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时迁和萧嘉穗正谈山上事时,扈三娘忽地出来,时迁看去,见扈三娘已自洗去了脸上泪痕,坐下举杯道:“三娘蒙萧大哥指点,诸语自当铭记在心,不敢有忘。”萧嘉穗笑道:“东边日出西边雨,人生何处不阴晴?但自珍重坚守,必见云退月出,冰消春来。萧某观三娘面相气色,自有如意之日,就尽此杯,预祝三娘心想事成。”扈三娘道:“多谢大哥。”自将酒干了。时迁虽摸不着头脑,但见扈三娘转悲为喜,便十分欢喜,欣然和萧嘉穗一起将酒干了。当下几个说些异闻时事,道些自家见识,中间夹几句枪棒武艺,正是同心谐气,融洽无间,一室皆春。几个吃得数碗,已是上灯时分,各觉酒意够了,那小童阿琐早收拾下扈三娘和时迁铺位,扈三娘自住一间,时迁却和萧嘉穗联床,两个夜话,那小童阿琐只在炉边暖笼上睡,裹条毡子,只听得那边主人和时迁只是轻声说话,有半个更次,这童儿贪睡,早自眠去。

却是第二日早晨起来,时迁和扈三娘见雪晴了,念着身上事务,商议要行,萧嘉穗知那紧急,便也不留两个,把封书信与时迁道:“我自昨夜里写了书信,你到尉迟姑娘家里便可与她,她念情分时,必然下山助你们,只是她脾气高傲,凡事不可违拗她,只顺着便好。”时迁大喜,将书信收在怀里,道:“她非凡间人物,我和扈姐姐专程来请,如何诸事不依她?萧大哥但自放心。”萧嘉穗笑道:“如此最好,我自送你们一程。”就直送这两个到昨日酒店里,要那小二调了解药,将那两个伴当救将起来,那两个长凳上爬将起来,只是迷糊。摸着头道:“饮得好酒!却在这里睡了一夜!”时迁暗笑,教两个整顿了马匹行李,自和扈三娘辞别萧嘉穗,扈三娘怔怔看了萧嘉穗片刻,忽得便拜两拜,流泪道:“今日三娘去了,不知何日再得相见大哥?”萧嘉穗忙扶起她来,微笑道:“花开花落自有数,人散人聚亦有时,但自中心相念,便是天涯比邻,我料别后相会自有时候,三娘自多珍重便好。”当下送了这几个上马,看几个踏雪践冰,渐渐去得远了。却见三娘不住马上频频回首,直到转过那高岗方不见了。萧嘉穗点头,就自吟道:“登高举首坡陇隔,惟见红妆出复没!便是销魂独有别,此后空对梅梢月!”自回草庐去,只是心中尽多怅惘之意。

却说时迁和扈三娘带了伴当,自冒寒风凛冽,踏积雪蹉跎,挣扎行得一日,早到逢春镇上,投客店歇了,次日起来打火吃了饭,几个寄下马匹在客栈里,由时迁引路,几个带了礼物,就寻路途,奔那崖上来。正是山重水复,更兼雪封千山百水,正是十分难寻,亏得时迁极好记性,早记下路途,因此几个滑跌奔走大半日,却转到得那崖下,时迁笑道:“虽无唐三藏八十一难取经的艰难,却也比得上刘玄德三顾茅庐!只盼这高傲的主见了萧先生书信,就同我们隐龙山上走一遭,成全了我们面目,不要再叫我们雪里奔波!”扈三娘道:“她既是仰慕萧先生时,必然看他面上,去山寨里帮助,不会为难我们。”时迁笑道:“便如姐姐吉言才好,且只上崖去。”几个上崖来,将到那屋前,却见那少年尉迟世英在那里看山下雪景,见这几个上来,却认得时迁,笑道:“时家大哥再来崖上,可是有甚事么?”时迁笑道:“多谢小哥记忆,此来正是有事相求,令姐可在家么?我们有她深念的故人的书信要交与她,却是小哥的手臂可好些了?”尉迟世英笑道:“我的手臂自得姐姐每日照顾,却是好得多了。你们迟一日哩,便是昨日西南山里的十来个猎户来求姐姐,道是那边山里新多了两个人熊,十分伤害猎户,先后吃了一二十家老小,因此来求告姐姐。姐姐听得恼怒,昨日便拿了弓同他们下山去了,便是即时寻着杀了,也好有两日的来回。你们须得在这山上等两日。”时迁和扈三娘听了无奈,道:‘也只好在这里等。”时迁便教伴当打开背上包裹,取出那黄金珠玉美锦来,顿时一室都是珠光玉气,锦采金辉,道:“此番却是蒙俺山寨里晁宋二位头领所命,就教我们送些微末物事,不成敬意,就请小哥笑纳了。”尉迟世英看得呆了,惊讶道:“便是如何送这许多物事?只是姐姐不在家里。东西却不敢收。且请收起。”时迁笑道:“只是俺山寨里晁宋二公心意,小可回山寨里说起令姐弟本事武艺时,俺山寨上下数万人众无不钦敬到十二分。因此教小可送这些物事,只是要略尽钦敬之心。”尉迟世英摇头道:“便是无功不受禄,姐姐时常告诫,四野八山的猎户人家常常来求俺姐弟除些猛兽,将金银野味献谢,只是姐姐从不肯受纤毫之物,今若私自收了,姐姐回来必然责罚,因此上万不敢收受。”时迁听得他说得坚决,只得教伴当收了物事,道:“既如此时,小人们只在山上等待。” 尉迟世英笑道:“便是我自个在山上闷的紧,姐姐只不许我下山,若是你们在山上时,却十分好,可把外面的事都说与我听。”时迁心里一动,便道:“外面多少好玩热闹去处,敢请小哥竟未下过这山么?” 尉迟世英摇头道:“姐姐常说外面好人少坏人多,稍不当心,便吃他陷害了,因此只不许我下山去,只许在附近山里打猎,我自长了十七八岁,只是跟姐姐去那镇上赶过几遭集市。”时迁听得心理暗喜,便道:“既如此,小人自把知道的好去处,都说与小哥听。”尉迟世英大喜,将这几个安顿下。时迁便来将言语说诱这少年,把自家走过的许多去处,见过的诸般事物说得天花乱坠,件件热闹无比,听得尉迟世英目瞪口呆,心似火炭也热起来,只是连声叹息,半般缠着时迁问,时迁大喜,心想:“他中我计了。”说到好时候,便道:“小哥在这山上这般寂寞冷清,这世上这诸般事物都未曾见过经历几遭,岂不是可惜了这一生一世?更兼小哥这般神力本事,到俺山寨里也算属一属二,便可做个大将军,领着千军万马,任意大大厮杀,不知多么风光热闹哩。” 尉迟世英听得欢喜,道:“既是如此热闹好玩时,姐姐回来,我自央她领我到你们山寨里去,就玩些时候,做做大将军也好。”时迁大喜,心想:“这番十分事成九分了。”又自鼓唇弄舌,竭力敲些边鼓,只要坚定下尉迟世英的心来。扈三娘看了只是微笑,当下天晚,几个胡乱吃些野味,就自石屋里和衣歇了。

却是第二日午时,时迁自正再将巧言说尉迟世英时,忽听外面声唤,尉迟世英喜道:“姐姐回来了,就请她领我下山走这一遭。”话犹未了,就见那尉迟无双早入屋里来,背上背着铁弓,手里提一卷熊皮,时迁急向前声喏,尉迟无双惊讶道:“你如何又上我山来?”时迁便跪下道:“便是如今俺山寨里遭遇些事,被姓乌的四个兄弟十分勇猛,伤害俺头领兵马,山寨无计可施,是小人知姑娘姐弟武艺神力,因此斗胆冒死相荐,俺山寨里晁宋二都头领十分欢喜相敬,就差小人将些礼物来请姑娘相助,万望姑娘下山相助。”就教伴当献那金珠锦绣,尉迟无双听了见了,只是冷笑不说话,尉迟世英道:“姐姐,那边如此热闹,咱们去一趟也好,就是他这般心诚。” 尉迟无双冷笑道:“你只喜欢那热闹,不知红尘里多少坏人将着花花肠子专要害人!却忘了母亲死时,说些什么来?今被这奸诈坏人说几句谎话,便自猪油蒙了心,枉费姐姐平日辛苦教导你!这般糊涂!”却回头朝时迁喝道:“收了你的东西,自与我滚下山去,便饶你打,不看你识得姓萧的面皮上,连皮都揭了你的!”时迁给她骂得狼狈,听她最后两句时,忽然省过来,就道:“姑娘慢怒,便是小人这回路上来时,遇见萧大哥,萧大哥有书信与姑娘,托小人捎了来。” 尉迟无双听得,身子忽得抖了两抖,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雪白,又一阵潮红,忽地冷笑道:“这没良心的书信在哪里?快与我拿来!”

时迁大喜,忙自怀中取出书信,就恭敬递上,尉迟无双就接过去,手臂却不住颤抖,倒似这书信有千斤之重,几次待拆,却又住手,只是拿不定主意,脸上神色只是悲喜不定,时迁哪里敢扰她?尉迟无双犹豫良久,终于就撕开封口,取出信来,展开看时,正是那自家熟悉字迹:“

无双贤妹妆次:

年来一别,云山相隔,俗世沉浮,诸事难言,所可忆者,贤妹之音容笑貌也。每孤灯自照,与贤妹相处之时事多上心头,虽一嘲一谑,犹毫发清晰在心,思之念之,每每悲喜不能自主,常至鸡鸣东方既白之时犹不能眠,贤妹忆我,亦如我乎?

然知贤妹之心,固自有怨我之意也,劳雁分飞,必伤风雨。鸿雁孤影,自因弓弋。昔自留书而别,亦自有因也,伯母为无良薄幸者所弃所害,远遁荒山,郁郁而终,亦世间大不幸者,而贤妹为复母仇,远求异人而为师,终习世间无伦绝艺,其心非不可矣,而贤妹复仇之时但得仇人之首足矣,而戮及襁褓,祸屠满门,其报不亦过矣?当时以此言责之,固触贤妹雷霆之怒,萧某默然远引者,盖为此也,欲全我与贤妹之恩义也!近别来近年,以书奉赠,犹言及此者,‘君子爱人以直’,贤妹奇才绝艺,云中仙品,然伤之以至情至性,每每以气凌暴他人,快心纵意,仇之必杀,每无所恕。然刚极必折,锋强必摧,窃为贤妹忧也!愿贤妹思此言,谨所行,必蒙后福。当为贤妹深祷,福寿无极也!

此番托时君传信,其人虽穿墙行窃之客,而存侠烈高义之心,多为善举,虽古之郭解朱家不能侮也。彼之所求望贤妹善斟酌之。此世之民苦秦广之暴政久矣,有若倒悬,而今时外则蛮夷交侵,内则人心思叛,分崩离析,时岂久乎?山川崩则百兽难存,江河溢则鱼鳖失所,世间乱则百姓焉生?固非英雄不世出,不可收拾残局,以安天下也!今萧某稍拷天下大势,以为非梁山人物不足以安天下,造清平也。宋公明世之枭雄,吴加亮妙算神谋,其众整而一心,其将勇而好斗,其行则以安民济困为号召,民之所望,不异来苏,固可知天命之所归也!然伟业欲成,必颠而后扶,非百战千危不可克定也。此时史文恭与李助联军,复济以乌家四将之勇,非梁山人物所能抗也,而可伏乌家四将者,非贤妹则世无其人矣,贤妹若施援手,解彼之困,使其早成大业,万民得以苏生,其功业他人何以蔑加于贤妹之上哉?而贤妹复还白云,得藤箩真趣,而凌烟传贤妹之真,岂不美哉?愿其时与贤妹把杯贺也!书毕惆怅,想象贤妹风采,不胜低徊。

愚兄萧字”

尉迟无双看罢,又读一遍,忽得冷笑道:“他劝我出山助你们梁山事业,他却湖山啸傲,诗酒风流,好不自在!他一身本事,诡计多端,如何不去出力杀人,倒要别人替他顶缸?既嫌别人杀人太过,又要别人去杀人,却是哪门子道理?好生颠倒!她如何自已又不来见我?我只不去!不去!”时迁不知信中情形,见她大发脾气,吓得噤若寒蝉,言语不得。尉迟世英向来怕姐姐,刚才更被责备,哪里敢再开口?正没奈何间,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无双姑娘,萧大哥不来见你,却是有事故的。”却是扈三娘从隔间里出来。

尉迟无双看见她,一双柳眉蹙将起来,冷笑道:“你是谁,倒好懂他心事!“扈三娘道:“我只是梁山泊上头领一丈青,今奉山寨里晁宋二位都头领之命,特来相请姑娘。” 尉迟无双冷笑道:‘如何你又这般知他?”扈三娘道:“便是前日里酒店里撞见,蒙萧大哥不弃,说与心事,因此知些是非。” 尉迟无双冷笑道:“他倒好生风流,又结个红颜知已!想是见你有些姿色?好生无耻!”扈三娘脸窘得通红,道:“姑娘不可乱说。” 尉迟无双冷笑道:“乱说?你倒这般回护他,想是一见钟情的深了!且处置了你,再找他算帐!”忽得探身过来,一掌便掴扈三娘面上,扈三娘大惊,举手来格时,不想这掌却是虚的,尉迟无双一把早掐住扈三娘腕上,扈三娘只觉浑身无力,就落尉迟无双掌握,时迁大惊,急抢身来救时,被尉迟无双闪过,将脚尖去时迁膝盖后点两点,时迁就自跌倒,只觉一双腿子再不是自家的。尉迟无双冷笑道:“什么梁山好汉,一般浪得虚名!” 尉迟世英惊道:“姐姐不可伤他们!” 尉迟无双冷笑道:“我自有主意,什么时候轮到你主张了?不要讨打!” 尉迟世英道:“姐姐,这扈家姐姐这两日照顾弟弟,十分爱惜,是个好女子,姐姐不要伤她。” 尉迟无双怒道:“好啊,便是这么个狐狸精,连我的兄弟也迷颠倒了,和我生分,我只叫她粉身碎骨,方解我恨!”就一把拽起扈三娘,风也似的也冲出门去,尉迟世英在背后大叫“姐姐!姐姐!”却是哪里赶的上?

扈三娘被尉迟无双抓住,挟在肋下,只听耳边风呼呼作响,两边的树木刹那时便不知有几千万棵从身后闪过去,眼见得尉迟无双奔的极快,势如奔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却也钦佩她的本事。尉迟无双奔下崖来,跳崖过涧,如履平地,不久忽得就向上奔去,却是一座极高极险的山峰,山壁上本自积满冰雪,滑溜无比,却是尉迟无双视若无物,只是向上直奔,扈三娘只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心下骇然,只怕她一失足,不免两个都摔得粉身碎骨,却是尉迟无双愈奔愈高,不久就穿入云深里去,忽得骤然腾起,两个身子都悬空里,扈三娘叫一声,正是心几乎从咽喉里跳出来时,却是足下踏着了实地,原来已上了峰顶,却是好大一片空地。尉迟无双向里走了几步,冷笑一声,将扈三娘丢在地下,冷冷看着她,道:“我仔细问你,你老实答,若是扯谎,就将你从这崖上丢下去,摔做肉泥!”

扈三娘怒道:“你好生会冤枉人!萧大哥高义无双,只有真心待你,怎得你这般看他?” 尉迟无双冷笑道:“他真心待我?如何留书扔下我一个走了,躲得鬼影都不见?既是今隔两三日路程时,却依然不来见我,只教那小贼捎封鬼书信来?却是我辛苦伺候他数月,救了他性命,不知他的心,你颠倒见他一日,就知他的心了?分明他无耻薄幸,见异思迁,只好做无良之事!你又没些本事,他不过爱你些小心眼儿!他负了我!负了我!”说着竟自扑倒在雪地上,只是痛哭。扈三娘本来恼恨她十分,见她哭得凄心断肠,一心气都自消了,过去跪在她身边,柔声道:“妹子,姐姐总比你大些,叫你声妹子。你表面是凶的,可内心里却纯的紧,只如这峰顶的白雪,摸上去冷,却最是晶莹纯净,萧大哥心里也自珍惜的你紧,只是你不明他心思,他是个最仁义助人的,又温雅和平,不喜杀戮,你的性子这般暴燥,又好弄小性子,一点也不体谅他,教他如何能忍受?少不得他躲避了你,其实他心里依然念你,和我说起你时只是叹息,若是你改了性子,依着他的话做,他自回你身边来,和你白头到老,一生相守,岂不是好?” 尉迟无双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哑着嗓子道:“你如何这般知道他?你不过和他相处一日,他就把心里都说与你听,却如何撇下我一个孤零零的,睬也不睬我?他心里只是轻我!轻我!” 扈三娘摇头叹息道:“便是我身世不幸,在酒店里醉酒痛哭,萧大哥隔壁听见,因此百般安慰我,和我说起彼此心事,因此我们知道的对方清楚,他心里也念着你的好,因此觅地在你近处住下,默默陪你,只是你不解他的心。” 尉迟无双听得发呆,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发恼,冷声道:“我自不知他的心!你自知道!却是你们情投意合,双宿双飞罢了,如何巴巴的赶上崖来气我?你们好没道理!好生可恶!”又自伏倒在雪地里痛哭。扈三娘道:“妹子,你莫冤枉了他,我和他只是个知心,并没别的什么。” 尉迟无双冷声道:“我和他便不知心!你休来骗我!不要骗我!你自去和他白头到老,一生相守,不要来羞辱我!” 扈三娘听得脸色雪白,颤声道:“妹子,姐姐连心都呕与你了,你还要怎样姐姐说,才相信萧大哥?“尉迟无双怒道:“便是你从此死了,我才信你!” 扈三娘凄然一笑,道:“便是我早该死的久了,两世里都受折磨,不想这世里又教人受冤枉!如何还活着害人?妹子,你好好珍惜他!”就自蹒跚走到崖边,看着茫茫云山发刹时呆,笑一笑,就往崖下跳去。

尉迟无双大惊,就纵身赶到崖边,硬生生一把将扈三娘拖回来,颤声道:“我只是和你呕气,不是真个逼你!”扈三娘脸上两道清泪直流下来,道:“妹子,若是你从此珍惜了他,我死了又何妨?只要成全了你们。”尉迟无双滴泪道:“姐姐,我只是性子不好,说话总是伤人,你不要和我计较。却是姐姐方才话为什么说的这般伤心?” 扈三娘道:“妹子是个知心快性的人,姐姐不曾怪你。你要知姐姐的遭遇么?”尉迟无双急忙点头,扈三娘惨笑道:“若是别人有我这般事,早自死了,偏我两世都被那冤孽缠着,来这世界里也不得清洁!转不了那轮回里去!原本只当自家只是个行尸走肉,不想这心总是死不去,较自家心受那千万刀剐割!却是这些话也说的好多了,且就把自家身上事体都说与你听。”当下便将自家身上遭遇一五一十都说与尉迟无双听了,听得尉迟无双眼泪汪汪,道:“姐姐身世原来这般惨法!那如何还留在那山寨里?我若是你,就将那宋公明和姓王的都杀了,死也不教他们糟蹋了身子!将这两个黑心的都千刀万剐了!原来怪不得萧大哥,他只是个滥好心,处处只要帮人家。”扈三娘惨笑道:“姐姐没你那般勇烈刚决,当年在庄子里只是学武,却从没杀个人,遭了那般惨变只感觉自家都毁了,整天只是痴痴呆呆的,就自暴自弃,任人作践!只在战场上杀人放火混着过,后来去征方腊,原想被那郑魔君打死再投个胎也就罢了,那冤家又追了来,再不放手,又一直缠到今世里,也只得由他。他虽是龌龊不堪,倒也有一点真心在我身上,因此上就糊糊涂涂的过了,不过却又如何?” 尉迟无双就伸手替她拭泪道:“姐姐这等人品,如何受他们糟蹋?却是我替你上隐龙山去,一箭一个把他们全射死了,姐姐只管来这山上和我作伴,逍遥自在。” 扈三娘忍不住就泪里微笑,道:“妹妹真个直心直性,却是我有了他,只能护着他,终不能就由妹子杀了他、害了他,自家另跟一个,成了第二个潘金莲?但有此心时,天地也不容我!” 尉迟无双道:“那个姓潘的是谁?姐姐说来倒不似好人是的?” 扈三娘便将潘金莲诸般事体都说了,尉迟无双道:“这姓潘的女子也是吃那大户陷害,跟个三寸丁谷树皮,如何成个人样?便是那西门庆倒也配的过,两个快活也好,只是不合最后害那武大,倒成就了武松名头。”扈三娘听得惊骇,道:“妹子竟以为他两个做的是好事?他两个奸夫淫妇,万人唾骂,” 尉迟无双冷笑道:“只要两个蜜里调油过得好,只要不害别人,管别人说作甚?只要自家快活就好。那些猪油蒙了心的,心里都是糊涂念头,舌头上闪风听得甚么?便是我替姐姐做个主张来。”扈三娘摇头道:“妹子,便是人家道‘清官不问家务事’,妹子虽是正直热心,这些事也非你管的。若是妹子看姐姐好时,却是这回那山寨里遭遇危难,姐姐奉命来请,却望妹子给姐姐情面。” 尉迟无双笑道:“若是别人来,这回休想请动我,既是姐姐真心待无双好,那冤家也写信来求我,我便去一次。到那山寨就见见姐姐的矮郎君和那黑心宋三,若是好时,万事皆休,若不好时,却也由姐姐不得。便千军万马护着,他们也逃不出我箭下。” 扈三娘听她固执,只得苦笑摇头。尉迟无双道:“便是咱们下去,我那傻兄弟只爱热闹,这回顺他一番心愿也好。”不由扈三娘说,自把住她臂膀,就奔下锋来。扈三娘只是暗暗摇头,心里自家道:“这姑娘本领大,心也好,只是这般直,决不由别人主张,如何不吃亏?便是萧大哥那般好脾气的,也只得躲避她。”

两个回到崖上,并肩携手,把尉迟世英和时迁看的呆了,两个本心如火焚,只是没赶寻尉迟无双处,却见这两个骤然回来,却变做亲姐妹一般要好,都呆了,半天言语不得。尉迟无双就去时迁身上点两下,时迁自跳起来,只觉腿子又成自家的,正不知说什么时,尉迟无双就朝尉迟世英吩咐道:“带他们个伴当听你使唤,回你房里打起个包裹来,只随意带几身衣服便罢,就带你隐龙山上走一遭。” 尉迟世英大喜,却也不敢多问,自叫个时迁带的伴当跟了,回房里打点个包裹,便出房来。却是时迁惊喜,见尉迟无双亦回自家房里收拾东西,就扯扈三娘出来,道:“扈姐姐,你如何这般好本事,就说得动她?”扈三娘苦笑道:‘我只记着萧大哥的话,将好言语奉承他,说得她欢喜,她就消了气,答允我上隐龙山了。”时迁艳羡道:“还是姐姐会说话,却看我受的那副嘴脸!还是吴用军师有先见之明,叫姐姐这番一起来,得成功劳。”扈三娘心中只是苦笑,心想:“这会军师可弄得错了,便是钱财珠宝什么都买得的?这世间自有他也料不到的事物。”却是寻思间,早见尉迟无双背了铁弓箭囊,提一口剑,肩膀上搭个包裹,和兄弟一起出来,就道:“如今一起上隐龙山去,却是我要见那负心人一面,就有些事要问他明白。”那两个又怔一怔,时迁不敢违逆她,扈三娘更深知她脾气,只得道:“既是妹子要去时,自当陪妹子。” 尉迟无双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

却说这几个下山,来到逢春镇,就客店里还了银两,取了寄存的马匹行李,就镇上买两匹马,叫那伴当骑了,却取路奔萧嘉穗的草庐来。却是这日到了,那小童听得外面马嘶声,迎将出来,见了时迁和扈三娘两个,笑嘻嘻的问好,扈三娘道:“萧先生呢?我们路来回来,特意再来访他。”那小童笑道:“便是我家先生次日便一琴一剑,出外云游去了,说是去南方去寻访几个朋友。”几个听得呆了,扈三娘道:“却是多久回来。” 那小童阿琐笑道:“却是先生未说,总得三五月罢。”尉迟无双早变了脸色,眼泪只是眶子里滚,怒道:“这负心贼分明只是躲我,既是这般,我只一把火烧了他这贼窝!” 扈三娘大惊,忙道:‘妹妹,你这样做如何使得?必然教他十分不喜欢,更不愿见你。他自是闲云野鹤的人,只爱云游在外,未必此番便是躲妹子。妹妹不妨且上隐龙山去,回来时再来寻访他。萧大哥既是信里答应见妹子,必然守信。”尉迟无双听了方才意平,恨道:“我自见了他,再和他理会!”自转身去了,此日许多日子里只是闷闷,夜里只是对着孤灯发呆,却得扈三娘时时劝慰,方觉好些。

却是这一日到得隐龙山下,时迁就放起流星火炮,不多时,早见两只船儿来接,几个大喜,都上了船,时迁眼尖,却见船上水军都自挂着孝,大惊先问道:“却是怎么回事?山寨里谁亡故了?”那水军说几句话来,时迁听得,呆一呆,叫一声,往后就倒,正是:

山寨先折擎天柱,阴间谁是先亡人

要知山寨里折了哪位要紧头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