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似是要将那两具偶人盯个窟窿出来,“可是父皇!真的不是儿臣!真的不是儿臣啊!”长宁重重叩首,“儿臣冤枉啊!儿臣是冤枉的!”

皇帝不言,他是疼爱这个女儿的。年幼时对她多加偏宠,很大一部分是因着韩氏的缘故。

他回想起,至正十六年的一个春日里,三十五年前的上巳节当天,那时年已二十八岁的自已还不是皇帝,带领着队伍势如破竹,终于攻下江南重镇——集庆。彼时,求降的元朝官员和他们的内眷无一不或惊恐,或谄媚,当然,其中亦不乏愤恨、咒骂或视死如归之徒。唯有一人,在稍远处的梨花树下静静跪着,垂眉敛目,面容平静,无悲无喜。

“那人是谁?”当年还不是皇帝的国瑞问身边副将。

“回元帅,那是高丽大臣金善今日刚纳入府的侍妾韩氏。”副将顺着元帅的目光望去,翻看不久前呈报上来的册子回道。

国瑞径直走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哪里人?”

“妾韩姗,年十五,高丽人氏。”那女子面色如常,不卑不亢。

这世间的缘分百转千结,心绪情思瞬息万变,只在遥遥一顾,一问一答间,国瑞就被这女子深深吸引。

他见过无数女子,有如自已发妻深情贤惠者,有如李氏温婉柔情者,亦有如其他妾室般讨好逢迎者,但是如眼前人一般,淡然得像那一树如月如雪的梨花般的女子,他还从未见过。像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的神话故事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又像是皇觉寺中莲台上端坐着的清冷如冰雪的观世音菩萨。

他一时有些呆愣住,细细打量那女子,细而弯的弦月眉下是一双如雾如露的荔枝眼,那本该是最灵动可爱的眼形,可是那双眸子却如秋日潭水般清冷,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她本不算是十分美的女子,更谈不上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是却别有一段意韵,又在此情此景下,更衬得动人。

后来,他身边又有了更多的妾室,其中不乏同样出身高丽的女子,譬如高丽判缮工寺事周英赞之女、高丽大臣周谊之女……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的了韩氏,她似乎并不喜欢他,或许也不讨厌他,她像天上明月、高山冰雪,哪怕紧抱在怀,也从未真正拥有。

“公主!公主不要再磕了!”琴瑟哭着爬上前搂住长宁,紧紧闭上眼睛,已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长宁一直在重重叩首喊冤,纵然殿内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织花毯子,长宁白皙细嫩的额头还是已然红紫出血,猩红的鲜血蜿蜒而下,落在眉眼间,刺痛了皇帝的眼睛。

皇帝望着那和韩氏一模一样的眉眼,久久无言。他又想起了去岁冬日在乾清宫暖阁里,长宁伴在他身侧黯然又动情地说自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永远仰慕、追随父皇。

他和这宫中太多的孩子都是恪守着礼制的君臣,当然有父母子女的亲情,但是更多的还是防范与猜忌。只有这个女儿,她永远这样坦诚热烈、全心全意地依恋着他,那么多相依相伴的日日夜夜,让他在晚年也享受到了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何况,同样是这张脸,韩氏从未与他表达过任何个人的感情,哪怕将死之时也是无言。而长宁,她顶着这副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眉眼,鲜活又热烈。皇帝每每看着长宁,都觉得仿佛韩氏又重活了一遭,也本该是这般快乐幸福的样子。

“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这偶人有问题!”长宁突然惊呼。