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用忧形于色,公孙胜、朱武正待开言时,忽得偏将又来禀道:“林冲头领已自回来,和时迁头领等已自府前下马。” 吴用听得大喜。

却说林冲几个为担心花荣、董平性命,飞也似赶路,并不曾怠慢,因此只一日半倒赶过三日路程。这日日落时分,看看离封州城不过十来里地,路边却是个大林子,乱鸦投林,归鸟争飞,正是喧噪,时迁笑道:“好也!眼见得过了这林子,便是封州城池,却不用再鸟急赶路。”林冲道:“早到一刻安心一刻,只是早见那两个无事,我方安心。”时迁道:“教头哥哥何须担心?那尉迟无双全得云中老人真传,国手神医,到得时必然手到病除,死活抢回那两个性命。”林冲道:“你却不知,尉迟姑娘隐龙山上一场大闹,得罪了普山寨头领,此番为花董两个性命上求告她,面上忍着,心里都是有的。况尉迟姑娘又是个性刚的,但医治得好时都无话说,但有些闪失时只怕那些性狭的就借端闹起来,若没个在里面调停的,只怕事体不好。”时迁惊道:“哥哥说的是,我们且急赶去罢休。”几个都拍马赶林子里来。时迁忽地将手指着道:“怪也!那里一群老鸦如何只是在哪里围着叫?想是有只死的东西在那里。”杨林道:“小弟却看看去。”跃下马来,就奔过去,喝一声,那些黑老鸹都呱呱地拍翅膀飞起来,露出地上一个人来。杨林把眼看时,却吃一惊,就回头叫道:“教头哥哥,你快过来,尉迟姑娘倒在这里!”林冲和时迁都吃一惊,两个急下马赶过来,看地下那个人时,正是尉迟无双,如何形相?

半身血染,一鬓云散。四体不举昏方绝,胸口冰冷一点暖。再莫说金针玉刃医国手,自家三魂七魄先将散;且休言降龙伏虎女裙钗,此时鸦欺雀噪一任为。可怜天风一时狂,云中仙品堕尘凡。

正是昏沉不省,十分狼狈。林冲等大惊,急向前扶救起来,千声万声叫时,只无个应答。林冲忧心如焚道:“似此如何是好?以她本事,却是谁得伤她?城中兄弟虽多,都无此本事,宋公明是个做大事识大体的,也不会纵容了他们胡为?却是怎地回事?”心中十分忧闷,时迁却略知些医道,就粗看了,道:“尉迟姑娘肩后虽中一刀,并无致命处,看这情状,却是个心神耗尽、脱力昏迷的症状,却是曾和谁斗来,她这身边却有药囊在,且看有些救命的丸散药物也无?”就解开那药囊,将里面物事一件件取来看,忽得喜道:“这里有瓶药,唤作‘生生造化丹’,尉迟姑娘当日曾与天王服过,我却在旁边见着,乃是起死回生的万金良药,今可与尉迟姑娘服下,救她自家性命。”林冲大喜,就接过时迁倾出的药丸,教杨林撬开尉迟无双牙关,就解下腰间葫芦来,将里面水连药就尉迟无双口里灌服进去,正是顷刻间药力转过三十六周天,撞开十二重楼,就透进尉迟无双肺腑里去。过不多时,却听一声呻吟,尉迟无双悠悠醒来,见得眼前三个,却吃一惊,道:“却是你们救我?我却在哪里?”林冲道:“我们赶奔封州城里来,不想这里撞见姑娘,此是封州东门外十里林子,姑娘如何却这番境地?却是封州城里有甚么不好么?” 尉迟无双听得冷笑起来,将自家身上事简来说了,听得林冲三个惊怒不止。原来尉迟无双惊怒交加,踉跄奔出城来,走到这林子里,支持不住,扑得倒了,却得林冲几个相救。林冲怒道:“这几个恩将仇报时,与禽兽何异?这桩事都在林冲身上,姑娘可即请随林冲回封州城里去,就问宋公明和吴用两个,必要与姑娘讨个公道;姑娘也可就城里暂歇,待将养好了再回山不迟。” 尉迟无双听了,冷笑不止,道:“但是这世上有公道时,日月都自颠倒!你但要去封州城里去自去,我只回山去寻扈家姐姐,便讨还公道时也日后自取回来,谁耐烦再去见那两个黑心奸诈不及的?你但有心时,只传话教那几个把自家颈上脑袋保的牢靠些!”就挣扎起来,提了药囊便上大路上去,再不回头,林冲等见她如此骨硬,都自失色。林冲急赶上去,道:“既如此,容林冲护送姑娘回山如何,不然林冲再不安心。” 尉迟无双冷笑道:“教头,你自是个真男子,又与我扈姐姐好,因此我将这事说与你听,但此番事不得你管,你休再缠我!我自独来独往惯了,此番自回山去,你但自回封州城里去休,不然休怪尉迟无双翻脸!”自转身蹒跚去了,林冲听她说得决绝,不敢再赶她,只得回身转来,心中气闷无比。却是时迁道:“ 既如此时,我们三个中分一个暗里随她,但不好时,却照顾她,送她到那出云崖上再自回来。小弟就走此一遭。”杨林道:“你自两条腿如此,哪里走得路?便是教头哥哥要去城里与她讨公道,也能说得话,也不合随她去,便是小弟身上无事的人,不妨便暗中送她,但无事时再回来。”林冲沉吟片刻,道:“如此便劳杨林兄弟走一遭,路上自小心,远远随她,但尉迟无双觉了时不要与她争,将事说了自都无事,她虽是个高傲的,却自通情达理,自会体谅我们好心。”杨林答应了,自取了行李,手里提了杆棒,和两个做别了,将林冲与的一帕子金银都收在夹袋里,却放开脚步,去赶尉迟无双,远远在后随着不提。

林冲和时迁却赶封州城里来,一路上,好生气忿,都不言语,早到封州城里帅府前下马。偏将报将进去,吴用、公孙胜、朱武等赶出来迎接,见林冲气色不好,心里已猜他知尉迟无双事了,各自尴尬,吴用只得道:“贤弟辛劳路途,抛尽肝胆,救得花荣董平两个性命,正是劳苦功高,且请后厅歇息,容用等与两位贤弟设宴洗尘。”林冲道:“公明兄长如何不见?” 吴用道:“便是忧虑花荣董平两个兄弟,晨来吐血昏迷,如今后院养病,但好些时贤弟可去探视相见。”林冲道:“既如此,这一日敢是军师主事?” 吴用道:“便是我与公孙一清、朱武兄弟、甘茂将军商议,一同主事。”林冲听得,默然只不言语,吴用、公孙胜等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只听林冲忽地冷笑道:“方才城外遇见尉迟姑娘,林中昏迷待死,却既是她舍心力救了花荣董平两个兄弟性命,如此恩德时,如何几位兄长不好生管待她,却教她如此流落?林冲好生不解!此宜是我梁山兄弟待客报恩之道?”吴用脸上火辣辣的,只得道:“教头且容吴用禀说,但今日事果然十分不好,却是乌家仲昆、孔明孔亮兄弟四个,闻得董平兄弟一时不好,就咆哮伤害了尉迟姑娘,却是甘将军与吴用喝拦阻住,将他四个下监,好生看守,不得教走了,只等公明兄长病愈后商议发落。却是尉迟姑娘倔强,忿忿去了,并不愿在城里歇息,因此苦留不住,只得由她出城走了。用等正自商议,就欲派老成兄弟引军马赶去护送尉迟姑娘时,却是又得急报,蛮王聚军马二十万,不日来打封州城池,因此吃惊商议,却得教头到来,正好共议。教头若不信吴用言语时,可问众家头领。”林冲听得,一腔怨气竟无可发泄之处,只得道:“既是这四个如此卑鄙行事时,不可轻饶了,但得公明兄长好时,须请他亲自做书并礼物去相谢尉迟姑娘,就致歉意并说处置这四个,务要解开这仇怨,免得损了我梁山名誉,教天下人尽耻笑。” 吴用听他如此主张,心中大喜,道:“如何不依教头?吴用尽赞成教头主张,必要如此行事,但退灭了这眼前二十万蛮军得空闲时,吴用自亲上山去与尉迟姑娘谢罪。”林冲听得,道:“尉迟姑娘世外高品,但得人真心待他时,必自能将嫌怨揭过了。却是如此时,林冲自去探视公明兄长和那两个,回头却与军师计议军事。”闷闷一礼,自辞出去了,时迁冷笑,亦不说话,心里只是道:“教头哥哥是个重大局的,许多话在心里都不发作出来,但是我时,哪里不做出来?”正是:

冰炭自古不同炉,直心哪得并鬼肠?堪叹教头苦相忍,哪知他人腹剑藏!

当下林冲到宋江房里看视,见昏睡未醒,只得罢了,又去看那两个,见一般昏迷,只得且回自家房里,一夜闷闷不提。却是第二日起来,那边房里宋江已自醒来,吴用早来房里殷勤候着,仔细问医士,又亲尝汤药,见宋江醒来大喜,因问了安,却将昨日事说与宋江知道。宋江先听得尉迟无双救了花荣董平两个,心中大喜,精神便旺,道:“尉迟姑娘在哪里?我必亲自重重谢她,救我这两个兄弟性命。”便要挣扎下地,吴用苦笑,却将一场风波说了。宋江听得大怒,道:“这四个丢尽我梁山体面!便是乌家两个野性未除,又与尉迟姑娘本有一段嫌怨时,动手也自有因,这孔家两个兄弟又搅合什么?前时失了职守,损了十余万石军粮,是我与军师苦保住他两个性命,还不知悔惧,造作出这样事来!况又不知上下,将那猪狗一样的嘴来伤你军师,放那臭屁!我今日必要集了众头领,将这四个都斩首,就明了军法,正了上下,再不饶恕!”便挣扎起来,要去堂上集合众头领,吴用只得道:“哥哥千金之躯,况又抱病,不可为这四个冲激了,况是蛮军大敌当前,但斩自家头领时,亦自不可,失了我军锐气,可教这四个戴罪立功,但无有功劳时,一并加罪不提。”宋江默然片刻,道:“贤弟,你虽好心,只是孔家兄弟如此辱你,无有上下时,我绝放他不过,必要与你出了这口恶气!就是我亲兄弟亦自容他不得!”就自吩咐,教击鼓召集众头领,吴用无奈,只得随宋江就自大堂上来。

却说众头领闻得点将鼓响,都奔大堂上来,见是宋江坐于帅座之上,各自大喜,待向前问安时,却见宋江面沉似水,都自惊惧,只得且向各人座位上坐了。宋江见众头领聚集的齐了,便发言道:“昨日是宋江发病昏沉了,教众兄弟们都担忧,今日好些,却为些要紧的事要和众兄弟们说,故聚集众兄弟们来,就说宋江心中意思。” 众头领都道:“但得哥哥安好,便是众兄弟之幸。”宋江忽地冷笑道:“却是宋江一不主事时,那几个厉害的便做出事来,丢尽我众人的脸面,亦教宋江羞作你们的兄长,恨不得便死了!却免遭这场耻辱!你们但眼里有我时,也不该放纵那几个畜生胡为,伤了尉迟姑娘!但惹得如今天下人都耻笑我梁山隐龙山人物忘恩负义,反噬恩人,却是光彩的很!宋江如今并不想活,只要将条绳子来勒死自已,全了自家那份羞耻,却称了你们的心,且都去依着自家意思胡作非为!”言罢泪如雨下,众人听得宋江第一句话,自林冲、甘茂、朱武以下齐齐跪了,都听宋江责骂,大半汗流浃背,惊惧愧悔到十二分,都自流泪叩头道:“是小弟们行事无状,昏迷颠倒,铸成那般大错,如今俱悔恨无及,俱任哥哥打骂责罚!只是哥哥本自抱病,万望勿使怒气冲激,再添了病症!”宋江冷笑道:“你们果也十二分好了,都解得疼惜我,是做兄弟的,如何却任那几个畜生做出那等不仁不义的猪狗事来?我实和你们说,但做得头领,宋江都把他做亲兄弟般看待,不要他立什么奇功伟业,先要他立的心正,做的人物,凡事都讲忠义二字,但普天下人提起哪一个来时,都称赞一声,道是个有义气敢担当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好汉子,不曾点污了众兄弟的清白名声!但如此行的,由他无有奇才异能,不曾建些功劳,宋江都把他当做心肝尖上的血肉兄弟!若是那负了忠义二字,做那忘恩负义,反噬恩人事的,由他霸王般勇、萧何般谋、张良般智的,曾立下泼天功业的,宋江亦第一个眼里容不得他,决不将他做兄弟看待,誓要除灭了这等不忠不义不礼不信的!你们但要做宋江兄弟的,昨日便该把那几个乱刀分了尸,休教他们做出如此歹事来!”却是吴用、公孙胜本自左右坐着的,听得宋江如此骂说,也急都跪下了,叩头道:“是我们辜负了兄长,只求兄长责罚,消了此番雷霆怒气。”那下面的大半头领都不敢抬头,只是叩头,都道:“哥哥如此苦心,引导兄弟们正道,不能领会,只合该死!”宋江见众人如此愧惧,方自道:“我亦不愿如此说你们众兄弟,只是履霜而知寒冰至,不自防微杜渐,教你们从正道上从小事立起心来时,必自废了礼义纲法,教人都骄纵了,忘了这忠义的本!梁山上的众兄弟不晓说了,便是自隐龙山上投伙的,西州境里投军的,我宋江新旧之间相待并无那两样,只一例兄弟看待,谁知便先有那苗人峻畜生似的,倒戈投敌不算,又施暗算害了自家兄弟,狗彘不食!我但拿住他时,必自一万刀生剐了他,方解此恨!如今又有那乌家两个、孔家兄弟两个,不遵军令,衅于私愤,伤了众兄弟的恩人尉迟姑娘,教我一众兄弟背上这忘恩负义的恶名,亦都是该死的罪!我既如此说了,就与你们众人行个例样来看,任他是勇力绝伦的猛将,还是我生死相随的亲信兄弟,但作出这等负义的事来时,都自容不得,就自今日斩首了,却立起军法来!”便喝叫那几个行刑的头目小校,将这四个就牢房里提出,即时斩首报来。众头领听得一齐大惊,却见宋江发怒如此,都不敢出头替四人求告。却是那行刑刽子,闻得军令下来,哪里管什么好歹,便入牢房里来,将四个都一条索子揙扎绑了,刷了头发,插了纸花,就驱将出来,到将军柱上绑定,行刑刽子喝了壮胆酒,捧了大刀,立于左右,只等时辰到了下手。那四个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孔明和乌家两个只是喃喃的叫苦,却是孔亮惊怒,自大骂吴用,道他弄权报复,吃了狮心豹胆,却敢来杀我兄弟两个,奸诈阴险小人,更辱及吴用家门的话都溜溜丢丢的自口里滚出来,只有高低,不知多少。更嚷着只要见公明师父哥哥,洗刷了这冤屈。那行刑刽子不耐,早一颗麻胡桃塞嘴里去,再不能出声,又教条麻绳自颈里勒过去,将军柱上扯将上去,可怜勒得孔亮一似离水翻着眼白鱼,如那落网扯长颈青雁,就半脚踮将起来,挣扎在那里。正是:

多言偏招多言祸,忘义须斩忘义人

却说那堂上,众人闻得宋江要斩这四个,一时惊慌,却见宋江暴怒,都不敢开口,那些梁山上豪杰都哀悯孔明孔亮两个,一时都把眼看着吴用,吴用了事的人,如何不晓?先就叩头道:“兄长且息雷霆之怒,稍施雨露之恩,这四个虽是该死的罪,只是鲁莽的心性,一时意气上不合行得错了,况自都忠于兄长,各出死力,建过微末功劳,乞哥哥看吴用与众兄弟们薄面,饶这四个一遭死罪,使其得有改悔之机,尽死力之报。”宋江听得,急起身扶吴用道:“贤弟,你也须听我方才的言语,解我的苦心,这四个实饶不得,且同众兄弟一般起来坐,休多言语。”吴用那里肯起,只道:“兄长但察众兄弟们的苦心,饶这四个一遭。”众人见吴用求告,正是机会,都齐声道:“哥哥且息雷霆之怒,但看兄弟们面上,饶这四个一遭,兄弟们都尽死竭力,报答哥哥。”宋江道:“这四个实饶不得,你们休自执拗,都自起来。”众人都道:“哥哥但看众兄弟面皮,饶这四个,不然万不肯起,只要跪死在这里。”宋江听得,泪如雨下,道:“兄弟们也须知我的心,我今要斩这四个,心里亦自千万刀斩着似的疼,并不能好受,只是为义理军法份上,这四个并饶不得,因此硬了心肠,不敢以私废公,你们众兄弟但体谅我时,休将再来劝,却免我心疼。”众人听得,都落泪道:“哥哥于众兄弟们义气上天高地厚,众兄弟都知哥哥的心了,从此并不敢违了哥哥教导,只求饶了他们四个,也教他们有福气一般再得哥哥教导,洗心革面,为哥哥出死力。”公孙胜亦劝道:“兄长善看众兄弟们的情面,不可冷了众兄弟们的心。”林冲、甘茂亦道:“兄长且看众兄弟情面,饶这四个死罪,但加别的责罚不妨。”宋江听得,大哭道:“义理军法实不可违,你们众兄弟们的情面亦不可违得,却是如何是好?我为这一军之主,你们兄长,如此实是决断不得,天!你却教宋江如何是好?”伏于案上,只是痛哭,众人见了,都自洒泪,一时不敢再将言语来说。却是此时,两个军汉扶花荣上堂来,却是花荣醒来,闻得身边人说宋都头领要斩孔家兄弟四个头领,因此大惊,立教身边人扶自家上堂来。宋江大惊,急迎着道:“兄弟,你方从死里转一遭来,如何不养息身体,却来堂上?”花荣道:“哥哥要杀孔家兄弟两个,小弟不敢多言,却只想问哥哥,心中还想着梁山泊上结义,五台山上誓言否?”宋江听得,泪如雨下,道:“贤弟,我如何能有一言半语忘记?但为这四个做的事不好,因此教我为难,我如何忍心要杀这四个?” 花荣道:“虽然两番发誓言语,意思只是一般,‘只愿弟兄同生共死,世世相逢’。因此众兄弟们情如金玉,誓死跟随哥哥,今已两世,眼见得这世里众兄弟又都渐渐聚拢来,誓死追随哥哥做事业,都是为着义气情份和那时里誓言上,并无一个敢背弃相离的,虽有那异样富贵道路可各自去寻趁,亦都丢在一边。却是众兄弟如此,难道哥哥忍心?那世里虽然兄弟死了,只是阵上相亡、疾病残害,更无一个死在自家手里,今日哥哥斩了孔家两个,便是雁行折翼,此世再不得团圆,哥哥善自三思!“花荣一番言语,宋江听得如痴似醉,忽得大哭,落泪道:“罢!罢!只是为这兄弟们如此情份上,饶这四个一遭!宋江终不成伤了你们这许多好兄弟的心?且将这四个推转来,别自议罪发落。”众人见宋江回心转意,一齐大喜,都拜道:“哥哥恩德,决不敢忘!”无一时行刑头目小校早解那四个到堂下,都自面如土色,宋江依次扶众头领都起身坐了,教那四个遍拜众人,道:“若不是今日众兄弟们死里苦求时,决不饶你们四人!”四个欢喜羞惭,拜众人遍了,又再拜宋江,道:“哥哥恩义,饶得性命,自此再不敢狂妄跋扈,干犯军法,只要凛遵哥哥将令,死力报答哥哥!”宋江道:“死罪虽饶,活罪难免,各自重责二百棍,插箭贯耳游营,以为三军之戒!”吴用、公孙胜、林冲、甘茂、花荣等一齐求道:“不日与蛮军大厮杀,正是用人之际,亦当教这四个立功赎罪,但打伤了,不好临阵,求兄长减免一半。” 宋江听得沉吟一时,道:“既如此时,为你众兄弟们情面,先各重责八十棍,余下都寄着,待破了蛮军无事时,我亲解这四个去出云崖上与尉迟姑娘负荆请罪,教她亲自责打。”众人听得,都无言语。当下就将四人堂下各杖责了,宋江教将各人搭回房去,教随军医士以千金良药好生调治,“但责罚过了,便是宋江的好兄弟,不可屈了。” 那四个都落泪道:“哥哥相待我们恩义,肝脑涂地难报!”众人各称颂宋江恩义不提。正是:

刑罚伤身谁不怨?嗟恨狱中遍地闻。谁似公明修刑明,反得壮士感激心?

话说宋江处置一番事了,却与吴用、公孙胜、林冲、甘茂、朱武等计议抵御蛮军计策。吴用先说了自家计较,道:“如今得兄长主持,全军士气自振。却是那四个大寨各须主将主持,林冲、甘茂兄弟可各领一军,余下二寨若花荣、董平兄弟不曾伤得时,不晓发愁,今实少领军之人,且请兄长斟酌点派,众头领必然服气。”宋江沉吟一时,道:“贤弟妙计虽孙吴复生,不过如此,自当以此施行。若论人员分派时,我意可如此插拨:西门大寨当天门来路,最是紧要去处,我意可教甘茂兄弟为主将,教马劲、罗士奇为副将,乌天风、乌天云、赵得胜、丁朝兴为羽翼,部引二万精兵;北门大寨接隐龙山来大路,是我气脉所系;亦是一般紧要去处,便请林冲兄弟为主将,穆弘、史进兄弟为副将,马麟、邓飞、陈达、杨春为羽翼,部引二万精兵,西、北二处都是敢战军马;南门当青泥关来路,蛮军一时冲突不到,可教袁朗兄弟主军,教韩宣、宇文胜为副将,段君恩、项泰、甄庆、甄喜四个为羽翼,将引军马二万,却全是天门新投附军马。若论东门大寨时,一时虽自乏人,花荣兄弟虽然伤了,但养十来日时,却可康复,可教他伤好时主军,却教张清、刘唐兄弟为副将,暂替他主军,欧鹏、燕顺、龚旺、丁得孙四个为羽翼,亦部分军马二万。封州城中,却是我自主持全军,调遣各路,军师、公孙胜、朱武三位参赞军机,一并调遣军马。四门防守,却差阮小二、石勇两个兄弟守西门,阮小五、高陵两个兄弟守北门,樊瑞、杨炎两个兄弟守南门,周通、李忠两个兄弟守东门,每门八千军马,多备守城器械,日夜分班把守,却防蛮军抢城;项充、李衮两个兄弟引新练蛮牌衮刀手一千,就管日夜城中巡察,兼援应各路;戴宗、时迁两个兄弟中军拥护,随军各处飞报消息;王定六、袁宏祖管领军中医士,医治中伤将佐军马。”却是部分已定,十分整齐,各人都道:“兄长分派极明极当。”吴用独道:“此时众兄弟尽可支用,但如此大厮杀时,如何不中伤许多将佐头领?但时只怕不敷分派,用以为可教戴宗兄弟即作神行法,赶回隐龙山去,调数员或十数员头领,引一二万精兵赶来接应,计来回路程不过月余,此番大厮杀只怕两月,但赶来时正好调遣使用。外是孔明、孔亮兄弟既兄长赦了死罪,正合教他们戴罪立功,亦请兄长分派。”宋江听得,道:“隐龙山是我等兄弟根本重地,但不留重兵猛将把守,空虚了时,一旦酆都城调发大军围剿,如史文恭那厮那般险恶,或是李助那厮图谋报复,再引军渡江来时,只怕祸事不小!但失陷了,我等兄弟都退无所归矣!却是孔明、孔亮两个,我只待革了头领之位,以教训这两个,既是当前用人之时,可教两个伤好了,即到北寨林冲兄弟军中,听候调遣罢了。”吴用听得宋江言语,笑一笑却不再说。过一时宋江如厕,吴用却起身随去,就厕中道:“兄长忘了那时吴用说过的童谣?但天王哥哥镇守隐龙山大业,坐拥九州百万之众,收其民心,得豪杰军马死力时,岂是兄长之福?兄长执坚披锐,出生入死,为创大业,但到头来束手归于他人,却是何苦?兄长不可不三思。” 宋江惊道:“贤弟调发隐龙山军马,却为如此计较?只是天王哥哥待我骨肉一般,人最忠直豪爽,决无负我之心,贤弟之谋,宁无太过?”吴用笑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但富贵权势当前时,虽父子兄弟尚不可保,况是结义之亲?但说是结义兄弟时,那阳世里本祖匡胤太祖和周太宗柴荣一般不是生死盟誓,和刘关张差得几何?但得陈桥黄袍加身,一样欺她孤儿寡母,篡了义兄基业,更不见一点退让!天王哥哥或不愿负了兄长,但若那手下有甚希图富贵,欲攀龙附凤的人做出事来时,天王哥哥宁非第二个匡胤太祖?三国魏武有道:‘宁我负天下人,不可教天下人负我’,兄长善思此言!莫忘了那童谣里言语。‘晁盖身领百万兵,叱喝风云聚豪英.’但童谣传播远近,人都知天王哥哥位在兄长之上,但人心都归于天王哥哥时,兄长切勿有噬脐之悔!”宋江额上汗涔涔而下,道:“贤弟以此心待我,宋江永不敢忘!倘得基业富贵,当与贤弟共之!既如此时,便听贤弟之议,从隐龙山调发精兵强将罢了,只是亦不可太过,教隐龙山空虚了。”

吴用道:“哥哥从谏如流,临机即断,不差当年汉高也,但宽厚爱众、待兄弟如骨肉腹心,又远过汉高,如此何愁大事不成?但用等布置皆殚精竭虑,为哥哥基业故也。前时第二番远征天门,天王哥哥大半心腹兄弟,都被吴用设计调发了,带在哥哥军中,留下的只是朱富、朱贵、白胜那等做不得大事的,故不用担忧。只是如今恐时日久了,日亲日近,那些新上山的都倾心在天王哥哥身上,却非哥哥之福,因此这番便借军情紧急,调那一半精兵猛将到来,一来壮了兄长这边军势,二来那边势弱时,底下那些不安分的,便无敢反侧的心,三来便全了天王哥哥与兄长的恩义,正是一举数得。”宋江大喜道:“贤弟真个智胜萧何,策比良平,贤弟便可拟定人数,教天王哥哥分一万精兵来相助。”吴用道:“若论智谋,那童谣只合是邓泰做的,此人心大志高,自恃其才,若教长在天王哥哥身边,只怕便生出异样心思来,但教他来兄长军中,便无大虑。若论武勇,乌天元感兄长之恩,必与哥哥出死力,又有将才,即可留他在隐龙山上掌管军马,使兄长无东顾之忧。其他乌天坤、项忠、马成、高世卓俱是勇锐敢战之士,即可尽数调来,以充前敌之用。”宋江笑道:“正合我意。”两个厕中商议定了,方自出来,却传戴宗来,教即用四个甲马赶回隐龙山去,抽调此数人来封州城应用,并通两路消息。戴宗领命,自结束了,做太保打扮,腰间挂了令色花牌,手里提了朴刀,背上负了雨伞包裹,脚上着了八搭麻鞋,却往隐龙山来。

却是路上行了二日,早走过一千五百里路,正到黄金城地界,却见远近路上,都是逃难人民,戴宗惊讶,不由步下放得慢了,只听那人民纷纷传说:“北边大晋国差了田彪、田豹二位大王,今领十余万军马,渡江来打黄金州地带城池,兵势十分浩大,今前部先锋枢密使钮文忠、统军栾廷玉,领四万大兵,已自夺了二州八县,杀奔黄金城来,于路远近烧杀,我等百姓只得逃难到此。” 戴宗听得肚里冷笑,却自饥渴,因到路边个面店里,且要分面吃。却是等了许久,只不见面来,戴宗要赶路途,不由得心中焦躁,却见那小二捧两碗面从身边过去,却不放来自家桌上,不由得大怒,叫道:“店家,你自好欺负人,偏生俺吃面,不与你银两?”那小二着慌,放了面与那边,急转身来赔小心道:“客官休怪,那几位客官都在头里,也等了许久,少些时便送面来与客官。”戴宗见他小心,本自罢了,却是那边座头上一个吃面的大汉,叫起来道:“那急着投胎的,鸟乱什么,不要老爷耳边聒噪!”戴宗听得大怒,就手边一拍桌子,喝道:“那边的,你却说谁?”那大汉冷笑,道:“这厮合死,却敢来撩拨老爷!”就跳将起来,攥起两个拳头,晃一晃,都有小油锤大小,却来抢戴宗。戴宗见他来得势凶,急跳起来,退去两步,这大汉却赶过来,戴宗待与他放对时,旁边早抢过一个汉子,喝道:“这厮怎地行凶!”就右脚一脚踢在那大汉腰上,那大汉负疼,大怒待来打这汉子时,那汉子却是连环步,那左脚早飞起来,正踢在那大汉耳门上,那大汉眼前金星飞,耳边万蝉鸣,怎能当得?扑地倒了。旁边的人都惊呆,好一时才喝采出来,都道:“好个身手,两脚踢翻这等大汉子。”戴宗看那人时,却是自家兄弟没面目焦挺,不由便笑,上前握了手,且寻副僻静座头低声说话,那些看的畏惧焦挺凶猛,都不敢来靠近。戴宗便道:“兄弟,你如何却在这里?”焦挺笑道:“便是小弟到江北打听李助消息,那厮兵败过江,剩不过万余军马,又没了王庆舅子段二,因此王庆大怒,罢了李助官职,再不教平章军国之事。又和方腊交兵,军马土地损折极多,因此再无力来江南复仇。小弟在他京师里与高天石住了月余,眼见再不得消息,闷得厉害,又闻得大晋田虎分十数万军马江南来,只恐他来算计俺山上。因此教高天石守在那京城里,俺却赶过江来看他军马消息,不想这里撞见哥哥。”戴宗方自晓得,笑道:“我自奉宋江哥哥之令,赶回隐龙山上传消息,不想这里吃面,惹出这场事来。贤弟端地好身手!不得贤弟出来时,这番几乎狼狈。但论小相扑时,一百零八兄弟,除了燕小乙,便是贤弟。”却说间,那小二早送上两份面上,两个同吃了,结了账出店来,方走得几十步,只听得后面喊声如雷,就见方才那大汉赶出店来,手里却是两柄黑油大铁锤,飞也似来赶这两个,喝道:“贼厮鸟休走!”焦挺笑道:“这厮原来醒了?地上扒起来却来赶我们,却不是来讨死?待小弟一发结果了他。”挺起朴刀,便来奔那大汉。那大汉喝道:“你这厮合死!”双锤撞一撞,开山般一声大响,震的两个都心慌,那大汉双锤展开,早把焦挺裹进去,斗无数合,将锤打来,焦挺急架时,当不得那大力,早将朴刀折断。戴宗不由得大惊,挺起朴刀,便赶圈子里来。正是:高声惹就无端怒,小嫌翻出拼命危。欲知几个厮斗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