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三十分,欧阳青被闹钟惊醒。
有了清醒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想她的小说。
她给小说取了几个名字,但越想越觉得不太合适,她要表达的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男女主人公的疯狂爱恋。
可是她设定的结局却不太美好,因为不同的生活层次与精神境界,注定了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起身走到窗前,深呼了一口气,拉开窗帘。
初春的早晨还处在黑暗之中,眼前零星散落着,点点灯光。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远方。
早晨的时间,仿佛会比平时过得更快一点,远处的天际,现出微弱的光亮。
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是让人揪心的,也是让人欣喜的,因为有了光明,就有了希望。
可是白昼的到来,让黑夜不得不离去。
有了黑夜,才会有白昼,反之同理。
黑与白之间,既要相互转换又要相互依存,而两个不同的世界,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正是她要面对的吗?她暗恋着云昊天,却又不能和他在一起,现实的残酷给了她无尽的痛苦。
她要把这种痛苦,转化成故事、人物、情感和觉悟。
简单的洗漱后,她对着镜子收拾了些许憔悴的面容。
拿起包走出家门,往附近的公交站走去。
她在众多赶着上班的人们的簇拥下,挤上了一辆公交车。
一路上,她都魂不守舍。
直到坐过了站,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就在司机将要关门的那一瞬间,她一个箭步冲下公交车,快速地迈动着双腿,带着点湿气的寒风,在她耳畔呼啸而过。
她急急忙忙赶到单位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十分,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
主编一见到她,就没好气地训斥道:“欧阳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有个重要的新闻节目要上吗?我昨天是怎么交代你的?”
欧阳青连忙道歉:“主编,我昨天睡得太晚了,那个……完了没?”
主编说:“你不看看几点了?小倩把你整理好的资料都找了出来,不然看你怎么收拾.”
欧阳青嘿嘿一笑:“感谢,感谢.”
主编边走边说:“下不为例.”
欧阳青嬉笑着说:“保证下不为例.”
小倩做完节目,从演播室走了出来。
欧阳青对小倩使了个眼色,说:“谢了,中饭我请.”
小倩说:“嗨,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不过嘛,吃饭我没意见.”
欧阳青稍稍平息了一会儿,她想尽快调整自己。
昨晚的写作,还是影响了她今天的状态。
虽然手上有不少工作,可是瞌睡虫一次又一次来袭,让她只想睡觉。
小倩看到她在打瞌睡,拿笔敲了一下她的头,小声问:“欧阳,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欧阳青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打着哈欠说:“没事儿,昨天睡太晚了.”
小倩问:“为啥睡那么晚?”
欧阳青没回答,反而问:“你说相思到底有多苦?”
小倩一愣:“你……恋爱了?”
欧阳青说:“没有,我只是想弄明白.”
小倩说:“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想爱就爱,不爱拉倒。
相什么思,思什么苦?累不累.”
欧阳青趴在桌子上,侧着头自言自语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小倩把手伸到欧阳青的额头摸了摸,疑惑地说:“没发烧,怎么净说胡话?”
欧阳青抬了抬眼,说:“既然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小倩是彻底被她给搞懵了,糊里糊涂地听她说着不着边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傻傻地看着她,看她还会发什么癫。
欧阳青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站了起来:“就这么定了!”
她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不仅让坐在她身边的小倩吓了一跳,让办公室里其他同事都防不胜防,齐刷刷向她这里看齐。
欧阳青打了个“嘘”的手势,对大家回了个抱歉的微笑,她小声对小倩说:“我想好了,小说的名字就叫《黑白绝恋》.”
小倩这才如释重负,唏嘘了一口气,说:“嗨,我还以为你发什么癫了呢,原来你要写小说.”
欧阳青说:“昨天晚上就是为了写小说,今天早上迟到.”
小倩开玩笑说:“成了作家,可别忘了我.”
欧阳青撇了撇嘴说:“干活儿啦.”
她本来想把写小说的初衷,故事情节等内容和小倩探讨一番的,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小倩果然不会关心这些。
只听她就嘀嘀咕咕地讲起了娱乐圈里的八卦新闻:谁和谁恋情又曝光了,那谁又劈腿了,谁谁谁又上头条了,诸如此类。
欧阳青对这些内容一向不关心,姑且听之,姑且笑之。
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的事儿还干不过来,哪有时间精力去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况且,那个圈儿里的事儿,就连放到嘴上说出来,都让自己觉得反胃。
欧阳青下班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到冰箱里拿了几片干面包,涂了点番茄酱,啃了起来。
她很少自己做饭,家里备了随时可以拿来吃的东西。
她打开昨天写的大纲,写下《黑白绝恋》的简介:一个妙龄少女,爱上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商业巨子。
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却冷若冰霜。
一个像白昼的阳光一样火热,一个却如同黑夜的冰冷与深邃。
在冰与火、黑与白的世界里,就连天地都会发出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想起了见云昊天的情景,想起他们在一起畅聊的那一个上午。
她找俞海洋要了云昊天的电子邮箱,写了一段话发了出去:昊天:上次与你在图书馆偶遇,幸得半晌畅聊。
关于那本书中提及的几个人物对我印象颇深。
如:樊於期之妻宓辛,可谓悲戚。
又如:茅焦、尉缭、韩非子等大才之命运,发人深省。
再如:玩弄政治的几位高手之悲惨结局。
难道历史当真如此残酷,现实又如此不堪?愿闻其详,期待回复。
———欧阳青。
其实这几个人物,在那天上午他们就聊起过,只是没有那么深刻,云昊天对这几个人的命运结局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邮件发送出去,她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欧阳青一身疲惫的拖沓到了单位,她的考勤表上,又多了一次迟到记录。
她已然顾不上这许多,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先查看邮件。
电子邮箱界面,一个小信封的图标发出闪烁的亮光,只见内容如下:小青:来信收到。
能有此一遇,我同感幸甚。
对于信中提及人物命运结局等,我曾自作几篇小文,总结、感悟都在其中。
内容拙劣,不成章法,若有出入,请一笑了之———云昊天。
欧阳青快速地打开附件链接,只见几篇带有古韵的古体诗词如下:一、殇•宓辛有女曰宓辛,美艳绝于秦。
侍夫樊於期,委于宫王寝。
生者如玩樽,郁郁不得心。
初逝皆于夕,终化溺井魂。
二、赞·茅焦齐人唤茅焦,死谏秦王晓。
知途去国卿,归隐乐逍遥。
三、敬·尉缭缭子生于魏,大智盖古今。
欲追老子去,未逃胄王心。
事秦居国尉,计安天下民。
留世《尉缭子》,兴叹真神人。
四、哀·韩非生在帝王家,却为天下孤。
胸有盖世治国经,奈何天尤妒。
卒于四十八,著书五十五。
留得奇绝在人间,美名垂千古。
五、叹·吕不韦天生富贵骄奢命,仲父拜相锦簇拥。
一朝身死魂飞散,功名权谋竟成空。
六、说·嬴政生来流放为弃婴,王者血脉宁有种。
孤傲激昂驭朝臣,江山永固天下统。
正名顺言赋嬴政,帝王为尊始作俑。
痴恋长生为不死,难逃因果归天命。
七、感•李斯原本上蔡一小吏,有房有子有贤妻。
常出东门逐狡兔,黄犬尾随不相离。
悲叹嗟呼鼠所居,离家涉水求学艺。
荀子门下千百众,自与韩非成知己。
学成独往置秦地,穷困潦倒总相宜。
一朝入得国相府,巧簧灵舌话投机。
甘做舍人苦献计,天下三分翁得利。
飓风骤雨弄权贵,胜券在握精布局。
不效苏秦与张仪,雄心鸿志为统一。
力辅嬴氏并六国,秦王改称始皇帝。
一统衡文同轨币,废除侯爵平封地。
开创吏治分郡县,千年流传成一体。
陛下深为术士迷,焚书坑儒为国器。
千古一帝难成仙,猝然崩于沙丘地。
为求自保乱终弃,受于宦官陷迷局。
终获腰斩诛三族,黄犬狡兔成追忆。
自古功臣不得意,仕途只为帝王期。
权势官禄终为空,化作浮云随风去。
看罢李斯想自己,了然古今非同彼。
若问此生何所求?泯然一笑不得语。
欧阳青把每一句都仔仔细细的,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云昊天自称文字拙劣,不成章法。
可就是这短短六百多字,几乎把当时的整个时代背景与历史时期,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甚至借古喻今的思想与感悟,表达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李斯一篇:道尽曲折原委、话透人世苍凉、文章起伏跌宕,排律丝丝入扣。
研究深入心得,开警后人涸辙,兼顾诗文史学,实为优秀之作。
更加吸引她的,是那首《殇•宓辛》。
传说:宓辛乃当时秦国第一美女,嫁给时任秦国武大夫:樊於期,生有四子。
因公子成嬌,爱慕宓辛美貌,强行将其留在寝宫,不得与夫君儿女团聚。
公子成嬌,生性风流倜傥,却不得侵犯。
后,宓辛暗生情愫,爱上成嬌,成嬌却对其敬而远之,宓辛郁郁寡欢。
后,公子成嬌放其归家,奈何家亦不复存,陡生哀怨,跳井身亡。
死的时候,恰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生日与死期,在同一天。
世人皆感叹曰:冥冥之中可是天意?欧阳青陡生敬意。
她能感觉到他的冷漠与柔情、他的胸怀与意境、他的野心与抱负。
他既是客观的评论,又在警示的总结。
感性与理性、宏观与客观、苍凉与悲壮,全部化作这七篇小短文,完美地表现出来。
仿佛云昊天那低调、孤傲、冷静、虚无而又真实的身形,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云昊天在图书馆借完书后,回到饭店和赵大海打了个招呼,就赶回了嘉兴。
读书喝茶,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多年来他养成了习惯。
在嘉兴的近两年,他的生活圈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陈萍除了照顾云朵以及家里的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琐事外,很少介入云昊天的个人空间。
虽然很多事情她不理解,她更不会去干涉与过问。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看关于秦汉时期的历史书籍,常常到网上去查些资料。
在图书馆偶遇欧阳青的时候,着实让他有些意外,意外的是她的见解。
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决定了一个人思想认识与精神层次,没有一定思想觉悟的人,很难把事情的本质,理解得如此透彻。
在他看来,人的思想认知不外乎三种:一、沉溺于臆想,对本质事物不去关注,而是在自我意识里无限扩大,完全脱离事物本身。
二、执着于表象,一切判断的标准只限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三、究竟于本来,关注的焦点在于事物本身,并根据自然规律,合理的逻辑推断,还原事物本质。
显然,欧阳青不属于前两种人。
云昊天正在喝着茶。
陈萍说:“老云,你明天有没有空,再去趟杭州。
爸爸最近又有些不舒服,你去给他拿点药,就近的药店和医院都没有.”
云昊天说:“好,你把单子给我,明天我去一趟.”
次日一早,他找了几家药店买了药。
接近中午,欧阳青突然打来电话,他如约来到一条美食街。
欧阳青早早地在路口等候。
她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得体的一身休闲搭配,加上俊美的面容、白皙的皮肤,显得落落大方。
她难以掩饰她内心的激动,笑着问:“想吃什么?难得能请得动你.”
云昊天笑笑说:“随便吧,你说哪里就哪里.”
欧阳青说:“那也显得太没诚意了吧,再说哪里有随便?”
云昊天说:“吃饭的目的在于填饱肚子,无所谓好坏。
朋友之间吃饭在于情分,情侣之间在于情调,商人之间在于利益,你我之间,还是随便吧。
你看那边不是有家随便吗?”
欧阳青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去,果然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有家叫“随便吃点”的饭馆。
欧阳青笑了笑说:“这家店还真有创意,看来是专门为那些不知道吃什么的人准备的,我们走吧.”
这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饭馆,他们找了个两个人的位置相对而坐,各自点了两个小菜。
欧阳青问:“今天怎么有时间?”
云昊天笑笑说:“巧了,过来拿点药.”
欧阳青惊讶地问:“拿药做什么?谁病了?云朵吗?”
云昊天说:“是我岳父.”
欧阳青没再多问。
她把话题放在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上,说:“你对宓辛怎么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
云昊天说:“我做不了评价,凡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且不论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单就这段故事来说,用后人的一篇祭文即可诠释.”
欧阳青睁大了眼睛说:“洗耳恭听.”
只听云昊天背诵道:呜呼!卿生于七夕,而殒于七夕,当时虽一无所求,宁知千载以下复无人意属于卿耶?卿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孰之过也?或当初未至桂楼,未遇长安君,未必艰贞若是。
然此天命使然乎?人性使然乎?予未之知也。
初,卿以绝代风华,倾倒天下。
六国少年,王孙贵胄,浪子游侠,莫不欲筑金屋以藏,盖卿之容貌,卿之惠敏,穷宋玉之力,而难述其万一也。
及娉樊於期,相夫教子,安乐怡然。
使毕生而已,或有朱颜辞镜之叹,未必有抱恨之绝也。
然果天妒红颜乎,未意波澜之骤起于平湖。
识长安君,初,欲拒而不可,再,欲进而不能。
而卿心碎,而卿肠断,虽千夜梦回,而情丝不斩。
焚心燃血,情何以堪?后人怜者非独卿之容颜,卿之情苦,不更堪悯乎?爱而不可得,此亘古一恨也。
卿竟至绝身而绝此恨,而未知情可绝于卿,未可绝于世也。
才子多情,佳人薄命,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呜呼!卿诚何辜,卿又何福?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卿魂于海,浩波渺茫;卿魂于风,徘徊久长;不可招兮不可扬,不可追兮不可望;香已消,玉已殒,临风凭吊,空断我肠!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注:祭文引自《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一书)如果说,云昊天帮助俞海洋策划公司是智慧;写诗、作文是才气;那此时此刻便是情怀。
一个有情怀的男人,让哪个女人不爱呢?可是刚刚祭文里的一句:爱而不可得,此亘古一恨也,她心里如同被针铓所刺般的疼痛。
她无以名状此刻的心情,这样的情感更无从表达。
欧阳青长吁一口气,说:“从古至今,再绵长的爱恨情仇,风花雪月,都熬不过历史的长河流逝与岁月蹉跎。
问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活得随心所愿.”
她随即转移话题问道:“还是说点开心的事吧。
你帮俞海洋筹划的公司很有起色,我这个师兄没有让你失望吧?”
云昊天笑道:“还不错,海洋为人忠厚,诚实勤奋,很有商业头脑。
我算不上帮他筹划,只是提了点建议.”
欧阳青道:“但我听他说,这里边没有你的股份和任何利益,你的发小刘明远似乎和俞海洋比较谈得来.”
云昊天道:“明远是借力打力,至于俞海洋,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努力。
做生意不是单靠头脑,如同做人,不能只靠小聪明和阴谋诡计。
实事求是的创造条件,朝着正确的路线去落地,还得把人情做好。
市场经济明确的是需求;计划经济统筹的是分配;人情经济输送的是利益,缺一不可.”
欧阳青笑着说:“我是不太懂做生意的事,不过我的这位师兄还是挺不错,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云昊天笑笑:“没有期望又何来失望。
商业竞争是残酷的,不是凭心凭理就能成就的,只要利国利民,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大功一件.”
欧阳青始终不明白,以云昊天的能力和资源,完全可以继续或者重新运作这件事,而从中获利。
他如此不计回报地去帮助俞海洋,多少都不合情理。
类似雷军这些纯粹的商人,都会把各自己的利益看的最重。
不知为何,她想到雷军这个人,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