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是父亲的生辰,我大姐姐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圣上加封贤德妃。大姐姐进宫多年,今日忽然加封为贵妃,莫说我等惊喜异常,老太太与父亲等人也都出乎意外。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正笑谈间,我猛然意识到,梦中秦氏所言应验了。果然没过多久,我家就有一件非常喜事。

那个梦非同寻常,梦中所言其他也会应验吗?此时便是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吗?在此之后便是我贾家倾覆之时吗?难道真如梦中秦氏所言,我贾家虽历百年,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眼下众人个个欢欣,唯独我冷汗岑岑。

过了两日,我和二姐姐到老太太房中请安,进来看到凤姐姐和宝玉正陪着老太太说笑解闷。不多时,太太和薛姨妈进来,老太太请薛姨妈上座。薛姨妈并未落座,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绯红洒金的帖子,递与老太太说道:“老太太可记得我那丫头叫香菱的,那丫头模样俊俏,性情憨直,我本想留在身边,偏被我那不争气的蟠儿看上了,腆着脸跟我要了几次。我近来寻思蟠儿也大了,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索性依了他。那丫头跟了我一场,总不能委屈了她,还是摆顿酒,过过明堂才好。请老太太带着姑娘们来喝杯酒罢。”我听到此处心想,那香菱丫头,便是一般的主子小姐都比她不过,只是命苦,只能委身于薛家大哥,还说不委屈?再则,这纳妾怎好叫我等姑娘家去吃酒?

我悄悄拽了二姐姐到林姐姐的碧纱橱中小坐。听得身后老太太说道,“姨太太大喜。我那日进宫一趟着实乏累,这几日还是清净着养一养才好。姑娘们也不必去了。有事叫凤丫头帮着操办就是。”

我二人在碧纱橱里坐下,更是想念林姐姐了,她父亲新丧,归家已两月有余,如今这碧纱橱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想是老太太和宝玉盼着她早日归来,着人日日打扫。我等姐妹又何尝不想念,她素日爱哭,如今父母都去了,还不知怎么哭呢?况家中治丧,其事务之繁巨,由秦氏葬礼可见一斑,更何况林姐姐家五世列侯,父亲又是当朝重臣,家中底蕴必是极为深厚,多少丧仪要顾全,多少往来公卿要应对,多少房屋、田产、铺面、珍玩、古籍、字画,都要她小小孤女独个分派打理。唯盼她保重身子,早日归来。

不日,琏二哥和林姐姐回府。我们姐妹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我瞧林姐姐越发出落得超逸了。她又带了许多书籍来,一面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一面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我们,送给二姐姐的有几本古籍并北宋的《棋经十三篇》等十余本棋谱,送给四妹妹的是《花竹聚禽图》、《山楼绣佛图》和各朝各代名画真迹,我得了赵大家的《秾芳诗帖》、《闰中秋月湿贴》以及一叠厚厚的开化纸,细细看来,那字果又是真迹。这些东西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莫说我们府里没有,只怕是连一般王爷府里也凑不出这许多珍本,我们俱是啧啧称奇,林姐姐说道:“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是前些年我的开蒙老师见父亲喜欢这些,留心四处打探,一有消息,父亲便重金求购,如是经年,方攒了这许多。”说道父亲时,她眼眶又红了。宝玉急欲岔开话题,说了句:“你那老师,依我看今日已是‘禄蠹’一个了。”林姐姐问:“这是从何说起?”

宝玉一提折扇,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此话还得从香菱身上说起,那日姨妈在东院摆酒,做主给薛大哥纳香菱为妾,席间并没什么正经亲戚,薛大哥感念那贾雨村昔日在一桩官司上的襄助,将其奉为上宾,其他都是薛大哥素日玩闹的朋友,不过是些‘禄蠹’、‘商蠹’罢了,我觉得甚是无趣,便想到梨香院里与太太、凤姐姐同食,经过东边夹道时,却听到那贾雨村和他的夫人在说话。他夫人又是喜又是急地说,‘我看的真切,那香菱分明就是当年甄家的英莲小姐,老爷你也是见过的呀’雨村道‘无知妇人,世人容貌多有相似,况她当年被拐之时年仅四岁,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休得胡言。’他夫人又急道‘且不说容貌,她眉心那一点红痣就错不了,甄老爷对你我有大恩,当年若非甄老爷出资,哪有你我今日。老天有眼,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得遇英莲小姐,甄老爷若知道万般疼爱的女儿在此,不知高兴成什么样。’雨村怒喝道‘满口胡言!’少倾,又缓下语气,低低同他夫人说到什么薛家,什么贾家,什么葫芦案,听不真切,只见他夫人渐渐不作声了,我急忙走出来喝到‘还不快快去告知甄老爷香菱在此!’唬的那贾雨村夫妇一跳,贾雨村方道出原委。”

林姐姐听得认真,扶着床幔缓缓坐在榻上,我和二姐姐也坐了听他讲,“原来香菱本名甄英莲,是那姑苏城中乡宦甄士隐之独生爱女。雨村考功名之前,士隐常与他交接,帮助周济,因此相熟,如今雨村夫人便是当年甄家的丫鬟。这英莲小姐小时候粉雕玉琢,士隐喜爱异常,却于四岁那年被拐子拐了去,夫妇二人寻女不得,郁郁寡欢。一晃十几年,贾雨村夫人来梨香院吃酒,一看香菱,竟认出当年的英莲小姐,她不敢声张,急急来告知他家老爷,这才被我遇到。雨村却说,这甄家当年屋漏偏逢连阴雨,同年,又遭逢大火,烧的只剩瓦砾。甄夫人也回到了娘家,近些年杳无音讯。那甄老爷接连糟变,一蹶不振,一日同一个跛足疯道人飘飘而去,云游四方,行踪难觅,就是想告知他女儿的下落都难。”

我和二姐姐、林姐姐听了香菱身世,俱是感叹。宝玉道:“那贾雨村夫妇受甄家大恩,尚不肯尽力,恐正是因着他们说的薛家大哥和什么案子,到底还是为着自个的官途,你说他是‘禄蠹’也不是。”

我们姐妹心里念着香菱,哪有心思理会他什么禄蠹之言,只听林姐姐道:“我道是听香菱说话,偶有江南口音,原来她是姑苏人氏,乡音难改。可叹昔日我曾问她,哪里人氏,几岁被卖,如今几岁了,她俱是懵懂不知。如今我们虽知她祖籍,却难替她寻回父母。还是暂不告诉她的好。”说着,眼眶里又盈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