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年近及笄,圆珠往宫墙外放过一只春燕风筝。

有一则轶闻说,长至八岁,她在赵佶寿宴上拈题,以鹤为令,作七律一首,中有“凤阙琼宇瑞鹤舞,龙笛鼍鼓太平歌”之句。赵佶评说:“小九所吟虽为应制之诗,兼用唐人旧典,略觉浮艳,而亦难得。章词仿若流云走月、缠绵婉转,其中古意蔚然,暗合朕心,足称女中状元。此句当与《瑞鹤图》并列双璧。”言罢,他当场挥就御诏一封,将九女赵圆珠封作“仪福帝姬”,赏两方桃花砚、一枚龙麝墨,赐居抱琼阁。

后来,圆珠自负文采,号为明姬。

因嫌昭君入胡、红颜多坎坷,郑淑仪令她改作“鹤藻”,“子乔笙鹤”之“鹤”,“才藻艳逸”之“藻”。那青粉两色的风筝上,圆珠盖上鹤藻玉印,以瘦金体亲题一阙《临江仙》:

琼台玉阶珠帘卷,孤江几点春愁。朝来芙蓉镜里瘦,蛾眉懒画水悠悠。

青山寂寞宫花尽,沙上鸳鸯佳偶。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⑴

小重楼,谁折柳,一骑胡尘江山碎,思无涯,恨千秋。

靖康二年初,大雪如席。

宋俘达一万余人,有皇族宗室、宫人民女,多没入青城寨与刘家寺寨。

一道门是一张嘴,将人吞吃进腹。

经刘家寺时,风雪中一颗光光的头颅滚下来,雪上拖一路红,红到圆珠的一只珍珠地碧色绣鞋边,真一出好戏。她受了大惊吓,病来如山山将倾,便蒙了赦,在寿圣院静养;自己在宫中每着绫罗绸缎、食金齑玉脍而想民生之艰,今日初识一“苦”字。院中比茅屋瓦棚也好不上多少,蛛丝梁间雪纷纷。仿佛前朝有诗写兰若,“幽兰露,如啼眼”,“假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境界幽冥。一帘月残,圆珠卧病良久,跟前只两个小丫鬟看护。一个叫宝芽,一个叫芳雁,都十一二岁,表姐妹俩,面貌相似的俊。她们出身山野,不过是半大的小村姑,但怕圆珠,步步小心。因她是“帝姬”,死也将死得贵重些。这等千金之身,一日烧三具:保福帝姬,仁福帝姬,贤福帝姬。大夫是个古稀采药老儿,也怕她,来去匆匆。人在此间,也犹荒冢孤魂一只,不怨他们怕的。粗麻衣,稻草褥,残羹冷炙——还有蛤蟆,女真人是吃蛤蟆的!药汤难得,再苦臭也得一滴不剩地灌下去——灌下去,在五脏一闹,又尽数呕出来。宝芽跪在圆珠榻边哭……哭臭虫,哭耗子……有何好哭呢,哭来哭去,还是哭她自己,恨国破家亡了……残梦如血,洗不去。

一只鸦栖在风寂雪残的角替上。

朱墙深,明瓦黄,风筝苦,一线漂泊。

圆珠想,不好,怕是要死了!

外头惨况如何,她知道,时闻哪处流血河,哪处动兵燹。

死,伤,残,疯。

恨到头来,也不知恨什么了。

一日,宫女们说郑氏在西庭。圆珠就强撑一把,起了来,往怀内捂了点米饼,一径避走。她在马厩边疾一缩身,忙躲在竹棚下,是因看见了一个男人正在晴光中梳洗一匹雪白大马。寨中除了俘虏,便是这些女真强贼。白马咴咴,往主人面颊上蹭着、舐着,又似亲热又似讨好,便赢来了他的一个吻,一个沾在马额上的吻。

好生温柔。

那马嘴又低一点,始见其容长脸盘,高鼻梁,睫毛尤深,漂亮。

眉目丰朗,高如山岳的鼻梁。

太像,太像……

一队金兵步来,朝他行过礼,那领头的方垂首而说:“四郎君,青城、刘家寺两寨各处均有宋人死伤,还有疫病,有火灾,有哗变。”

他们都披重甲、佩长刀,而声似战战,像是十分畏他降罪。

这男子如非将领,便当是贵胄子弟。且再观其装束,一袭兽锦胡袍,腰上还挂了枚不大的、雕琢甚美的牙牌。

“六弟无能啊!倘若俘虏死尽,如何向皇上交代?传我令下去,重张法纪,再立军规:一不得妄杀,二有疾则施药,三凡宗族以下,严禁逞凶纵淫、酒色无度。”

——我见过你……

——我以为你是好人……

俄而入夜,月照千山银雪。

“珠儿,为娘告诉你,有的女子,天然是秋蓬之命,风一来,落在一地就生根开花;等下一阵风到,生生死死,都与风同去。”

“阿娘?”

“车马荒乱色匆匆,一生颠沛多流离;生在汉家不得归,望断西塞陇上云。”

圆珠一听,像被这话燎了似的:“阿娘!”

郑氏拉她一只手,摩挲着,那眼也含光,也含泪:

“我小字筠儿,尚书右相郑洹之女,才德一品,尤善抚琴,有‘一弦惊动琴中仙’之名。细数半生,十四入宫,初封美人,获赐‘翠绮’一把;政和元年有孕,升作淑仪,诏书云我‘柔嘉维则,令仪令色’。我虽是宫人,但也心忧天下。我朝建新,屡有边祸。辽、金虎视,吐蕃、回鹘狼顾。看我母家,阿爹、叔伯、兄弟们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勇而遭放,智而不得用,以忠材贤士之德,焉能侍此荒淫昏聩之主?蔡、童结党,民怨沸腾,这赵氏江山能保多久?”

说至此,她太息不止。

“如今,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山河破碎,零落散尽;人命之轻,轻于春絮。珠儿,你是天家之后,是大宋仪福帝姬,自然贞烈无双。可娘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她又重重咳嗽了几下,满面憋作赤红,“自汴京城破,我在刘家寺投水不成,一病不起,苦痛难捱,再也撑不住了……可你要活着,活下去!”

“娘,我们回京去吧。”

“十七岁的大孩子了,还老说这呆话儿……”郑氏在梦中笑,泪也笑落,“你可记得阿娘教你的那支曲儿?浪儿行兮舟儿随,荇叶起兮鱼儿追——十里荷花开,浣衣捣声来,人儿何处归——何处归——”

于此惊破了残梦,又是北风如泣。

那帐顶又高又黑,描着一朵四合花,时时刻刻像要压下来、塌下来。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⑵

完颜宗弼已经睡了,胸间起伏,一条极壮的胳膊从后圈住圆珠,软玉温香满怀抱。都说辽、金男子好文身雕青,而他身上除却汗毛,倒也洁净,只遗着些疤痕,深深浅浅,当是经年的战伤吧。打了多久仗,便有多久不沾女人。与他燕好,每疼得滴汗,角力般斗过了一场。她牙关也咬不住,叫他将便宜都占去了。男女之事,不外这般。宫闱内,多的是风月痴缠。他行径类兽,人却无北狄蛮陋之气,像冷冷的雪与月光,泛滥成灾,不讲理的漂亮,还如此问她:“喜欢二哥,还是喜欢我?”圆珠嗯嗯两声。他笑起,不追问,索着她的贞洁,令她心上似现一副五色斑斓的面具……他在床上万寿无疆。又过些时候,他似也发了梦,微喘着,如作呓语,突然将眼一睁,是那怀中人在饮泣。

瘦肩颤,忍吞泪。

他什么也不说,只把脸埋在圆珠的一匹浓浓润润的丝发之中,含情似的抚一抚她的腰,又睡去了……

隔了两日,完颜宗弼将一个灰色小陶瓮带给圆珠。

是骨灰。

她把它捧上心口,才终于又当着他面滚下泪来,不由拜道:“谢四太子。”

有胡婢告诉圆珠,完颜宗弼有过一个没福的妻,嫁来不及一年便病故了。他似无续弦之意,但行军几年,得了些宠姬,都是女真美人。圆珠不免将他看轻,本以为此人也属白山黑水之中养出的难得的英杰,却居然离不开酒色二字。她们连连摆手,又说:“是皇上看宗弼郎君年轻,膝下寂寞,才将美女们赐来的。虽被收用,终不合意。前些日子,郎君不是得了张白鹿皮吗?可金贵着呢!已着人去制衣了,说要送给您呢。您既跟了郎君,倘再添得子女,才算十全十美。”

“你们以为,我今命同蝼蚁,就必得做那下流人、章台柳,枉供他攀折?”

“公主!”胡婢们忙劝,“变乱之秋,惟先自保,而后谋其他……”

又是月出,宁愿他不来。

可他还是来了,一进来就把那鍐金大刀解下,搁在一旁。帐内一灯悬,圆珠仍自假寐,动也不动。他掀了半边的银红色大衾,往里钻来,面对面道:“小珠儿,你睡了么?”

“四郎君……”她倦眼一抬。

“我初见你,你腕上只孤零零一个玉镯儿。”他从袖内摸出个手帕包,对她献宝,“你说另一枚已拿去贿赂了二哥的人,我记下了。喏,还给你,这红玉镯子还是戴一双才好看!”他拉过她一只嫩手,把那镯儿缓缓套上,左看右看,状若心痴,“瞧瞧,好看吧?”

一双玉跳脱,色胜雪里梅,望之如添暖意。

她被裹在他怀,喃喃讲话:“谢四郎君……”

“和我睡过的女人只会笑,独你一个好哭。”他说着便笑了,一手来点她鼻尖,“我不要你谢,你亲我一口!”

圆珠忙别了脸,语中含嗔:“郎君惯会作弄人!”

“珠儿,我教你几句女真话,我说一句,你跟一句……”

“我不学!必不是什么好话!”

“好吧好吧……”完颜宗弼还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细细写了几笔,“我六岁学汉字、契丹大小字。今有女真字,猜猜是何意思?是‘兀术’,是我的女真名字。”

“兀术郎君……”

他亲一亲这字,又问:“珠儿,你说你见过我,是几时的事?”

圆珠目动婉然,提道:“求郎君——饶我父皇。”

“哦——”他大悟而笑,“是你呀。”

“我以为你是好人。”

“我是!”他点头道,“我是好人!”

“你不救我阿娘……”

“早先有人以求医为由,设计谋诛国相而未遂。我怎能不小心?”

“兀术郎君……”

“又怎么?”

“珠儿没了家,求您还一个家……”

完颜宗弼噙笑:“怎样算还?”

圆珠朝绣了两团云水花纹的软枕边挪着,靠在他铁一般的胸膛上,一双妩眉凝蹙,不扫黛色,更胜秋娘,两弯浓睫似颤,那唇片也像点过檀红,红去他心里了:“珠儿父兄被囚,姊妹受辱,本不敢再苟活。今以一副至微至贱之罪身,得承郎君青眼,安享夫妻恩泽,蒙此眷顾,多有感涕。可——可是珠儿无貌无才,怕的是人未老、恩先断,便如宫词中唱的:相看谁有长春艳,新人笑罢旧人啼。郎君,就让珠儿……生个……生个孩儿给你吧!”

他闻而默默,问:“谁教你的?”

“郎君?”

他牢牢扣住她一只雪腕,往她颊上亲,嘴唇像烙上去、烫上去:“但是我很喜欢。”

其后一日,完颜宗弼与兄弟们在帐中饮酒听曲。

“四弟新得宋姬,不知滋味何如啊?”

宗弼饮美酒而自若,反问:“哪一个?”

二太子宗望道:“何必在为兄面前作态!既然四弟喜欢,我怎好再将人讨了去?”

宗敏也插几句:“帝姬中有几个多病,迟迟未得分配。二哥、四哥这般抢占仪福,有违皇命,恐怕不妥。”

“十二弟,你太多虑!”宗弼顺而大笑,“倘论贪色爱美,我岂比得过二哥?二哥既得第一美人茂德帝姬,却还觊觎仪福!我不过是见仪福跪泣可怜,才动此恻隐之心,将她收入帐中,医药周全,免其一死。我如是慈悲,也是为四叔的圣德之名早作打算!天下苦战,四海厌兵,惟盼一明君,就让四叔做他的明君圣主吧。那赵佶老儿封石为侯,不惜民生,却生得出她这么一个好女儿,也算有福了!”

“怎么个好法?”

“弱质女流,未见奇节。姿才虽无十分,胜在温柔。”宗弼似陶醉,还补道,“虽为女子,倒也属才学之辈,她若气极骂起人来……娇俏可爱!”

“四弟小心,宋女多节烈。她若趁你熟睡,往你这心窝扎上一刀,根治了你的风流病,那可就不妙了。”

他便一扬眉:“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