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半天,总算是哄好了。

女孩在床上安静熟睡,旁边摆着个小香炉,飘散出几抹轻烟。

已经在她睡前讲了许久故事,一直讲到自已都犯困才停,林绪思索着放下手中书卷。

他躺在椅中合起双眼,回想白天发生之事,内心一时无法平静下来,家主所计划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林绪这么多年来,在这后山祖祠内守着,每天无非传信、点灯、打扫,闲下来也不过是看书、写字,在山上没什么人看他,所以孤独清静已是常态。

直到前天夜晚,他看见远山处的一道鎏金光芒。

花了不少时间,等赶到那边,林绪发现这名重伤的小女孩,她当时胸口缠绕着微缕金光,如同丝状,过一会就变淡湮灭了。

背回到院子内,用库房里剩的草药敷在她外伤上,又做了热药汤与其服下,才使女孩呼吸慢慢平稳,直到她醒来之后,自已也没有歇着,去外面探完消息回来。

这么多事情如同杂乱无章的线团,使他无法梳理清晰,找到源头。

女孩的皇家身份...家主和母亲十年前的事...他自已身上的变化。

冥想许久,但这些都不是心中的郁结所在。

不是女孩的身份,不是家主的话语,也不是母亲的事......

林绪尽力想去摒弃杂念,但那件事最终还是出现在脑海中,异常真实,历历在目。

老人轰然倒地,声响如同长钟鸣耳。

停下来,他告诉自已,只不过一个老医师罢了,没必要挂在心上。

世事无常,芸芸众生皆难测命数,因自已而死的,只是位风残烛年的老人。这天下每天都有多少人死,那条命重要吗?

理智告诉他,不重要,今天是自已第一次看到死人,没有见血,连一点腥味都没有。但是心中始终无法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江倒海。

林绪睁开双眼。

确实,老医师是因他而死,还有医馆......

在外面找的医师,见到皇女后,家主就不可能留其性命。

是自已无意中亲手把老人推上了死路。

莫名不安和恐惧包裹了他,就好像有人悄无声息地勒住脖子。

清晨酉时

有一信鸽飞入窗前,羽翼扇动,掀起发丝。

林绪起身,昨夜就睡在这椅子上,使得肩膀有些酸痛。

他扭了扭肩膀,接过信鸽,打开书信。

看样子朝廷已经有派人到江南了,来查访家族是必然的,陌家是五族之一,江南这片丰产物绕水域,就是归陌家所管,家主要求他查看一下来访兵马,还有今天过去做旁听。

林绪把信鸽放入笼子,添足水食,然后在桌上留一纸条和清粥,更完衣便出门了。

起早天气很好,或许是昨日下完雨的缘故,山间云雾萦绕,空气透着清香,竹枝不时滴落露水,水聚在石路的凹陷上,清晰的能见树影。

他走过竹林,思绪翩起。

时过境迁,这里的风景终究有些不同,比如小时候看到的石灯,和他一般身高,但如今不过到腿侧罢了,林绪感觉最近有些在长身子,书上说,若早醒足后微痛,那便是身子骨在发育。算来今年他也快到十七岁了,只是可惜从未知道自已是何月何日的生辰。

忽地想起来,北山边有一石柱桥,那边石柱上雕着神魔之类。他朝那边望去,想着什么时候去祭祀路上看看,最近如果有空就好。

其实林绪并不信神魔,只是每次祭祀,他都会遇见这石柱,小时候还爬上去跳着玩,只是突然有些想念,就像有人说的,人拜鬼神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到陌家府宅内,他衣衫已微湿,家族后山上下的大多时候,身上都是带着水气,林绪不知为何有些享受这丝凉意。

他继续往前,一路上遇到的仆人也不会打招呼,那些侍女更是只要看一眼,便贴墙而行,低着头生怕会与他惹上什么干系。

这般不受待见也算很正常,毕竟他母亲名声已坏,当年未婚先孕,违抗圣令,这样的事发生在陌家就是奇耻大辱,而林绪也是罪人之子,根本就不配做陌家的人。

过转角走廊,一人和他撞个满怀,茶水打湿衣衫,那侍女慌忙道歉,林绪低身拾起碎碗说没事,然后安慰着帮忙收拾残屑,侍女内疚有些面红,他说着只是日后仔细点便是,然后便让侍女走了。

衣服胸口湿了一片,有些不雅,不知道待会到家主那,会如何被人说道,当然,终归不算什么大事。他也没有在意继续往主院走去,这事要怪就怪自已心里东想西想,没注意转角声响之类。

“小姐,这见客议面之事,女孩子当身着长裙,你这般...”

“小姐,哪有女子穿男装的...”

“对呀,小姐还是赶紧换上吧。”

前面三四个嬷嬷和侍女拦着一人,正在众口一词地劝说着,可那人态度坚决,无论怎么说都不听。

“别说了,我爱穿什么穿什么,你们别管了!”

嬷嬷心急如焚,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你穿这样过去,一会你娘又要责骂了......”

“不听不听,老太婆念经。”小姐冲开她们包围,飞身朝外跑去。

“啊,小姐回来啊......”

林绪看着那少女跑来,连忙闪开,怕再出事故,小姐跑过时瞥了一眼,便跳下走廊逃了。

嬷嬷和侍女们气喘吁吁赶到,“哎呀...哎呀。”

“公子,你怎么不拦着啊。”

林绪一时有口难辩,他只能礼貌假笑:

“嬷嬷,你这有能换的衣物吗?”

嬷嬷瞪着眼睛有些不解。

“怎么?公子你要穿女装?”

戌时

陌家已经基本在场了,那人在心中算着,坐在位子上静静等待。

除了一些旁支亲系外,当然,最中心位子的主人也还没有到场。

正寻思着待会如何开口,进来一行人,为首墨袍者自然就是陌家家主,身后一女子,样貌秀然,眉似柳叶,身姿仿佛轻燕般灵快。

待家主落座,旁人便站于两侧,侍女们出来有序地斟茶倒水。

“拜见陌家主。”那人起身作揖。

陌尘看着眼前锦衣男子,问:“你就是朝廷兵部仕陈仟?”

陈仟微笑道:“是的,陌家主应该也知道,这次我来所问何事。”

“哦。”陌尘看向旁侧,“这几天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你是要问哪件?”

“正...是当朝皇女的下落。”

“陛下的女儿...”家主冥思苦想着,对着旁边一人问道:“陌双,你可查到线索。”

旁边那人面色毅然,“家主,我已日夜不停搜集,但没有任何消息。”

“你看,陈公。”陌尘看向锦衣人,“我也不知道皇女殿下的线索。”

陈仟默默不语,端起一杯茶水。

林绪站在屏风后看着他们,刚好那路上小姐坐在前面,看的出她有些没耐心听这些,正碰着脚尖无聊消遣,这少女他知道,也在小时候见过几面。

陌家有三个孩子,大哥在东都做官,二哥是立于家主旁侧的陌双,而第三个是女孩,也就是现在坐着的黑色束衣的小姐,名为陌漓。

“陌家主有些说笑了,江之以南皆为陌家所管,若有消息一定能千里相传,或许是目前尚未有人告知。”陈仟笑着说,“陌家下人怠慢了也是有可能,但这事毕竟是皇家口谕,定要谨慎所行。”

“那自然,我知道消息也是费尽心思去找寻线索,可惜...”

家主愁眉苦脸,抚着桌案叹气。

“我替陛下谢过陌家主,但...”陈仟眼神中透出来一道锋芒。

“接下几日还请陌家尽力搜寻,了却圣心。”

家主起身:“臣定不负皇上所托,也请陈公放心,找到皇女殿下,定然相告。”

“那就静候消息了。”

陈仟作罢离去,陌双送到门口,众人也纷纷起身,家主点头,族内管家便告知所有人相关要事,吩咐完便可退下。

“陌双、陌漓留下来,其他人回去吧。\"

听到家主的话,两个子女便待于屋内。而林绪也随众人离开,从始至终他没有和家主交流过,哪怕一个眼神。说实话,要不因与他一同出门,周围人恐怕都不知道林绪来过,更不知他是谁,最多,也就一些老族人了解他的身世。

林绪还记得家主先前说过的话,一枚暗子,若藏于众影,打磨棱角,和平常人没有差别,便就是最好的后手。

所以在机会没有到来之时,就永远不让人觉察他们的关系。

回到山上。

林绪打开房门,便见女孩正看向他,手里拿着一点心。

“我不是...故意偷吃的。”

空气很安静。

茶壶徐徐冒着热气,在这静等水开的时间里,暖意拂面,让人莫名放松。

虽然未曾责怪,但小女孩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在床边支支吾吾,林绪坐在炉边添置着柴火,拿起被水打湿的衣服烘烤。

过了一分钟左右干了,林绪放下衣服,两人对眼,她赶紧避开眼神,装作随意的样子。

林绪想了想开口:“那点心本来就是给你吃的,吃了也没什么事。”

“真哒?”小女孩面露喜色,跳下床凑近。

“嗯。”林绪看着她,“好吃吗?”

“好吃呀!”女孩笑着说,“那糕点红豆馅的,可好吃了,裹着冰糖粉,又甜又香。”

她说着搬凳子坐火炉边,伸着手指向那桌上的残羹。

“我其实想给你留两份的,等了一会,你不来我就吃了一块,又等一会,你还是买回来,所以...”小姑娘调皮咧嘴笑了一下。

“这真不能怪我噢。”她做出一副向天发誓的样子,“只是那糕点太好吃了,我看外面包装还写着什么‘什么字...母亲’的三个字,不知道是...”

“祭母亲。”林绪轻声说。

“祭...”小女孩话音未出口就停了下来。

她笑脸马上变成幡然醒悟,而后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在原地恨不得找缝钻了。

“...我...”

“没关系。”还没等她说下一句,就被林绪打断了,“我没有介意。”

“祭品改天再买就行,不是什么难事。”

林绪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竹林,大雾中无数绿色迎风晃动,发出簌簌声响,不远处的天空有些变暗。

小女孩悄悄过来。

“那我到时候也跟去,然后给你母亲道个歉。”

她揉捏着衣服上的羽毛,仿佛很是在意的样子,林绪看向她。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