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我十五岁,已被废为庶人三年,父皇竟突然秘召我入勤政殿议事,彼时我已没有吉服可穿,只能一套粗布衣裳疾步前往,不知为何,我料到我的命运会在此刻再次扭转,一入殿内,果然只有父皇一人。

父皇如今已经六十三岁了,他年轻时在外征战四方,为大梁打下这篇江山,也因为过度操劳损伤,老得格外快些,如今看起来倒是像七八十岁,两鬓斑白,皮肤上爬满皱纹,已不见当年雄姿英发的伟岸样子,侧坐着靠在皇座上。

我不禁因岁月流逝如此之快而动情,忍不住逾矩地跪下拜道:“父皇,儿臣不孝。”

“起来吧。”他沉声说,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合礼数而发怒,而是语气平静道:“霆儿,你一直是朕最器重的皇子,一别三年之久,你的功课可曾落下?”

我思绪翻涌,立刻领悟了父皇的用意,有些哽咽着答:“……云霆每日寒窗苦读,不敢稍有怠慢。”

“你果然不负朕所托,霆儿,”他欣慰一笑,忽而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靠近问我:“当今天下即将大乱,你可知道?”

“儿臣愚钝,只知道当今荣亲王独揽政权,与宝亲王一同结党营私,结交朝臣,试图架空父皇您的统治,此乃危急存亡之时。”

“霆儿,你可知道你生母当年犯下大错,我虽怪她,却不迁怒于你,是希望你将来能继承朕的大统?”父皇一句两咳地告诉我。

我连忙叩拜:“儿臣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朕知道你的野心,你的能力也配得上这份野心,云天和云楚的不臣之心早在五年前就初露端倪,只是当时你太小,皆因为你太过出众,朕又年事已高,有心无力、大权旁落,所以朕不得不借你母妃的事情将你贬斥了,以免你成为他们的眼中钉遭到暗害。”父皇越说越急,咳出了几滴血,我想上前去扶,他却抬手制止了我,继续说:“云天为人贪图享乐、不顾黎民,云楚为人随风而靡、摇摆不定,以相国何禹为首的朝中同党皆是趋炎附势、横行霸道之徒,如今朕时日无多,我大梁的以后就都交给你了!”

“父皇,我……”

“你且不要打断,听着,他们现在见你一直在上书房不曾离开,必定对你起了疑心,朕与你备了一具同你外形极为相似的尸体,三天后朕便会派人将它抛到京城南边的乱葬岗,届时四处宣扬你出逃皇宫被打死的消息,此后这世上便没有梁云霆这个人!皇宫内眼线众多,你不要再回辛者库收拾行李了,直接随我的密探从机关逃走,离京城越远越好,等你到了去处,自该卧薪尝胆、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朕已有万全之策,来时自会有人接应你,你不能辜负了朕的期望,你可明白?”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牢记于心。”我郑重地回答。

来不及同父皇认真告别,我只是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再叩首,就被密探挟持般地掳走了。

——

我不曾习武,连骑马都不会,只能与密探同乘一匹马,我们出了京城外又走了几百里,就已经需要躲避官兵、寸步难行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钻孔绕道地走了更远,我深知如今我应当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就该去个最远的地方,而现在我们已没有多余的银两,密探若一路保护我,怕是再无力气回去报信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同他道:“仁兄,你且原路返回,我从这里步行去扬州如何?”

“少爷,这怎么使得?老爷命我一定要亲自送你到江南一带才能走,我若不照做,如何回话?”密探在外只能如此称呼我与父皇。

“糊涂东西,从此处直到江南,没有个把月过不了,那时你身无分文、精疲力尽如何回去?好马也怕是累死了,你就听我的,现在调头回去复命,我在辛者库什么破烂剩饭没吃过,死不了,你自可以放心,我就算是讨饭、病倒、残疾了,就算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就算爬也会爬到扬州的。”

听我如此笃定坚持,密探只好从命。

此后我独自一人花了也许三个月时间,也许更久,出发时还是四月,如今天气已经有些转凉,我似乎着了点风寒,但也算是历尽千难万险,总算来到扬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我见到了扬州城的城门,才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任路过的百姓觉得我是乞丐还是疯子,我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

不知我究竟躺了多久,我听到城门口的官兵边贴告示边喊着国丧,举城上下开始源源不断传来哭声,士兵喊道:“今天国丧,不让出城门,不准做生意,都回家去!”

——是父皇驾崩了。

说来奇怪,我对父皇本无太多亲情,我本人也不是情感丰富的类型,但此刻我竟无法控制地泪如泉涌,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生生哭晕了过去。

——

再睁眼时,短暂的模糊过后,眼前竟出现了一位少女,看起来与我彼时年纪相仿,她身边丫鬟模样的女子见我醒了,便雀跃道:“小姐你看!他醒了!”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似乎是少女闺房之中的景象,我又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少女,面若瓷盘,眉似远山,眼波流转,朱唇轻启,当真是国色,良久,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止不住一阵干咳。

少女马上小跑着去倒了杯温茶送到我嘴边,几口茶水浸润了喉咙,我才问道:“敢问阁下是?”

“什么阁下不阁下呀,我叫林月隐,她是我的侍女念蕊,我们昨日路过城门口见你独自昏倒在城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便将你捡回来了,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少女笑盈盈地反问我。

“我……”小乞丐。我消化了一下这个新称呼,思忖片刻便答:“我叫雨听。”

“云听?哎呀,这可不能随便叫,”这位大小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怎能用云字起名,那不是犯了新皇的名讳?”

“也对,那便叫我阿听吧。”我懒得争辩一字两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只要我记得我是谁,我身体里流着怎样的血就够了。梁云天已经登基了,如今他坐在皇位上,不知是何等奢靡嚣张,想到这里,我便恨得牙根痒痒,表情也跟着阴沉下来。

“阿听,那我便叫你听儿如何?诶?怎么这副吓人的表情?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流浪?”这位林大小姐好奇地问个不停。

“我们一家三口遇到强盗父母都被杀死了,我是独自逃难到这的。”我无需思考,即刻回答。

“那你若是没什么打算的话……不如先住在我府上?我见你与我年龄相仿,虽然落魄,但是谈吐不俗,应该是个读书人吧,不如——留在我府上做个书童?正好我每天在私塾学得无聊,你便来陪我一块读书好了!”

——

那之后我在这位林大小姐的庇护下,好吃好喝地度日,还替私塾先生接手了给林小姐上课的活儿,林小姐只比我小一岁,读的书却是我八九岁时就倒背如流的,我讲起来轻车熟路。

林小姐性子顽皮不爱读书,倒是会策马,她爱去山林玩耍,我跟着她,也逐渐会了些策马之术。只是学业也不好落下,林小姐大家闺秀,总该好好读书识字,我好言相劝她才读几句,这让我想起来云逸,也是这般潇洒自在,不专心于功课。

林小姐所住的府邸是她的祖父家,他祖父林老爷时任扬州知州,颇为疼爱唯一的孙女,其独子也就是林小姐的父亲林自清在京为官,时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家中只有林月隐这一个嫡出的独女,疼爱得不得了,听说是一年前不知为何将一直养在身边的掌上明珠送到了她祖父家,自此林小姐就再未回过京城。

我与林小姐熟稔后,试探着问她这其中的缘由,她神秘兮兮地把脸凑过来,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低声告诉我:“爹爹也没有具体告诉我,他就是说,京城这几年要出大事,很危险,叫我回扬州来。”说完她又扬起声调颇为自豪地说:“我爹爹说对了吧?果然有大事发生,不过爹爹现在还是不让我回去,难道还有什么大事?莫不是……”

我没听清她后半句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把双唇靠在我脸颊边说话时,一呼一吸就如花瓣落雨般留下清甜的芬芳,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呼吸,表情僵住半天也没说话。

“喂——笨蛋听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林小姐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神,对她心虚道:“听到了啊。”

“那你说,我刚刚最后一句说了什么?”林月隐站起身来叉着腰,似乎在拷问我,她的长发不曾全部束起,散落的长发随着微风轻抚。

我意识到自已又愣了一会儿,连忙回答:“小姐恕罪,我刚刚走神了。”

“你看你,你看你,叫什么听儿啊,本小姐说什么你都听不见,叫聋儿算了!”

“不如小姐您大人大量,再与我说一遍?”我哄着这位大小姐。

“才不要呢,好话不说二遍!念蕊,我们走,不理他了!”林小姐佯装赌气,扯起还在一旁浇花的念蕊就走了,直奔私塾而去,想也知道一定是去背我叫她熟背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