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冲负了时迁,只远远堕在后面,却看得扈三娘背影,见她依然一袭青布衫裙,长发瀑布般垂下来,直到腰间,发上簪枝银钗,虽是山居简妆,但她身材高挑,纤腰如束,其楚楚风姿,亦自远出人上。只是身形纤纤,春风拂动衣衫,却令她背影多了几分孤寒之意。林冲念及方才树后听到的她与尉迟无双言语间的款款深情,心中感激无限,此时心里更是怜意大盛。但他自家一路来早自思前想万,诸般事情早自心中掂量了不知几千万遍,转过了多少念头,尽是劝自已把持之意,想得但上崖来决不和扈三娘多说一句话,只要求恳那尉迟无双下山去便罢,决不留一点异样形迹在时迁两个眼里,坏了自家豪杰的名声和梁山上义气。不想上山来却经这一番,如何再能教那心如古井无波,老禅坐定?此时两般念头便在心中交战,互相冲激,颠颠倒倒,再没个完处,不由得一时心中烦乱难当,好生决定不下,不知不觉间却将一口长气叹将出来。时迁却被他负在背后,听得真切,自家肚里暗笑一笑,思量道:“便是俺扈家姐姐那心,铁石人也告得转,只怕你不上山来,今既来了,饶是你自充大男子,且看你这遭怎生躲得过?”几个一路行来,林冲看那崖时,但见得:孤崖出云表,峭壁兀风寒。上接着青天三万里,下压着黄泉七百脉。凭眼底吞进军州三百座,临远处飞来船影四万帆。崖上尽许鹰巢苍龙挂,壁上随由怪藤老蟒盘。白云无尽惟缭绕,青松难数但出岩。猿猴啾啾捧果走,禽鸟喧喧带子还。莫言石上生日月,只此好境远尘凡。不由得心里也自赞叹,道:“怪不得尉迟无双行动出尘,举止非俗,临此好地,自然胸襟与常人不同。但愿她如三娘所言,不念这旧仇新怨,答应下山走一遭,救花荣董平两个性命,也不枉我这一场跋涉,许多烦恼。”却又寻思道:“如此三娘又怎得个了局?她和王英两个生分了,只怕再也合不得,自再回不得隐龙山上,见不得众人了,自然这回也不会随尉迟无双到宋公明军中去,荒崖独居,猛兽无数,她一个孤身女子,怎能过得?”忽地心里一阵惊觉,暗叫着自家的名字道:“林冲啊林冲,你也是堂堂一表,七尺的男儿,大义关头素日都把持的住,如何今日竟动起这等心思来?岂不是猪狗不如,枉称了男子?教一天下人都耻笑?怎地这般糊涂?”却是接着一个声音心里道:“她这般待你,心里有你,你却忍心就负了她?任她孤独憔悴,伤心郁郁而终?却是于心何忍?便是天下人又怎地?他们却又如何待你?但只有这般一个对你好的,你却独忍心负她,却是应不应该?”那先前声音却叫道:“名分!名分!林冲你也须知她是别人的妻子,虽自两口不合,终究是嫁娶过的,如何可以动那等歪邪心思,勾引人家妻子?况又是梁山上结义的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下的,但稍把持不定,你便要背了伦常,毁了圣人礼教,一生的清白名声都自点污了,兄弟们眼里都猪狗不如,耻笑唾骂,林冲,林冲,你终不成把自家真个毁了!”却是另一个声音又道:“便是毁了又怎地?你却怕什么?你只是一个身子,但与她走个此生无人烟处,你织我猎,过两个人日子,须是快活自在,却还求得什么?但那些荣华富贵,征战功名,什么不是过眼云烟,转头即空?便是那些什么兄弟大义,你岂不知是一般众人自哄自的,有几个真正的,却念什么?但耻笑唾骂时,只须一辈子再不见这些人,便听不见,心里不念,也就是了,只要两个人快活这一辈子便好!”正是心里念头此去彼来,百般交战,怎得有个定数?那两个声音只是争执不下。却是列位看官,越是稳重和平的人,心里遇上事时,越是难以决断。林冲却是个最能忍耐的,凡事都要顾别人,但不是逼得无了道路时,只会委屈自已,却不教别人委屈。先前那世里风雪山神庙、火并王伦几场大闹,都是逼到忍无可忍处,方自使出手段,直杀得尸横血流,鬼惊神怕,动手前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事,苦忍了多少。却是如今遇上这份事,教他比那几遭更自难割舍明断了十数倍。但是先前林冲在梁山上和隐龙山上,只是心里对扈三娘存着敬重,不曾轻她,实无异样的心思。后来被尉迟无双伤了王英,要劫扈三娘下山,一场大闹,林冲出头拦阻时,却被尉迟无双口中揭出那段公案来,当时只是羞恼狼狈愤恨,也不曾有别的念头。此后念及时,只是自家心中惊怕,一生出来时,便即强压下去,因此也不曾觉别的。却是这番被时迁陷害,撮弄他上山来,路上百般使言语撩拨,心里别扭烦恼,没奈何强忍了,因此告诫自已,也自以为把持清楚了,定住了心思,因此坦然上山来,只想请尉迟无双下得山便罢。哪想却有这番意外,听扈三娘凄然之中却是深情到骨子里的一番言语?不由得他不一时心中大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烦恼,更有十二分惊惧彷徨。况是林冲男女情事久自疏旷的人,没奈何心中都强压住了,此时一旦勾将起来,只似火星飞进了火药桶,又似饥蜂落进了蜜糖水,再也压制不得,只好沉溺其中,尽自心中迷惘惶乱。

却是正迷乱间,早上得崖来,眼前正是那几座大石屋,屋前数十丈见方一片空地,屋后几株大松树,苍枝虬干。扈三娘忽地回转身,道:“几位兄长兄弟且请在此稍等,我自去和无双妹子说一声,道明只是无心的过失,请她原谅一遭则个。”林冲一惊,方自将心神且收住,和段景住都立住脚,便道:“有劳三娘,但得无双姑娘不怪最好。”扈三娘看了林冲一眼,见他风尘仆仆,脸上颇有憔悴之色,此时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已,尽是求恳之意,心中忽地一酸,急低下头去,转身便走向石屋。却是未曾进门,早听得尉迟无双冷笑,道:“姐姐果然领这几个来了,他们却也有胆子,不怕我挖了他们眼睛出来。” 扈三娘苦笑一笑,走进石屋,见尉迟无双坐着,膝上横着口剑,却自出了鞘,惊道:“妹子神仙一般人物,原不必和他们几个计较的。况是这几个也是无心,他们是上山来告求妹子的,要去救我梁山上两个重伤待死的兄弟,不想误撞见了,因此尴尬,这林大哥、时家兄弟,妹子也应知他们的人品。因此姐姐求妹妹大人大量,恕过他们这遭,但有不是的,都在姐姐身上,姐姐这里给你赔罪。”说着便自跪将下来。尉迟无双大惊,急丢了那口剑,过来扶起扈三娘来,道:“姐姐何必如此?我原想只是吓他们一下,并无别的意思,你我亲姐妹一般,如何能教姐姐如此。” 扈三娘却只是不起,道:“妹子肯恕他们了?” 尉迟无双笑道:“若是那林教头肯娶了姐姐,做了我姐夫,我便不再怪他,便随他下山救那几个粗蠢家伙也罢!” 扈三娘听得脸上飞红,待要啐她,又强忍住,凄然道:“妹子别笑姐姐了,这等玩笑,也好开得?不可如此说的。” 尉迟无双手上加力,早将她拉将起来,笑道:“他既是上山来求我,便由不得他。有道是什么‘奇货可居’来着,我便漫天要价,他不妨就地还钱,只要他答应娶姐,今夜与姐姐洞房花烛,我便下山走一遭,呵呵。” 扈三娘羞怒,叫道:“妹子!” 尉迟无双笑道:“他们得罪的我厉害,此番却又巴巴的赶上山来,自是无奈的紧,我要是不会盘算,替姐姐完了这桩好事,却答应千里迢迢的千里下山去救人,岂不是亏得大了?姐姐不用脸嫩害羞,一切事情且听妹子主张,包你了却心事,缔结了一段好姻缘。” 扈三娘气道:“妹子这样的人品,却也学会滑了口舌,只管来取笑姐姐。” 尉迟无双笑道:“姐姐原不知这是妹子为换油盐衣米养活兄弟,自小去赶集市卖野兽草药,跟那些奸商讨价还价,练出来的口舌本事。今日正用得上了,就撮弄那古板冬烘的教头与姐姐成了好事,如今他是我俎上之肉,且看他走到哪里去?我这便和他说去。“扈三娘大惊,急叫道:“妹子不可胡闹!”伸手待去拉她时,哪里来得及?尉迟无双早自奔出门去。却说林冲几个立住了脚在石屋外等,只不见扈三娘出来,林冲背上时迁忽哧地一声笑,林冲做怪,道:“你如何却笑?”时迁道:“我想那无双姑娘定的怪我们的紧,因此三娘苦求她不得,待会若出来,必然暴打我们一顿,因此惶恐。”段景住听的心慌,就扯林冲道:“教头哥哥,不如我们走了罢,但她手重伤了性命时,不是说处。”林冲道:“无妨,但她怪时事都在我身上,要杀要剐,我自承当,必不教她伤你们两个。”心里却知时迁笑得不是好处,不由得更自恼他,却又说不得,正自无奈时,却是尉迟无双从石屋里赶将出来,遥遥叫道:“姓林的,你独个随我来,那边峰头上说话。”林冲听得诧异,背上时迁道:“教头哥哥,你但放下我便了。自去和他说话,完这趟事体。”林冲听得合事入耳,便把时迁放块大石上,教他倚树坐了,与这两个道:“我自去和她说话,但能求恳得她下山也罢!”这两个道:“哥哥稳便,凡事都指望哥哥身上。”林冲苦笑一笑,整整衣服,却来赶尉迟无双。赶过一程,却见尉迟无双远远招一招手,便赶上西边峰上去了。却是尉迟无双能陆地飞腾的人,穿山走涧,平地相似,上那峰去十分容易。林冲却是马上惯了的,如何能及得她?眼看得那峰直拔入云,遍生荆棘,更没条上山的路,只是自家忠心义胆,要为救两个兄弟性命,没奈何且都抛闪下,挣扎上峰来。赶有小半个时辰,额上汗流,口中气喘,两小腿上钩得稀烂,只是一步步挣扎上峰来。再走几步,眼前一道峭壁横着,几十丈高,都如刀削一般,再攀爬不得,林冲呆一呆,心里道:“这尉迟无双自是还怪着他两个窥浴的事,所以这般来折腾我?说不得,便是拼了性命,也只得爬上去。”便扎束起长衣,却拼着性命攀这峭壁上去,约莫上得十来丈,叫一声苦?却是怎地?那上面数丈都是光坦坦大石壁,再无个着手搭脚之处,便是猿猴也无本事上去。林冲正慌张时,却听得上面哧的一声笑,正是尉迟无双声音,只听云里她遥遥笑道:“算你林教头是个真男子,却到得这里,便是我兄弟也没这毅力,既是你心诚时,却将这索子接住了,我自提你上来。”果然便云里垂下一条粗藤来,到林冲身边。林冲却喜,便将粗藤挣几挣,见果然结实,便把来缠在腰里,拴缚得牢靠了,便叫一声,却不见动静。正奇怪时,却觉一股大力将那粗藤扯动,自家身子便飞升上去,一升便是数丈。过将片刻,只听尉迟无双叫一声,林冲只觉身子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待落下时,却早身在平地,尉迟无双笑盈盈地站在面前。林冲急行礼道:“林冲谨参,就谢姑娘接应上崖之德。”尉迟无双笑道:“我逼你上这等地方来,你如何不怪我,反自谢我?”林冲道:“林某同伴无礼,冒犯了姑娘,都在林冲身上,但任姑娘责罚,只求饶恕过了那两个。便是姑娘呼召,刀山火海犹自不避,何况只是呼唤来这峰上说话?” 尉迟无双笑道:“错既是那两个下流做出来的,我只罚他们,与你须无干系,却不须你来惶恐,你但欲担当时,须无道理。”林冲道:”“子弟不教,父兄之过。林冲是他两个结义的兄长,他们犯错,如何不怪林冲?但请姑娘责罚林某,心中甘愿,生死不避。”尉迟无双脸上似笑非笑,道:“他两个十分无礼,我本要每人废一双眼睛,今得三娘姐姐说情,便每人只挖一只眼睛。你若要替他们时,便得将自家一双眼睛都被我挖了,从此只是个废弃无用的人。”林冲脸上色变,心里惊忿,只是先前话说得满了,怎生再改得口,一时言语不得。尉迟无双看着他,道:“如何,你还替不替了?”林冲难以言语,胸中忿怒,却将眼来瞪她,尉迟无双笑道:“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强来充好汉的!罢,我自饶你这一糟,只下峰去挖他两个的眼睛便是。”作势便待下峰。却是走不几步,只听背后林冲叫道;“罢!罢!你来挖了林冲的眼睛便是!林某岂是那言而无信的,岂会惜这一双招子?” 尉迟无双倒吃一惊,倒转过身来,看着林冲。原来这一刻林冲心中已不知思量了多少遍,心里道:“不合自家话说的满了,既如此时,怎能替他两个,终不成便就此做了废人?况是自家身上并无过错。”因此说不得话。却忽地听她如此说,看得自家轻了,胸里一口气却直涌将上来,寻思道:“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既说了,便无反悔,由她行凶做恶也罢!”便背后将尉迟无双叫住。尉迟无双看林冲时,见他脸上神色凛然,气概轩昂,再无畏缩之意,心下称赞,面上却犹自冷冷的,道:“你真个想好了?大丈夫岂是那么容易充的?我即时便挖了你一双眼睛出来。”林冲冷笑道:“说便说了,岂有反悔?你既待要林某这双眼睛,便请动手罢!林某绝不闪躲畏避。”说罢,双手负在背后,一双眸子寒冰也似,冷冷盯视着她。尉迟无双见他如此硬朗,倒大出意外,却是局势到此,也收蓬不得,心里道:“言语里且由你充好汉,却是再试你一试,才知你这硬朗是真是假。”就自走上一步,大声道:“好,既是你要硬充好汉时,须也怪不得我,只是怨你嘴硬!”并起二指,便往林冲两个眼眶里插去。林冲冷笑,看着她两只手指一寸寸逼近自已眸子,竟是挺胸昂头,竟不躲避丝毫。尉迟无双二指伸到他眼前半尺之地,冷笑道:“姓林的,你从此再看不得东西,见不得日月,只是为这会没来由地替人出头,送了这一双招子,就一点也不后悔?”林冲暴喝道:“你要做便做,却罗里罗唆什么!好生教人耻笑!” 尉迟无双寒霜满脸,冷笑道:“好,既如此怪不得我!”两指生风,便向林冲眼中插去。林冲只是冷笑,却是尉迟无双的手忽地收了回去,笑道:“好个林教头!好个真男子!怪不得我三娘姐姐如此死心塌地爱你!不枉了她这一场!林家兄长,方才小妹只是将言语试你骨气胆色,得罪莫怪!”说完却盈盈行下礼去。林冲意外,却也只得苦笑,还礼道:“姑娘谬赞,林某何以克当?只是姑娘不怪责我等几个便好。只是扈家妹子的事,且请不要提起。” 尉迟无双听得两眉却又蹙将起来,道:“林家兄长,我三娘姐姐待你一片深情,你自早知道了,怎能不放在心上?” 林冲苦笑一笑,道:“姑娘明朗坦直,刚急好义,林冲心中亦自敬服,只是姑娘亦应晓得世上还有‘礼法’二字,维系了人伦大义,不可违背。扈家妹子的心,林冲已自知道,此生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再分解相说不得,量也无个道理,姑娘但请顾全林冲与扈家妹子体面,请莫再提起。”尉迟无双本自无气的,此时心里倒又多出五分气来,冷笑道:“林家兄长,你诸事都好,怎地这一点上却如此迂腐了?礼法,礼法!但人都尽依着它行,这世道怎地还是如此乱了?你不欲分说时,我偏要今日要你撕掳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可知我引你到这峰上来,却是何用意?”林冲道:“恕林某愚蒙不知。” 尉迟无双冷笑道:“便是为顾你体面,不要那两个家伙碍眼,因此我才引你到这峰上来,上不着天,下不巴地,四下再无第三双耳朵,教你再没顾忌,却正好说你与我三娘姐姐的事。”林冲苦笑,道:“多谢姑娘用心,只是此事并无好说处,姑娘极明事理的人,量也不会强林冲做那尴尬的事。” 尉迟无双冷笑道:“我却正是要逼你!今日你既来这峰上,却须说说你如何对我三娘姐姐。”林冲低头,过一会方道:“她自是林冲梁山上结拜的妹子,林冲拿她骨肉般敬重相待,但不违了礼法圣人教导,便为她舍了性命,亦自心甘情愿。” 尉迟无双冷笑道:“好番言语!‘只不违了礼法圣人教导’,我也不要你舍什么性命,但只做到一件事时,便就足够。”林冲道:“姑娘要使林冲做什么?” 尉迟无双笑盈盈的道:“只须你娶了我三娘姐姐,两个有情有意地过一辈子,教我三娘姐姐快乐自在,便自足了,我便再不和宋公明计较,那两个也不计较,还下山去救你那两个梁山兄弟的性命,你也须知那姓花的暗算过我,伤我一箭,我如今但心情好时,也就救他性命。”林冲脸沉如水,道:“林某若不答应呢?” 尉迟无双冷笑道:“那两个家伙只好没性命,我心下不快活,少不得更挖两三双眼珠子出来,这便都是你害的。”林冲冷笑道:“姑娘如此逼迫林冲,却当林冲到头来终自会答应不成?” 尉迟无双冷笑道:“当年祝家庄上若不是你多事擒了我三娘姐姐,岂会教她落在宋公明手里,强配与那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王矮子,一朵玫瑰花插在牛粪上,受尽两辈子活罪?算来不是你多事,哪里会有这些事?我如今不找你问罪,却找哪个去?”说得林冲呆住,好一会道:“那也是两军阵前,自无奈何的事,当年都是宋公明一力主张,梁山上众人自天王哥哥并无有异议的。” 尉迟无双冷笑道:“‘并无有异议的’!你这话说得倒轻巧!她自家破人亡,生死都在你们这伙贼强盗手里,抗拒不得,不是吃你们害的?便是要替她找个郎君,也须找个好的,依我姐姐意思,岂是那宋公明狗贼可以主张的?依我说,你们这伙贼强人里,并无一个可以配得我姐姐的,但她瞧上你时,是你的福气,否则依你那时如此冷血,不顾她的死活,我便第一个依不得!”一番骂得林冲脸色铁青,再言语不得。

尉迟无双道:“话既说到如此地步,姓林的,你却娶我姐姐不娶?”林冲道:“虽是林冲的罪错,林冲也感三娘妹子的心,只是林冲日后自谋报答她处,但此事绝行不得,随姑娘如何对林冲,林冲只是这一句话。” 尉迟无双虎起脸来,冷笑道:“你须也算个男子!便是你两个梁山上的,你也不管他们死活了?”林冲道:“生死有命,但无姑娘出手医治,也不见得他两个便无了指望。但此番上山搅扰了姑娘,林冲谨此谢过姑娘,就此别过。”行了一礼,转身便欲下峰去。尉迟无双大怒,风也似抢前去截住,冷笑道:“姓林的,但你今日无个交代,娶了我姐姐时,休想下峰!”林冲退后两步,沉声道:“姑娘不要勒逼林某,但天下说婚姻事无这般行的的,更兼要林冲败伦累德,丧尽声名,再做不得人时,却请恕林冲誓死不从。” 尉迟无双冷笑道:“今日之事,你既来到我山上,哪里还由得你主张?若是不娶我姐姐时,且一辈子都留这峰上!”抢近身来便奔林冲,林冲一胸中都是忿气,却知她本事,空手比并她不得,急退后数步,却掣出那把雁翎腰刀在手里,晃一晃,一泓秋水相似,横在胸前,沉声道:“姑娘莫欺人太甚!” 尉迟无双冷笑道:“便欺你怎地?且与我三娘姐姐讨个公道!”叫声“着!”左手并起二指,先抢林冲面上眼睛,林冲急避时,不防这一招却是虚的,尉迟无双右手早探进来,就抢林冲手里这把刀,早捉住林冲手上筋脉,林冲便觉酥了半身,再无气力握刀,却是自家心思也机变,就乘势松了手,把刀直堕地下去,左足却踢起来,迎着那刀,把刀踢有五尺来高,左手急伸抓住,雷也似暴喝一声,趁势一刀便撩过去,只是个快。尉迟无双喝一声采,眼见得这一刀轰雷掣电,来得势凶,只得松放了林冲,就退开一丈来地,反身却又扑来,笑道:“姓林的,饶你这口刀,我们斗一场!”林冲暴喝道:“刀枪无情,姑娘自家当心了!”见她直伸手来夺这口刀,视自家如无物,心里更是气恼,将刀取个横势,推将上去,眼见得尉迟无双若再恃强伸手来时,先须割断了五个手指。尉迟无双缩手避开,笑道:“姓林的,不枉你做过八十万禁军教头,原来刀法使得也这般好!”口里说着,已是身子抢进来三次,只要夺林冲手里这口刀,林冲刀法使开,白光闪动,早将身子周围一丈方圆罩定了,砍劈削夺,俱成方寸路数,护住了周身要害,变招处极尽精奇。尉迟无双虽抢进来三次,却都自被逼退,夺不得那刀到手。但她骤来骤去,进退自如,林冲刀法虽然精奇,却也伤她不得,只得勉强自保,更是心惊。眼见得尉迟无双身形展开,便如只翩翩青鹤一般,在刀圈外游走,身形美妙,但刀法略有暇隙,便即抢将进来,但林冲反击凌厉,便即翩然跃退,再自游走,正是身形变幻,奇妙无方。林冲不由得心惊,寻思道:“这女子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却如何有此本事?那日隐龙山上她背上负了一人,又身处万众包围之中,我使枪兀自赢她不得,今日只怕要着了她手脚。只是大丈夫死便死尔,岂可受人胁迫威逼,声名扫地?今日输便输了,只须一死!”因此想得明白了,心下便自镇定,且把诸事都丢去九霄云外,只是尽自已生平所学,把那一口刀使发了,隐隐带有风雷之声,招数变幻莫测。尉迟无双连冲突有十余遭,却也欺不近他身侧,反是被逼得愈退愈远,直到近二丈开外,兀自感觉得到他刀气杀意,不由得一半佩服,一半气恼,寻思道:“这姓林的倒使得好刀,我起番托大,这般空手对他,赢他却是难些了。”再斗一回,林冲斗得性发了,将刀使得愈发凌厉,横砍竖剁,只是抢进来。尉迟无双却是被逼得步步后退,忽得后背一疼,却是撞上了一棵大松树,那古松不知几百年,夭矫入云,枝上却附了许多凌霄似的异花,此时当着日光,春暖时开得却正盛,被尉迟无双一撞松树,簌簌却落下许多花瓣来,好似下了一阵花雨,落在她身上、发上。尉迟无双见了,心里忽自一动,见林冲一刀剁来,只似出洞毒龙,口里喝道:“小心了!” 尉迟无双笑一声,将脚点一点,身子早腾将起来,早到二丈高处,落那松树高枝上去,林冲那一刀便落个空,大惊抬头急看时,头上一阵花雨已撒将下来,迷了眼目。林冲大惊,急使个雪花盖顶,舞刀将头顶护住,疾向后退去,接着耳旁又是一阵轻笑,又是一把花瓣迎面打来,纷纷扬扬,林冲疾自后退时,忽然后背一痛,已被人一指戳中,接着腿弯一疼,已被踢倒在地,那把刀也被夹手夺去。林冲跌倒在地,眼见得花雨纷落之中,一个女子执刀而立,朝着自已冷笑,正是尉迟无双。

原来尉迟无双见了那花瓣落下,心里忽得了主意,寻思道:“我只和那姓林的说空手不用军器,却没说不用暗器,再说这些花瓣儿又算什么暗器了?”当下避过林冲一刀,便腾跃上树去,双手招一招,已有千百片花瓣在手里。便先向林冲头上打下一把来,见林冲果然迷了眼目,大惊舞刀后退,不由得大喜。当下跃下树来,再一把花瓣打去,却笑一声,使林冲只当自已在前面,舞刀只护住身前,不想尉迟无双身形如电,早闪林冲后面去,就自打倒了林冲,夹手夺了刀去。当下尉迟无双心中得意,将刀指着林冲,喝道:“姓林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却是服了?”林冲忿怒,却也惊叹她本事,听她这般说,冷笑道:“林某既然输了,要杀要剐却自随你,只是你要想威逼林冲做那不耻人伦的猪狗之事,却是万万休想!” 尉迟无双听得大怒,喝道:“姓林的,只当你是个好汉子、真男子,口中怎地也如此不干不净,你且说,如何是那猪狗之事,但说不得时,再不看三娘姐姐面上,一刀便送了你!” 林冲冷冷看她,道:“她是林冲梁山上结义的妹子,更是结义兄弟的妻子!” 尉迟无双冷笑道:“那又怎地?若不是你和宋公明先后害她,我姐姐如何会有那狗屁般的所谓名分?那等名分又算的什么?我当日带扈姐姐离了隐龙山上,她便不再是你梁山上的人,但你愿意时,我自去和三分人、七分鬼的王矮子说,包他屁滚尿流,自和三娘姐姐除了这夫妻名分,再去寻宋公明,包他也自闭了口。但这两事都揭过了,你却还拿什么做推托?三娘姐姐深爱你到骨子里,你自和她浪迹天涯,恩恩爱爱,生儿育女,不比与那宋黑三马前鞍后的做奴才强之百倍?你且扪良心说一句,我扈家姐姐,论哪里配不上你?饶你这般拿醋装大!“林冲听她疾声厉色,但心地显是真挚之极,只要撮和自家与扈三娘两个,更说得与自已前时想得一般,不由得心里矛盾,当下低了头,难以言语。尉迟无双冷笑道:“是男子的就拿句话出来,我自今夜与你和三娘姐姐洞房花烛,成了好事!”林冲听她如此轻自已,心中怒气又起,哪里肯睬她?尉迟无双大怒,喝道:“我喊三声,但你不答应时,便杀了你!一!”林冲只是冷笑。尉迟无双更怒,喝道:“二!”林冲冷笑,暴喝道:“你要杀便杀,要强林冲时,却是万万不能!”尉迟无双怒道:“姓林的,我为你和扈家姐姐呕尽肝肠,你却只是轻我,呕我!”就喝出来道:“三!”见林冲竟自转过头去,再不看自已,心中无明火起,待要杀他时,竟自下不去手,待放他时,先前话又说得满了,正是骑虎难下时,忽听得身后有些动静,心中念头一转,冷笑一声,一刀便向林冲颈上砍了下去。正是:强翻情海滔天浪,烈汉又招性命危,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