳入,自右耳出。
从一个新生的角度出发,在没有什么感情,没有深刻认知的情况下,很难理解学校的良苦用心。不过,韩还是对接下来别开生面的活动充满了喜悦和感谢。在几位校领导冗长的发言后,每个学生都收到了一张不同颜色的软卡纸。正当韩在捉摸着要干什么时。台上正中间一位年纪挺大、烫着卷发的女校长娓娓发话了。如果韩没有记错,她就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大校长,“实验的小雁子们,我们当老师的做不了什么,只能用时间多去关心,多爱你们一点。”伴着慈温的声音,她慈祥地举起一只手,韩眯起眼睛才粗略地分析出她手中那物件的轮廓,“老师就像我手中的千纸鹤一样,在实验这个暖巢里,他们将一直用心守护着你们。现在,就由你们,亲手折出一只自已的千纸鹤,让它成为你们在实验的第一个朋友。”
说完,四百张小手一同掀起明亮的掌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老师站上升旗台,对着话筒,一步步地教大家折千纸鹤。各班的班主任显然也是早早练习过,纷纷来回走动,教导着那些笨拙的小手。不过,老薛显然不像个合格的班主任,他说他一个大男人才不折那些玩意儿。自已不折便算了,却还凶凶地训诫后排的男生好好听讲。韩看见他在女生面前一点不这样。
不管薛乾,韩开了个小差之后,开始仔细打量这张玫瑰粉色的纸,想象着它将神奇地化身为一只美丽的千纸鹤,翩翩跹跹。
然而现实是他毛手毛脚地,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纸撕破了,只好再拿一张重头来过。
又像是命运的安排,韩从老薛手里接过的仍是一张好看的粉纸。有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韩总算很快也能弄出个花样来了。比较一番自已和周围人的手艺,韩还有些沾沾自喜呢。
大家正互相炫耀着手中千姿百态的千纸鹤时,台上的女校长又发话了:“实验的小雁子们,你们都折好了么?”“折——好——了——”“请你们拿出折好的千纸鹤,将它举过头顶。”顿时,整个操场被这些轻灵的生物点缀得满满当当。那是精心打扮也扮不出来的五彩斑斓。那些栩栩如生的象征着小雁子们的千纸鹤,在微风拂过时,当真一个个在飞舞。
“哇!很好看,大家说是不是?”“是——”“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了。在你们的一生中,谁也说不出到底能陪伴你们多少时间,只有你们经历过了才会明白。老师最多能陪伴你们三年的时光,余下的路怎么走?我想借用作家龙应台女士的一句话,‘孩子,你慢慢走。’时间的列车一直滚滚向前,愿你们不负韶华,初中三年学有所成。更希望,多少年后,当我们再次重相逢,还能看到现在,你们脸上绽放的笑容,还能看到,像现在一样努力的你们。就像这千纸鹤,任岁月流转,任风吹雨打,饱经忧患拂逆,它骨子里也还是一只来自实验的小雁子。我听说,千纸鹤是幸福的象征,在这里,我衷心祝福每一个实验学子,展望未来,收获梦想,做一个卓尔能群的实验人,在往后的学习和工作中,怀着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收获属于你们的幸福。谢谢。”
时间,似乎从这里重要了起来。岁月,好像在此刻敞开怀抱,欢迎着这些小科学家,小画家,小音乐家,去撰述,去描摹,去谱写那段属于自已的独一无二的青春。千万别小看他们,别小看了他们的梦想,别小看了他们追梦的力量。这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没有优劣的寻梦的旅程,有的只是感动内心的喜悦,成长,热爱。
作为青春少年的韩,此刻仍在思考回去的竞选该说些什么。关于未来,关于青春,韩几乎没有往这些方面想过,可能就是考上市一中吧。他没有多费心思,就和当时大多数孩子心中还不了解未来、青春这些模糊的概念一样。用狄更斯的话说,“如同我们不会为自已越来越年轻做着准备一样,我们没有为自已长大做着准备。”孩子们又需要什么准备呢?
第一次的全校讲话,在一只只千纸鹤的流盼下,轻松结束了。对面楼上的驯鸽不知何时跃上了天空,它们就和这座学校,这些孩子一样,无忧也无虑。当夏末的草木停止了含绿吐翠,变得浮苍青深,当鸽群俯视下的板凳,一张张消失,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其实要没有一番太阳底下的静坐,韩不会被折腾得像现在这般紧张和焦躁。手老是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磨来磨去,汗臭混着淡淡的化纤,好像那本就过高的温度不知被谁又调高了几许。韩知道,他要冷静,像之前那个女生一样。“毕竟是第一次上台,总得给大家留下个好印象吧。”
“嗯。”没有把桌椅突然挪动整出大动静,没有撞到课桌凳子和讲台,也没有别扭错乱的脚步,韩稳稳地站到了讲台上。在全班表示欢迎的热烈掌声中,韩用几秒钟扫了一眼那些注视着自已的眼睛。有清晰有模糊,大多是陌生,但一眼看上去,都是亲切的。昨天认识的不善言辞的唐子耘,表情激动的穆英,站在一旁的老薛,唯独先前的那个女生,韩似乎是自动忽略般,没有看见她,也没想过她。这些其实也无关紧要,讲得好不好才是关键。
韩自知自已的语言组织能力不强,唯有出奇方能致胜,便在简要大声说明自已的职务意愿和行为理念后,唱了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成都》。虽然有几个小部分走了音,但韩还是幸运地收获了台下五十二张笑脸的鼓励。一曲终了后,他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右手按着胸口,喘着大气,当着全班即兴说了一句送给自已,也献与三班同学的,一首最近才知道的诗,“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作为实验的一份子,作为三班的一员,怎能没点志气?这便是韩当时想传达的意思。现在看去,他是那样的洒脱率性,稚气未脱。
在又一阵较之之前更加响亮的掌声中,韩大方地走回位置,顺道瞥见前桌那个有点凶的女生。她竟然露出了带着牙箍的笑容看了韩一眼,韩却并不喜欢她那粉红的脸蛋。
回到位置上,韩总算可以好好歇一伙,等卖力的电扇把后背上的汗吹干。此时的教室里,似乎也凉快了些,或许是窗外的风,亦或许是那走路一阵风的男子——李穆英上去了。
等到所有竞选的人发言结束,老薛又悬河说了一番,表达他对大家的期待等等。最后,全班人还要在纸上进行投票。由于竞选的人不多,再加上和韩竞争的那个男生表现一般,所以自已可以说是必被选上无疑了。其他的竞选人和竞选的职务也没什么大的变化。似乎,大家并不看重这场班委选举,比起和周围人讲话这显得不值一提,也没有谁因此表现得特别高兴。但不难看出,一股子兴奋劲始终穿梭在每个孩子驿动的心间。心是要去飞的,学校便是最好的天空。
接着是大扫除。这是大家可以“合法”嬉笑打闹的快乐时光,也是考验这个班级团队合作能力的第一次测试。在那位看上去废话超多,做事却很麻利的老薛指挥下,所有人很快各自忙开。
一群半大小子架拖把、拎簸箕,一番争论是拿竹笤帚还是塑料笤帚之后,一路抡着跑去包干的健身房打扫。走出班级大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打成一片,大喊大叫地耍起来。其实抢扫把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点混乱,因为数量不够,做不到人手一把。可就算空着手还是会跟过去,毕竟,没有老薛管着。
韩负责擦一面窗户,看着那块陷进房子、几乎和灰白的墙体融为一体的玻璃,还真有些不好下手。他无奈了一会儿,心里埋怨上一届学长走的时候不擦屁股的行为;去拿抹布,却发现早已一块不剩,空落落的挂钩吊着他此刻懊恼的心,心里后悔干嘛不早点来;回过去,凑巧看到先前和他吵嘴的女生也在擦窗户。那个女生看起来动作十分熟练:铺开一张略沾了点水的手帕纸,伸长手臂从上到下一点一点蹭过去,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
可韩怎么会想到今天要大扫除呢,他可没有随身带餐巾纸的习惯。“不行,今后必须要在书包里放上一包纸备用,嗯,今天回家就放书包里。”习惯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关键是要坚持。眼下,因为没有养成这个好习惯,周围又没有韩认识的熟人,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向她借两张纸用一下了。心里再不情愿,可事情总要人去做。
“那个打扰一下,借我两张纸好吗?”“可以呀,你等我一下。”她是跪在桌子上擦的窗户,从口袋里拿出半包餐巾纸递给韩的时候,却没有改变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用不了那么多,两张就够了。”“哎呀你拿着了喂。”“谢谢啊!”“没事。”她转过去继续干活。不能说她特别凶吧,确实比之前温柔多了,虽然她也只是在韩脸上掠过了一眼,也没有问他名字(在韩上去竞选班委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算了算了管那么多呢?”韩没多想,抓紧时间擦窗户。
他觉得自已效率也挺高的,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面的时钟,才过去五六分钟,而眼前已是一片窗明。阳光透过来,反射出暖亮的线条。韩发现,别看这个班一直很吵,到处有说有笑,但每个人都很积极地,为这个班级努力劳动着。要是换在小学,大家肯定没有这么高的效率。在很短的时间里,教室几乎焕然一新,到处洋溢着青春的靓丽。或许这就是初中生和小学生的区别吧,韩不太清楚,却已经为这个初中,为这个三班,深深陶醉了。
吃过中饭,下午是各自安排的时间,可以回家,也可以继续留在学校做一些班级文化布置。韩是班委,又闲着没事,就自愿留了下来,去开一个班级学管会的小型会议,老薛主持的。大概就是开学的一些工作和班委分工。一直留到五点钟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